“不太读,但知晓一点。”见陆辰无奈地笑着退开,我的目光落在了那个披着狐裘的背影上。
“有些事情是你必须做的,因为你不做,事情将变得更坏。”天雪魏微微侧脸,他的睫羽在阳光下仿佛镀上了一层金边,“佛自愿入地狱,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可以超脱六道重新跳脱,而我们不留曼荼罗教的活口,则是为了使他们能够少一点痛苦地离开尘世。我在曼荼罗教待过,陆辰也在曼荼罗教待过,我们都明白曼荼罗教的教规严苛到什么地步,自然也清楚飞炎司的种种手段。”
“墨重渊不管?”我有些怀疑地看着他,毕竟听过这么多关于曼荼罗教这位在位最久教主的种种传言,但是没有一个是说他治内不清、用人昏聩的。
“这就是他要的,绝对的忠心,无论是精神还是肉身。”天雪魏对墨重渊似乎不想多提,这一句说完便扭回头去,看也不看我还想再说些什么的表情。
“封公子,在宫主面前你最好不要……总是提墨教主。”倒是陆辰看我一副到嘴边的话被硬憋回肚里的郁闷神色,于心不忍地轻声提醒。
“为什么?”我立刻看向他。
“因为……”
陆辰刚要说下去,天雪魏就像脑后长了耳朵般立时低喝了一声,“陆辰,你是想去帮魅儿照看冬青吗?”他言辞平静的一句话刚刚出口,陆辰便瞬间闭上了嘴。
“陆公子,话说一半不好吧?”我抽了下嘴角,他那“因为”两字说了还不如不说。
“比起去照看花夫人的冬青,我宁愿你在心里骂我话只说这一半。”陆辰苦笑着摇了摇头,满脸的“不能说”三个字。
“花夫人……是‘花惑’花魅语吗?”见他真不打算说天雪魏的事了,我只好跟着他转了话题。
“正是,花夫人亦是我天欲宫红堂的堂主。”听我再开口时问的是其他事情,陆辰立刻又来了精神。
“那为什么天雪魏一说花夫人的冬青,你就这么害怕呢?”我摸着下巴,百思不得其解。
“这个……”陆辰强笑了一下,有些支吾。
“那是因为冬青脾气不好,除了魅儿外谁近身都会扑咬,更别说照顾了。”天雪魏低笑一声,颇有种幸灾乐祸的意味。
“冬青到底是什么?难道还是什么猛兽猛禽不成?”看着陆辰的神色、听着天雪魏的话语,我忍不住追问道。
“冬青……其实是只猫。”陆辰张了张嘴,好半天才小声解释道。
“陆辰,你竟然怕猫?”这下我也顾不得什么称呼、客套了,瞪大了眼睛看向陆辰——这表情也许不怎么好看,因为我看他好像突然浑身抖了一下。
“咳……封公子,其实我并不怕猫。”咳嗽一声,陆辰镇定了下来。
“那即是说花夫人的冬青是只大猫?是什么种类的?”如果说一个能在谈笑间出手杀人的男人真会如此谈猫色变,我的眼睛说不定还真会惊得从眼眶里掉出来。
“魅儿的冬青身姿娇小、毛色漂亮。”天雪魏又横插了一句。
我远远地瞪他背影一眼嫌他多嘴,随即又将目光落在了陆辰身上。
许是我眼神里逼问的意味太过强烈,陆辰被我盯了半晌后,终于无可奈何地投了降,“冬青虽小,却如宫主所说喜欢扑咬生人,如果是寻常猫儿我们自然不会放在心上,偏偏冬青行动迅捷、爪牙锋利。上次阿离不知从哪里带回一只凶猛异常的金雕,说是要驯成信鹰,结果一个不注意便成了冬青的果腹野味。”将冬青的“事迹”徐徐道来的陆辰,苦笑更甚。
听了这段话,我实在很难在心底对冬青的形象做一描绘。按理说,寻常猫儿再大也不过一尺体长,就算野猫体型稍大也最多一尺有四,听天雪魏的描述,这冬青甚是娇小,不足一尺体长的猫儿,又如何扑得死展翅足有六七尺的金雕,更何况那金雕还野性未驯、凶猛异常!
“封公子,你要实在不信的话,就亲自去花夫人那儿看看吧,反正我们也快到听风岭脚下了。”陆辰见我不信只能是满脸无奈,索性指着前面道。
下意识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我这才发现我们真的快到天欲宫了。
天欲宫的地理位置和选址优势我都一清二楚,但直到真正来到天欲宫宫门前,我才知道原来“清楚”和“亲见”的感觉竟然可以如此不同。
天欲宫有正门、两面侧门和后门四个出入口。后门我听说直通听风岭的茂林深处,是天欲宫最后的防线和退路;两面侧门则是平时宫内补给和办事进出的通道,分别由天欲宫四色堂当中的红、玄二堂负责看护;而正门作为天欲宫的迎宾之门,不仅门口立有四根雕刻着祥云牡丹图案的红木圆柱,门楣上还写有“启天同尘”四个大字,配上深红色的樟木大门,看起来更显气势恢宏。现在,我们正勒马停在这样的一扇大门前,静待朱门大开。
“天雪魏,你到底是从几岁开始就为这一刻做打算了?”四下打量着天欲宫堪称雕梁画栋的外围建筑,我出声问道。
“子瑜,为什么这么问?”天雪魏偏头看我,神色颇为玩味。
“我记得你是一年多以前才叛出曼荼罗教自立门户的。”我瞥向他,折扇被我从腰间抽出,打了个圈儿后展开在手中,“那时听风岭名不见经传,说是穷山恶水也不为过,要我相信你在一年之内就在这平地上建起了天欲宫,还不如让我相信自己是个男人。”
“嗯,好像天欲宫在江湖扬名还是去年五六月份的事情,也就是说连一年的时间都没有。”我刚一说完就想到了这点,于是立即补充道。
“那你就相信吧。”天雪魏抬头看了眼那块“启天同尘”的牌匾,低头笑了,“其实我也愿意相信你是名男子,这样一来,我那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就可以解决了。”
就在这时,足有十寸厚的樟木大门终于吱呀一声缓缓开启了。
“恭迎宫主!”
“恭迎宫主!”
“恭迎宫主!”
在门开的刹那,声浪如潮水般由近而远。就见天欲宫正门内的两侧,早已站齐了三排人,统一着白衣银靴、戴银色面具。正门中央则站着紫、墨、青、赤四个身影,三男一女乍看都是容姿秀丽之人,我都忍不住开始怀疑天欲宫其实是以容貌来招贤纳人的了。
“宫主,奴家早就劝您带些人出门了,可您总是当奴家在开玩笑。”红衣艳丽、身段妖娆的美丽女子在天雪魏下马时立刻迎了上来,一边伸手挽住他的臂膀,一边眼波含怨地嗔道。
“魅儿,这不是没事吗?”天雪魏任她挽着,勾起嘴角露出温柔的微笑。
“要不是墨楼主早就料到此行多舛,奴家哪儿还有心情在这里听宫主您谈笑风生。”花魅语闻言不禁瞪他一眼,换作寻常男子的话,此时恐怕连骨头都要酥了,可惜她挽着的那个人,是声称“只好男色”的天雪魏天大宫主。
“哈哈,这倒是我的不是了。”似乎对身侧这名美艳女子的嗔怨毫无所觉,天雪魏笑着抽出被挽住的手臂后走到了我的身边,“魅儿,这位公子就交给你照顾了,她是上宾,不可怠慢。”
天雪魏的动作让花魅语的眼神黯了黯,随即便将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宫主,奴家着实佩服您搜罗美人的眼力和功力,这位姬公子龙章凤姿,果然不同常人。”
“花堂主,过奖。”心知她是将我当做了云裳剑姬流影,我也不多话,只拱手应承下来。
“花夫人,这回你可看走眼了。”倒是陆辰在一旁听着忍俊不禁,不由开口说道。
“小陆,你什么意思?”花魅语看向他,神色有些疑惑。
“这位不是云裳剑姬流影,而是玉辰公子封子瑜啊!”陆辰脸上的笑意更浓,隐隐透着一丝得意。
“请恕奴家眼拙,冒犯之处还请公子见谅。”花魅语立时变了脸色,朝我抱歉地行了一礼。
“花堂主言重,称呼本就不是什么要紧事,重要的是这个人。”我连忙出言安慰。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更何况花魅语还是个一等一的绝色美女。
“子瑜,你着实洒脱。”天雪魏看了我一眼,眼底分明藏着几分调笑意味。
“自是比不上天宫主你,爱男人也可以爱得这么天下皆知、理直气壮。”我也看着他,抽抽嘴角。
“宫主。”这时,另外几名男子迎了上来。
“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诸位辛苦了。”天雪魏朝他们点头示意,随即向我介绍起他们的身份,“子瑜,着紫衣的这位是司空灏明,着墨衣的是司徒离,着青衣的便是段青纹了,想来墨楼主多少也跟你提起过他们吧?”后半句话,明显意有所指。
“宫主说笑了,江湖当中多有传言,我自然也能听闻一二。”笑着岔开他的话,我朝众人抱了抱拳,“封子瑜见过各位,日后若有不当之处还请各位多多包涵。”
“你是……封子瑜?”司徒离闻言愣了一下,我这才发现他的眸子竟真如其“金瞳罗刹”的名号那般是浅金色的。
“司徒堂主,我们……见过?”见他神色复杂,我不由奇道。
“封栎良跟你是什么关系?”他接着问。
“原来司徒堂主是认识我家三哥啊。”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出他和我三哥到底是敌是友,我只能微笑着以不变应万变。
“他现在在哪里?”司徒离闻言,眼中厉色一闪而过。
“阿离,子瑜可是我的座上宾,你一来就这么咄咄逼人……”天雪魏似是看出了不对,忽然将我拉到身边,抬眼看他时似笑非笑。
“属下逾越,还望宫主恕罪!”司徒离立刻后退一步,单膝跪地。
“起来吧。”天雪魏笑了一声,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瞟了我一眼,“我与你相熟,知道你刚刚只是寻故人心切而已,要是不知道的看你那神色……呵,该是寻杀父仇敌的吧?”
“封公子,刚刚是离鲁莽,还请包涵。”司徒离起身后,立即朝我抱拳。
“堂主,你既是三哥的朋友,便也是我的朋友,刚刚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拱手回礼,我不动声色地瞪了身边的人一眼。
“看你们,光记得寒暄了,也不快点进去。”司空灏明这时笑了,毫无拘束地拍了拍天雪魏的肩膀,“小魏,今天魅儿可是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好菜给你接风洗尘啊!”
“花夫人的手艺堪称天欲宫一绝,看来今天我们是沾宫主的光了。”段青纹看了眼略有得色的花魅语,笑着调侃。
“那是自然,若非为了宫主,奴家才不去厨房沾染那些个油烟星子呢。”花魅语也不客气,虽是娇声软语却丝毫不给人面子。
“哈哈……明知故问,青纹你这不是找不痛快吗?”司空灏明在一旁听着好笑,不禁看向他。
“带刺的花儿,果然不能近赏啊。”段青纹佯装苦恼,眼底却有笑意。
“说了这么多,你们还不走?”天雪魏看他们这样,眼里的笑意也渐渐浓郁,“你们可是在等我说‘请’字吗?”
天欲宫的第一餐让我记忆深刻,花魅语的手艺的确堪称一绝,但我更在意的是,除了到达天欲宫的第一天,我竟然再没见过天雪魏。姑且不说他答应我让我细细查问天欲宫众女子这件事,怎么样他也该露个脸跟我说一下他的安排吧?可是这几天来,每当我要去找他时,就会有人冒出来急着替他编些不能见我的理由,什么“宫主正在处理教中事务”、“宫主和几位堂主正在议事”、“宫主带某某堂主去就近各分堂查看情况”等理由层出不穷,就算我一天十二个时辰不眠不休地在天雪魏卧房门口等着,还是见不到他的鬼影,真不知道他现在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眼看“锦瑟姻缘”的日期越来越近,我最终决定先回千雪山庄去,至于天雪魏……谁爱等他谁等去,下次我再来时,一定要亲自动手将他这天欲宫上上下下翻个遍!
“子瑜,你这么快就打算走,难道是因为魅儿招待不周吗?”就在我打定主意准备出门时,刚推开门就看到了一张不算陌生的笑脸。
“哎呀!”我愣了一下,随即扯了下嘴角,“我以为天大宫主您贵人事忙,早就忘了还有我这个人的存在呢。”
“我这次出去的时间有点长,宫中难免积下些亟待处理的事情啊!”对我话里带着的刺恍若未觉,天雪魏笑意依旧,“子瑜,我知道你现在很着急。”
“所以你才故意拖这么多天?”我闻言,觉得额角隐隐有暴青筋的迹象。
“不,正是因为着急,你才需要更多时间冷静一下,我自然也需要准备的时间。”天雪魏笑出声来,我承认他那双琥珀眸笑起来时很像好看的月牙儿,“子瑜,你也是知道的,慢工出细活。”
“那么天大宫主,你现在是准备怎样?”我深吸一口气,尽量扬起平和的微笑。
“天欲宫内,但凡与你年岁相差无几的女子,我都已召集到了红堂的温玉轩里候命,你要跟我去看一看吗?”他这话看似询问,却一点都没给我留拒绝的余地。
“我能说不要吗?”我挑了下眉。
“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到时候你可别说我说话不算数哦。”他伸出一根手指抵住自己的唇,唇线弯成了一个显而易见的弧度。
“天雪魏……”我看了他半晌,叹气。
“怎么?”他眨了眨眼。
“我好希望你永远找不到你要找的那个人啊!”我继续微笑,笑得有些咬牙切齿。
“子瑜,这话可不好乱说,抬头三尺有神明啊。”天雪魏大笑一声,拉着我就朝外走去。
我看着被牵住的手愣了一下,最终没有开口。
温玉轩离我住的听水轩不远,在长廊里没走几步我就看见了那块牌匾。
花魅语已经在房外恭候多时,看见天雪魏出现。立刻迎了上来,“宫主,人都已经召集齐了。”她的目光落在天雪魏牵着我的手上,眼神变了变,却没多说什么。
“辛苦了,魅儿。”天雪魏对她笑了笑,随即看向我,“你是自己进去呢,还是我陪你进去?”
“已经麻烦宫主这么多,后面的事当然是我自己来。”微微用力挣开了他的手,我对他抱了抱拳,“多谢。”
“这是我该还你的,不必道谢,只盼这次……你能真正找到你要找的人。”
大概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天雪魏这话说得有些不痛快,暗自摇头,我转身迈步走进了温玉轩。
房间里共有二十五名女子候着,虽然温玉轩房间不大,但她们站得整齐,所以一点都不显得拥挤不堪。我粗略地扫了一眼,发现这些女子的年龄都在十六至二十岁左右,虽然她们现在身着裙装,但是单看站着的气质便知皆是习过武的。见此情形,我心里不禁升起了一丝希望。
我先是询问她们是否知道当年名震江湖的七夜谷一役,结果这一问,划去了五名年纪最小的女子。然后我接着询问她们是否随曼荼罗教到过现场,这一问又划掉了十二名女子。我继续问她们战斗时所在的方位、是否被人救过、是否被中原人士所救等问题后,这二十五名女子竟然全都被划了出去——她竟然不在天欲宫中!
当划去了最后一名女子,我的心瞬间跌入了谷底。
“子瑜,结果如何?”见我进来后许久都没有消息,天雪魏便带着花魅语走了进来。
“天雪魏,站在这里的便是所有吗?”我扭头看他,苦笑。
“若有需要,我可以替你将范围再扩大些。”我失望的表情应该很明显,天雪魏见我看他,立即开口道。
“嗯……那就有劳了。”我吸气,低声回应,“她参加过七夜谷一役,说不定真实年龄要比看上去更大一些。”
“子瑜,我之前也找错了人。”他沉默一阵,道。
“谢谢。”知道他是在用姬流影之事安慰我,我轻声说。
“封公子,奴家相信你只要用心,一定可以找到你要找之人的。”花魅语也柔声安慰道。
“花堂主,承您吉言。”我朝她拱了拱手。
“魅儿,你先回去处理你堂内的事务吧,我和子瑜走走。”天雪魏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忽然转头对花魅语道。
“是,宫主。”花魅语表情微愕,似是没想到他会有此一说,但她随即朝他欠了欠身,转身离开。
“你想干什么?”走出温玉轩,我看向他。
“白堂花药院的牡丹此时开得正好,一起去看看吗?”他不答话,只是看向了长廊的另一头。
我看他一眼再看向长廊,迈脚就朝那边走去。天雪魏在我身后轻笑一声,随后三步并作两步地跟了上来,与我并肩同行。
“子瑜,你为什么一定要找到那位姑娘呢?”快到花药院时,天雪魏突然开口问。
“我欠她一个解释,不想误她终身。”虽然不想把当年的糊涂事闹得人尽皆知,可我还是鬼使神差地开了口。
“我是不知道你当年到底犯了什么错,可是……七夜谷一役是在七年之前。”他看向我,琥珀色眸子里明暗不定,“有什么解释能让你寻她七年还不肯放弃?你又怎么知道七年之后她不是早已忘记?”
“就算她忘记也好,我但求问心无愧。”眼前骤然闪过那张绝美倾城的脸,我深吸一口气,也不知这话是在对他说还是对自己说,“如果……如果我再见她时她已嫁作他人妇,至少我也算了了自己的一个心愿。”
“何苦呢。”天雪魏轻笑一声,听不出情绪。
“是啊,你何苦呢?”我忍不住斜他一眼,觉得执著如他者这么问,简直就是在开玩笑。
步入花药院,花草药材的香味交织扑面,似甜又似苦,好闻却莫可名状。我不再说话,天雪魏也一样。我们就这么在花药院里一步一步地慢慢走着,我虽有心看花却始终心神不宁,不知是因为他的话还是因为他。
“子瑜,你还记不记得你对她说过的话?”就在我无意识地停在了一株墨魁牡丹面前时,天雪魏突然开口了。
“当然记得。”终于将面前开得正艳的紫色牡丹看进了眼里,我定了定神,“一话误终身,想来江湖之上也就我一人了。当然,若是没误自然更好。”
“我倒是好奇,究竟是怎样一句话让你觉得会误她终身?”他在我身边伸出手来,按住花茎,轻轻地压低了这株牡丹。
这句话猛地让我心底一震,“你……”我有些疑惑地偏头看他,他正神色专注地凝视着手底那朵深紫。
逆光处,他睫羽轻颤,阳光丝线般从他睫毛里漏下,金色的阳光晕开了他侧脸的轮廓,他的样子有些模糊,她的影子却越见清晰,莫非这时他突然扭过头来,正要开口,却被别处的说话声打断了。
“宫主!”陆辰从花影深处快步走来,远远看去神色有些不对。
“难得看你神色慌张啊。”天雪魏抬眼看他,微挑嘴角,“陆辰,出什么事了?”
“禀宫主,曼荼罗教来人了。”陆辰朝天雪魏行了一礼,起身时面色凝重。
我和天雪魏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
“天宫主,看来你那一下的确反应不小啊!”乍闻曼荼罗教来人,我自然而然联想到了裴罗的那只耳朵。
“不过是软硬手段一一施来罢了,只可惜他墨重渊这么多年来依旧不清楚我的性子。”天雪魏低笑一声,眼里有冷光一闪而过。
“宫主,青纹已将他们请去了青堂的水绿阁,你看……”陆辰试探着问。
“我现在就过去。”天雪魏顿了一下,又加了一句,“陆辰,替我好生招呼子瑜。”
“宫主请放心。”陆辰朝他抱了抱拳。
待天雪魏走远,我终于忍不住将陆辰抓进了花影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封……封公子,你想做什么?”陆辰挣开我的手,看我的眼神有点紧张。
“你放心,我还不敢光天化日之下,在天欲宫对天欲宫的白堂堂主乱来。”看他眼里带笑,我就知道他是在调侃我,干脆顺着他的调侃实话实说,“虽然,我的确喜欢男人。”
后半句话一出口,陆辰眼里的笑立即不见了。
“咳……”他整理了一下衣服上的褶皱,瞬间正了脸色,“封公子,我们说正事吧。”
“刚刚那句我说的是实话。”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我看着他已经开始发白的脸差点破了功——本来就是啊,要是我喜欢女人的话,那才很有问题不是?可是……既然如此,我又为什么一定要再见她一次呢?
在心底叹了口气后我不再逗他,直截了当地开门见山,“陆兄,我想问你有关天雪魏和墨重渊的事情。”
“封公子,这件事……”陆辰愣了一下,随即苦笑。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我是听过就算的人。”见陆辰张口就要拒绝,我立刻打断了他的话,“说到底我也算是阴差阳错地卷进来了,诸葛青认得了我,裴罗也认得了我,我可不想哪一天不明不白地死在曼荼罗教手里。”
“封公子你多虑了,这本就是天欲宫与曼荼罗教的恩怨,又怎么会牵扯到你?”陆辰连声安慰。
“你能保证?”我展扇,挑眉。
“不能。”他低头想想,一下子便没了底气。
“那就对了,人都说死也要死个明白不是?”我轻摇折扇,对他笑得亲切温和。
陆辰挠挠脸颊,最终投降似地叹了口气,“宫主与墨教主,其实这里面的因缘很深……”他理了理思绪,张口缓缓道来。
原来天雪魏本是墨重渊带回曼荼罗教的一名孤儿,身份来历皆不明,由墨重渊安排,给一生未娶的原曼荼罗教右护法天逸恒做了儿子。天雪魏从小便被当做右护法的继承人来教导训练,并展现出了同龄人中难得一见的天资聪慧。但墨重渊似乎并不喜欢他与天逸恒太过亲近,即便是他亲自安排他们成了父子。从天逸恒开始传授天雪魏家传的心法、武功开始,墨重渊在教中对天逸恒的厌恶、针对便越发露骨,好几次天雪魏都忍不住想要去找他理论,却都被天逸恒拦了下来。天逸恒每次都会温和地笑着对他说,墨重渊是教主,曼荼罗教中教主为尊,教主所说所做都是对的,绝无差错。这一句话,天逸恒直到临死仍铭记在心。
“天逸恒……天雪魏的养父,是墨重渊害死的?”我犹豫许久,觉得这个问题当真是难以启齿。
“七夜谷一役,天右护法携曼荼罗教重夏司守山谷西南入口,而西南入口的中原援军正是以‘诡罗毒圣’唐凄为首的唐门子弟。”陆辰轻叹一声,似惋惜又似不解,“但是不知何故,重夏司携带的药粉锦囊里,独独缺了缬草根一味。”
我闻此言,不禁脸色一变,这要是还不算故意加害,我“封子瑜”三个字绝对倒过来写!要知道唐门的毒本就以麻痹、敏痛、致幻为主,缬草根一味正是针对这些症状的不二之选,重夏司所携药粉中却独独缺少这一味,墨重渊不是让天逸恒去送死又是什么?
“七夜谷一役的结果对曼荼罗教非常重要,它关系着曼荼罗教是否能在中原立足,墨重渊此举,岂非弊大于利?”但是一联想起关于墨重渊的种种传闻,我又对自己的推测有些不信了。别说是墨重渊这种老谋深算的一教之主,就是我也不会在这么关键的时候,做出这么不划算的事情来啊!他到底在想什么?
“宫主起先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一开始并未将天右护法战死一事怪罪到墨教主身上,毕竟当时重夏司教众几近全军覆没,想来墨教主就是有心加害天逸恒,也不可能拿一司教众做陪葬。”陆辰接着道,“但是……”
七夜谷一役战败之后,墨重渊并未如天雪魏料想的那般,对重夏司缬草根一事进行追究,相反,居然怒不可遏地重责了损失惨重的重夏司,并将当时的重夏司主司苏兰撤职贬为外围教众。更让人不可理解的是,他竟不准天逸恒以曼荼罗教右护法之礼下葬,只准他以曼荼罗教教众之礼葬于舍眠台——舍眠台是曼荼罗教普通教众的葬身之所,位于曼荼罗教高职教众历代长眠的神思台脚下,若非犯下了危害本教的无赦之罪,不会有世代承袭的高职教众死后被贬入舍眠台安葬。
“墨重渊……这么做真的是为了除去天逸恒?”听到这里我不禁皱眉,总觉得哪里不对,即便要除去天逸恒,墨重渊也不必做得这么绝啊,人死了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了吗?如此不依不饶地夺了他的称号,岂不是故意落人口实?
“墨教主的心思旁人自是无法揣测,但在天右护法下葬后,教主并未为难宫主。”陆辰对此也表示不甚明白,他继续说下去,“相反的是,墨教主不仅让宫主继承了右护法之位,还在处理教中各类事务时,对宫主倚重有加,若非宫主与天右护法确实父子情深,教中人都要怀疑宫主到底是不是墨教主安插在天右护法身边多年的探子了。”
“真是奇怪啊!”我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折扇,总觉得脑子里隐隐有一种想法,却怎么都想不出来到底是什么。
“是啊,这事的确很奇怪。”陆辰心有戚戚地点头应承,“后来宫主也曾尽心尽力地为教中效力,只希望有朝一日能替天右护法平反,将他迁回神思台。可墨教主却像是早就忘了天右护法般,只要宫主稍有提起,他便转移话题或缄默不言。直到有一天宫主忍无可忍地质问他,他才从容不迫地道出了他与天右护法的早年恩怨。”
“也就是说,墨重渊并未承认加害过天逸恒?”我闻言不由瞪大了眼睛。
“应该是没有,要不然宫主就不是带我们叛出曼荼罗教这么简单了。”陆辰挠挠脸颊,语气有些不确定,“不过……也说不准,毕竟宫主也有自己的考量啊!”
我慢慢合起折扇,沉吟片刻后抬眼看向陆辰,“陆兄,多谢。”我笑着朝他拱了拱手,道。
“封公子,我只求这件事你自己知道就好,尤其是宫主,你千万不要在他面前提起这些。”陆辰苦笑着回礼,神色极其无奈。
“放心,我不是自找没趣的人。”拍拍他的肩膀,我转身离开了花药院。
天欲宫很大,人却不太多。我在白堂里随意逛着,走了约莫三炷香的时间才碰见几个人,其中十之六七,还都是我来天欲宫第一天时看到的脸覆银面者。一看见他们,我才想起自己竟忘了问天雪魏他们是什么人,不过想来也该是和铭剑山庄剑者差不多职务的人,就是不知道实力如何了。
“封公子,你怎么有空在这里散步呢?”就在我走到长廊的一处岔口,不知是该直走还是转弯时,一道娇柔轻软的声音忽然自我身后响起。我回头,正好看见一袭红衣的花魅语抱着只黑白相间的花猫儿含笑看着我。
“花堂主。”我转身朝她行了一礼。
“封公子客气了,你是宫主的上宾,自然也是奴家的上宾,何须如此多礼呢?”她抱着猫屈身回礼,随即朝我眨了眨眼,“公子若不嫌弃,大可与他们一样称呼奴家一声花夫人。”
“恕我冒昧。”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我终于将心底的疑问问了出来,“花堂主你貌似少女,我也不曾听陆兄他们在言辞间提及花堂主你的夫君,这‘夫人’二字究竟是如何而来的?”
“公子谬赞,只是奴家的年岁恐怕的确在公子之上。”花魅语掩唇轻笑,妩媚之色明艳若花,“至于夫君么……除了宫主,又有谁能入得了奴家之眼呢?”
“咳……花堂主,若我没记错的话,天宫主他似乎……”我咳嗽一声,后半句话并未说出来。
“那自然是因为宫主还未意识到自己究竟喜欢的是谁,不是吗?”花魅语眼神瞬间变了变,随后又恢复了温柔色彩。
“封公子,奴家抱着冬青这么久也有些累了,可否请公子代我抱一会儿呢?”她看了眼怀里的猫,又看了眼我,忽然柔声请求。
“花堂主,我从未抱过猫,实在是怕弄痛了这个小家伙。”想起陆辰之前的话,我立时笑着婉拒,“再者,我也听闻花堂主的冬青有异于寻常猫儿,十分难得。”
“封公子多虑了,奴家的冬青才没那么娇气,它很听话的。”
花魅语娇笑一声,也不知是突然绊倒还是有意为之,话音还未落下,就突然朝我倒了过来。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扶,结果手一张开就看见了她怀里慢慢龇牙的猫,可是收手已经来不及了,我只得认命地深吸一口气,将花魅语和冬青抱了个满怀。
等了半天,预想中的疼痛难忍和血肉模糊并未出现,我不由低头看向了怀里。
“这……怎么可能?”花魅语似乎也对冬青的温顺反应十分惊诧,难以置信地看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