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大事件不是奥运,而是地震。这是谁也没有料到的。5月12日的特大地震一下子把国人投入举国的震惊和悲痛之中,也使得围绕奥运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变得轻若鸿毛。
在大自然突降的巨灾面前,人类是多么无助,人的生命是多么脆弱。美丽富饶的四川盆地,善良知足的四川人,一刹那之间,祸从天降,天崩地裂,无数的生灵被吞噬。有多少个家庭,曾经和我的家庭一样,在天伦之乐中过着平凡的日子,突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有多少个孩子,曾经和我的孩子一样,在无忧无虑中唱着黎明的歌曲,突然就沉落在永恒的黑夜里了。
最让我心痛的正是孩子,震区中不知还有没有未倒塌的校舍,孩子们整校整校地被掩埋,为什么牺牲最惨重的偏偏是“祖国的花朵”!相比之下,那些突然成了孤儿的孩子几乎算是幸运的了,虽然他们那天真又惊恐的眼神格外刺痛我的心,我的耳边始终响着一个从废墟中救出的一岁半孩子的声音,刚咿呀学语的他反复说着同一句话:“找爸爸!找妈妈!”五天来,我天天注视着来自灾区的报道。在大悲悯、大勇敢的温家宝总理指挥下,营救一直在全力进行。然而,谁都明白,废墟下的一息尚存者只有一部分能被救出,也许只是一小部分。我觉得自己仿佛也在废墟下,由于营救的困难,或者干脆由于未被营救者发现,正在绝望地死去。现在所能统计的只有已经获救的人数和确见尸体的人数,而真正可怕的是这两者之间的数字,虽然生死不明,其实凶多吉少。
五天来,我写不出任何文字。此时此刻,一切文字的表达都是虚伪。我甚至觉得,我的生存也是莫大的奢侈。我唯一能够原谅自己的理由是,我也是一个幸存者。是的,我,你,每一个活着的人,我们都是幸存者。震中在四川汶川,不在我居住的地方,这不过是碰巧罢了。我生活在北京,而不是四川震区,这不过是碰巧罢了。我只是侥幸逃过了一劫而已。灾难完全可能落在我的头上,倘若那样,我也只好承受。大自然生我养我,一旦降灾于我,我必须承受,这原是生命的题中应有之义。斯多噶派的主张是对的:人只能顺应自然。如果死的是我,那就死吧,用不着说什么了。现在,既然仍侥幸地活着,就好好地活,不必为此感到负疚。况且对于任何活着的人来说,死是迟早的事,幸存只是暂时的。然而,正是在这暂时的幸存中,我们一边怀念死者,一边唱响了生命的凯歌。
我这样说,既是对我自己的解嘲,也是对这次震灾中那些真正的幸存者的劝慰。我当然知道,我们身受的苦难不可同日而语。但是,越是面对大苦难,就越要用大尺度来衡量人生的得失。在岁月的流转中,人生的一切祸福都是过眼烟云。在历史的长河中,灾难和重建乃是寻常经历。
造化拨弄人类的命运,我们都是幸存者。用这个眼光看自己,我更真切地感到了一切受灾者都是我的亲人。用这个眼光看世事,我更清晰地洞察了一切人间纷争的狭隘和渺小。最后我忍不住要加上一句:对于那些把今年奥运和这次地震的意义都归结为爱国主义的家伙,我完全无话可说,只有彻底地蔑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