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夜(四)
喝个通宵,蒙头酣睡直至醒来时红日满窗,蜷缩着身躯的楚少习惯地伸手向身旁摸索着,却迟迟摸不到往日酒醒后床榻上那具温暖的身躯。睡眼惺忪的少爷沙哑着嗓子唤道:“景恒,渴…”闭着眼伸出的手在半空悬了片刻,睁眼才发觉一双纤细白净的手正捧着茶盏奉到楚少手边:“少爷,水来了。”
这不是景恒的手。
“景恒呢?”幼安扶着脑袋晃晃悠悠地坐起来,若是景恒不在身边,想必又是醉得一塌糊涂留宿于某个小倌的房内吧,于是一边随即顺手拽起床头的衣服披在肩头,一边四下摸索着银两打发伺候一夜的小倌,熟料银两分文没摸着,无奈下拔下发上的犀玉簪子,摘掉身上的玉佩挂饰一股脑地塞到小倌手中,嘴里还念念有词:“拿着,拿着,等会儿我再叫人把赏你的银两送来,就这样啊!”三言两语过后便披衣靸鞋地往门外冲。
没有景恒,他楚幼安连件儿衣服都穿不好,再好的云锦丝绸,被他捣鼓地活脱脱成了市井的地痞流氓,邋遢得要命。
“少爷,您这是要去哪儿?”楚幼安闻言转身,环顾四周才意识到身处自己的房内,案几上白瓷瓶中的紫藤轻轻摇曳,诧异之余才隐隐约约记起昨晚发生过的事情。“少爷忘了,昨儿个您已经打发景恒公子离开了。小的是无忧,代替景公子服侍您的。”
昨夜酒劲儿正浓,楚少冲着那浮翠流丹的艺阁顺手一指,众人顺势望去,他指的正是那台上唱曲儿的戏子,一张削骨的小脸,眼瞳深红的妖艳男子,淡若无色的银白长发瀑披着垂至腰际,美得不似凡人。
“就买他,”楚幼安拧着眉头嘟囔:“本少爷就如了你的愿,景恒。”
谢少牧说他命好,整日不学无术不思进取,可照样大请大受,头一日看上的人第二日就买来令其侍奉在侧,真可谓专横独断。只要是他楚少看上的,就算捧着金山银山也要弄到手,丝毫不拖泥带水。一想到这句话,楚幼安就在不觉间落在圈椅上沉思,什么“命富”、“命好”,他早就听得耳朵生茧,这些统统有什么用?
“你叫什么?”
“小的名叫无忧。”
“从今以后你就代替景恒。”
真正想要的东西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得到,白白摊上这么令人称羡的大富大贵命,没想到这习惯竟在不知不觉中早已渗入身体,等发现时才意识到早已喜欢上他许久。为什么会喜欢他啊?为什么一切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隆冬的月亮红红的升起来,楚幼安被父亲叫到书房内,晚烟里远处的山峰微微起伏着,不像层峦叠嶂一样带着锋芒,有一种郁郁苍苍的身世之感,自伤自怜。趁着等待的间隙,他一个人在黄昏的游廊里踱步,骤然看到光秃秃的棚架上镀上了一大块朦胧的胭脂红,记忆也跟着回到某一年的季夏。紫藤的藤蔓爬满一方架上,紫穗满垂,稀疏嫩叶,楚幼安曾经独自爬上架子去摘串串紫穗,一个不稳从架子上摔落下来,却不曾想景恒其实一直在他身后,摔下来时被他接了个满怀。楚幼安抬眼迎上景恒清冷的面容,一时不知作何解释,手里紧紧攥着方才拽下的紫穗。
“少爷下次别再这样了。”景恒不愠不火。
“送给你的,”小少爷伸手将紫穗递给他:“我发现你总盯着紫藤看,就想摘下来给你。”
“那是因为……”
楚幼安回身加快步子向父亲的书房走去,虚溜溜的风将披在身上的长斗篷卷起一角,向后扯着脖颈勒得难受,这才想起颈间的系带是今早无忧给系上的,不再是景恒。忘穿了一件夹衫,觉得薄凉凉的,竟有些受不住,若是景恒在他身边,一定会提醒他。只要和楚幼安有关的一切事情,他向来能打理地有条不紊,好整以暇。
书房内焚香净气,檀香弥漫,楚老爷正在太师椅上静坐着闭目养神,手间灵活地将一对铁球转得叮咚作响,正面壁上挂着“上善若水”四个大字的横匾,银杏板上黑边红底金字,沉甸甸的气势令人生畏。
“景恒那一手上乘的好功夫跟着你也是浪费了,我想倒不如替他弄个散武官里给他挑个一官半职的,来日也好做你两个哥哥的帮手。”楚老爷气定神闲,眼皮动也不动一下。
“景恒是我的人,我不同意。”
“我不是找你商量,我是正式告诉你。”楚老爷的声音加重了几分。
“人我不放。”楚幼安不肯服软。
“放不放也由不得你,你想过景恒自己的意思吗?”
“他……他现在人呢?”
“景恒现在正跟你大哥走通钦天监监正的事。”
“尹肃清?他出什么事了?”
“今日在御前议会上,户部尚书逼他入狱了。”
“谢大人?”
“我也老了,侍奉皇上的时日也不多了,阁老今日又提起告老还乡的事情了,还有六部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弄得我头疼。”
“洪大人也该请辞了,他要再干个二十年,还不让人给恨死。”
“不得无礼!”楚老爷猛地一拍扶手,睁眼从太师椅上挺直起来:“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难得你对朝廷的事上点心,竟这样出言不逊。”
“朝廷里勾心斗角,我懒得趟这趟浑水,洪大人的事我是从少牧那里听来的。”
楚老爷蹙着眉头,恨不得把这烫手的山芋扔得越远越好:“六部之间因为国库亏空相互推诿,司礼监又紧咬着票拟的事不肯松口,今日尹肃清向皇上进谏指说国库亏空乃兵部的过错。”
“可户部尚书谢大人和兵部那群老狐狸向来互相看不顺眼,又怎么会帮他们揽……”话未说完便卡在嘴边,楚幼安忽然顿悟。
原因何在,只因为谢大人的儿子,是谢少牧。
谢少牧啊谢少牧,他可是你的肃清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