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假期结束,吴长庆回到营中,听说袁世凯处死四人的消息,心中不悦,把袁世凯叫来训斥。多亏老师张謇在旁边坦言,要不是袁世凯处理果断,恐怕会有哗变之忧,现在军营中早已是血流成河了。
听张謇这么一说,吴长庆才幡然觉悟,当面对袁世凯给予嘉奖,三天后官升一级,委任为劳务处提调。为此,袁世凯在给妻子的家书中感叹道:余与姓张的人为何如此有缘!在天津时得一张佩纶热心襄助,现在又得一张謇鼎力相助。
有一种说法,认为袁世凯处心积虑,心机太重,先是设法削弱吴长庆的兵权,取得李鸿章的信任,尔后取而代之。据说,因为这个原因,吴长庆的后代提到袁世凯,一直怨恨不已。
袁世凯在“庆”字营中整束军纪,操练新法,老弱者裁汰之,顽固者革除之,使得暮气沉沉的“庆”字营的气象焕然一新,深为吴长庆所赏识。但是正如他的四叔袁保龄在家书中所指出的,“你以少年得重名,不患不富贵,但患不稳重。”果然过了不久,有谣言传来,说袁世凯心怀叵测,意欲取吴长庆职位而代之。哪知事情也真凑巧,中法战争打响,朝廷派遣了刘永福前往抗御,仍嫌兵力单薄,在张佩纶的建议下,李鸿章决定派吴长庆率兵驰援广东。这么一来,正好印证了谣言所传不虚,袁世凯百口莫辩。就连吴长庆临行之前,也神情悻然,朝袁世凯投来了愤懑怨恨的目光。
其实这实在怨不得袁世凯。当时袁世凯官职五品,位卑言轻,根本不可能在掌控北洋大权的李鸿章面前说得上话,即使托人说上话了,李鸿章又怎么可能听其安排?清朝的兵力虚弱是有名的,中法战争爆发之时,纵观清朝能够领兵打仗的将领,也还真的只有吴长庆是最合适的人选。看来袁世凯这次无辜背了一口黑锅。
再说一说袁世凯与张謇的关系。
进入“庆”字营以后,袁世凯处处得力于恩师张謇,两人感情融洽,目标一致,都是在吴长庆手下讨碗饭,一心辅佐吴长庆治军打仗,度过了一段“政治蜜月”。随着袁世凯地位的不断升迁,两人的心态发生了很大变化。尤其是到朝鲜以后,袁世凯“总理营务处,会办朝鲜防务”,一跃而成驻朝清军的重要人物,与之对照的是吴长庆政治上的失势。张謇认为,袁世凯一定在其中做了手脚,加上袁世凯对他前恭后倨的态度变化,更是让张謇对自己以前荐袁的举动而懊悔。他写了一封长达千言的信给袁世凯,措词尖刻,指责袁的狂妄无行(袁先前称张为“老师”,后来改口叫“仁兄”),调侃道:“足下之地位越高,则鄙人之称谓越小。”袁世凯看完这封信十分气恼,两人断绝了往来,这一断就是十年。
辛亥革命前夜,这一对师生重新聚在到了一起,不过彼此间关系有了极大变化。
张謇是清末状元,一生致力于实力救国,工厂办了一个又一个,形成了一个庞大的资本集团。上世纪初,这个人是中国知识界的精神领袖,自视颇高的胡适也称他为“很伟大的失败英雄”。在政治上张謇主张君主立宪,这与清末袁世凯的政治观点相吻合。宣统三年(1911)五月,张謇北上赴京途中,专门到彰德拜访了被清廷斥黜的袁世凯,两人订立了政治上的攻守同盟。当时的三种政治势力(旧官僚、立宪派和革命党)既相互缠绕,又激烈争斗。而在这三种势力中,张謇放弃孙中山,选择了袁世凯,他希望通过一场不流血的政变来完成政权的更迭,这一方面是因为他务实的人生态度,另一方面也是基于他对中国社会现实的把握。
透过清末这两个大人物的恩恩怨怨,我们看到了中国社会现实异常复杂的一面,让人扼腕叹息。
一场兵变带来的机遇
光绪八年(1882)清朝藩属国朝鲜发生了一场兵变,史称“壬午事变”。朝廷派吴长庆率兵前往弹压,历史将一次机会摆在了袁世凯面前。
事情得从朝鲜王哲宗去世说起。哲宗无子,立12岁的李熙为王,其生父大院君李昰应监国摄政。李昰应是个守旧派人物,对一切变革都看不顺眼,对日本维新尤为不满,仅仅因为日本大使在拜见他时穿了一套西服,就下令断绝朝日两国通商,韩国人与日本人交往者处死。日本人以为受辱,遂有“征韩论”。
李昰应有个内侄女叫闵慈英,美丽异常,且又知书达礼,在高墙深锁的王宫后院里,这一朵娇艳的花分外引人注目,于是被李昰应收为儿媳妇,成为王妃。
谁知道事与愿违,闵氏成为王妃后,并不是按照预定的治国方略行事,摄政王的指挥棒不灵了,这让李昰应大为光火。事情还在进一步发展,这个王妃闵氏,上帝在赐予她漂亮外表的同时,也赐予了她智慧和才干,她利用太后赵氏厌恶大院君专擅的心理,怂恿闵奎镐、赵宁夏以及李昰应的长子载冕等人,逼迫李昰应让开位置,让国王李煕亲政-李熙性格软弱,闵氏是铁腕女人,实际上是闵氏自己当政。
掌握政权后的闵氏开始了一系列改革,由“仇日”变为“亲日”,聘请日本军官训练“别枝军”,以代替李昰应的“亲军营”。
在改革军队的过程中,大批士兵被裁汰,留下来的士兵又经常领不到军饷,矛盾日积月累,终于酿成了一场兵变。驻扎在朝鲜京城的五千士兵因军饷拖欠太久,多次向政府恳求发饷,政府迫于压力发了一个月的军饷,可发下的粮食里面居然掺杂了沙石。愤怒的士兵再也忍不住了,一哄而起,杀死了日本军官。大院君李昰应乘机煽动,七月初,士兵包围了王宫,欲杀闵氏。闵氏见势不妙,赶紧换了套衣服仓皇出逃,带着幼小的儿子跑到族人闵应植家中避难。
遭遇兵变后的王妃闵氏向清政府求援。这时李鸿章回籍办丧事,署理北洋的是张树声,经请示清朝廷后,派庆军入朝鲜援助国王李熙和王妃闵氏。
随后上演了一场惊险生动的“鸿门宴”,袁世凯在戏中担当了重要角色。
庆字军抵达汉城南郊,驻师屯子山,吴长庆轻车简从,只带了几个贴身侍卫造访李昰应。宾主相见,略作寒暄,李昰应愉快地答应第二天到庆字营回访。
次日,李昰应如约前来,他的扈从侍卫却被挡在了军帐之外。
二人坐下没谈几句,李昰应似乎感到情况有异,意欲起身。吴长庆使了个眼色,久候一旁的袁世凯立即上前,半扶半挟,没等李昰应反应过来,就将他塞进了一个事先预备好的二人小轿,星夜上路,在马山浦登上兵船,经天津塘沽港,转道送往保定软禁。
之后,清军又找到了因兵变流落民间的王妃闵氏,由袁世凯护送回了王宫。
在处理朝鲜问题上,明显可以看出清廷当权者思维逻辑的混乱。
王妃闵氏有排华亲日倾向,却被清廷当做了帮扶对象。大院君李昰应亲华仇日,却遭到清廷的软禁。政治和外交上的糊涂举动,使朝鲜后来的局势变得更加错综复杂。不过在朝鲜的这次兵变中,袁世凯是最直接的受惠者。事后论功行赏,吴长庆称袁“治军严肃,调度有方,争先攻剿,尤为奋勇”。经回到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的李鸿章奏请,袁世凯以同知补用,赏戴花翎。
这一时期袁世凯声名鹊起,另一个因素是他的严格治军。
清末的军队,腐朽是有名的,无论八旗还是绿营都不堪一击。庆营的兵丁基本是临时征募而来,军纪松弛,作风败坏,医治这样一个重症病人,非得下重药方能有效。
由于袁世凯被定性为千古历史罪人,关于他的正面史料十分鲜见,即便偶尔有零星细节,也被淹没在唾骂之中。《容庵弟子记》是袁世凯的弟子早年写的一本书,其中记录了袁世凯在朝鲜的一些事迹,保存了不少有价值的资料。(参见《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北洋军阀》)刚踏上朝鲜这块土地时,袁世凯听到一条举报:有人奸淫了朝鲜妇女。他严令追查,很快抓获了那个人,毫不留情地斩首示众。最让人吃惊的是,有一次吴长庆巡视军营,见城墙前有无数人在那里围观,趋前一看,城墙上挂着七颗血淋淋的人头。吴长庆感到纳闷,回到营中,忽听袁世凯来禀报,城墙上七颗人头是他所为,为严肃军纪先斩后奏。
袁世凯手下有个武弁,平时打仗卖力,很受赏识。一次行军中,从他身上掉下了块红绸巾,众人觉得奇怪,袁世凯追问他也不答。结果第二天有个朝鲜富绅来告状,家中美妾遭人奸污,经指认正是那个勇敢的武弁。许多人来为武弁求情,袁世凯心情也很矛盾,踌躇再三,还是得斩首示众。准备行刑之前,吴长庆也来替那人说情,“乞贷一死,坐久不去。”袁世凯久久没有说话,忽然起身,手捂着肚子要去上厕所,顺手从桌上翻出一本书让吴长庆阅读。不一会儿,袁世凯回来时朝吴长庆拱手请罪:“武弁已杀,大人宽恕。”吴长庆面部表情瞬息万变,终于大笑:执法应该如此。
袁世凯的声名日益渐增,潜伏的危机也就越逼越近。光绪十年(1884)四月,李鸿章奏调吴长庆率兵三营回国,驻防吴大澂在朝鲜时赠给袁世凯的对联奉天金州,加强东北防务,其余三营仍留汉城。以与吴长庆相商,任命记名提督吴兆有为三营统领,袁世凯提拔到总理营务处,会办朝鲜防务。两人之间的种种矛盾找到了一个喷泄口,像火山一样爆发了。
吴兆有是二品总兵,又是驻朝鲜清军的最高统领,袁世凯只是个五品同知衔,照规矩该是吴兆有的副手。但是袁世凯颐指气使,专横跋扈,大有凌驾于最高统领之上的态势,连朝鲜国王李煕和王妃闵氏都分不清他们究竟谁指挥谁,哪个人的官大。
袁世凯素来与朝鲜官员过从甚密,为了抚慰战争中的殉国牺牲者,他曾经从军饷中拨出部分经费作为烈士家属的抚恤金。吴兆有借此大做文章,一封状纸将事情捅到了李鸿章那儿。更加让人气闷的是,李鸿章居然听信谗言,叫他自己掏腰包赔偿。
内忧加上外患,一直将袁世凯视做一大心病的日本人乘势作乱,向清廷狠狠告了一状,指责袁世凯挑衅,威胁说中日冲突随时都有爆发的可能。弱国无外交,清朝末年,凡有外交上的纠纷,清政府必定吓得屁滚尿流。经军机处几个大臣紧急磋商,奏报朝廷,决定派吴大澂、续昌前往朝鲜调查。
出兵朝鲜对于袁世凯来说本来是个机会,现在机会忽然变成了一连串烦恼,更有人落井下石。看到袁世凯失势,纷纷告状,控告他贪污军饷,蓄养官妓,贩卖烟土。面对一系列打击,袁世凯伤心极了。在给妻子的一封家书上,他愤懑地写到:“官运恶极”,“当时拟拔剑自刎,幸被幕僚所劝阻”。在极度倒霉的时候,连自杀的心都有了。
在最倒霉的时候,命运之神为袁世凯派来了一颗福星。
这颗福星是吴大澂。
在清廷派出的调查人员中,吴大澂担任组长角色,因此调查刚一开始,他还能与袁世凯保持一定距离。随着调查的深入,掌握的材料越来越多,吴大澂慢慢感到,面前这个矮胖的男人真的是受委屈了。
出生于江南的吴大澂是个清流健将,在他担任陕西学政的时候,就曾大胆上疏请求停止议修圆明园。对同治皇帝奢华的大婚,他也敢于疏请裁减庆典费用。这样的举动,无论放到哪个时代都需要勇气。
吴大澂(1835~1902)字清卿,号愙斋,吴县(今江苏苏州)人,清官吏,金石学家更难能可贵的是这员儒将对社会抱着一种务实的态度,对勇于任事的袁世凯尤其欣赏。了解到事情的真相后,吴大澂不仅没有责备袁世凯,反而认为他劳苦功高,百般安抚,这让袁世凯大受感动。
在异国他乡的酒楼上,这两个情投意合的官场中人喝得酩酊大醉。
他们谈论人生经验,讲述官场趣闻,抒发生活感悟,发千古之幽思,叹世间之炎凉,成了一对契合的挚友。吴大澂曾给袁世凯赠有一联:
“凡秀才,当以天下重任;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
他们还结成了儿女亲家,即吴大澂将女儿许配给袁世凯的长子袁克定为妻。关于这门婚事,后边的章节还会细说。
回到天津后,钦差大臣吴大澂找到李鸿章,将袁世凯着实赞美了一番,称之为“天下奇才”。回到京城复命,又说了一番袁世凯的好话。在吴大澂的大力斡旋帮助下,袁世凯的处境渐渐好转,像一艘穿过惊涛骇浪归来的船只,重新赢得了人们赞赏的目光。
“捉放李”与“小钦差”
在北洋大臣李鸿章眼里,此前的袁世凯只是他棋盘上一枚微不足道的棋子,甚至不记得那人长得什么样,印象中似乎见过面,但这种五品官他一生中不知见过多少。吴大澂从朝鲜归来后的重点推荐,让李鸿章对袁世凯发生了兴趣。而另一个人在特殊场合下的特殊提醒,则使李鸿章对袁世凯开始刮目相看。
这个人叫伊藤博文,日本内阁总理,着名的改革派首领。光绪十一年(1885)二月,伊藤来华访问,重点谈到了双方都很敏感的朝鲜问题。席间伊藤谈到要惩办袁世凯,言语中隐含试探。李鸿章的表情却很木然,他对袁世凯的情况并不熟悉,随口支吾应付了几句。这让伊藤大为惊讶,不禁说道:
“放着这样的人居然不惩办,看来贵国人才真多啊。”李鸿章尴尬地笑了笑,当场不便说什么,心里却牢牢地记住了这个名字。惩办当然不可能,口头应诺却是外交场合必要的灵活手段,李鸿章答应伊藤,以私人名义对袁世凯警告。
送走吴大澂和伊藤博文后,李鸿章一道命令发到朝鲜,要召见袁世凯。
针对朝鲜局势,袁世凯侃侃而谈:从中日双方在朝鲜的势力优劣这个角度看,以前朝鲜是清廷藩属,百依百顺。现在情况有所变化,国王李熙性格懦弱,被亲日派王妃闵氏控制,形成了中日在朝鲜势力的均衡。北方的俄国又要从中插一杠子,争夺势力范围。打个形象的比方,朝鲜就像是一头人人眼馋的羚羊,中、日、俄三方为争夺这头羚羊急红了眼,而羚羊却狡猾地在其中周旋,拼命要逃脱任人宰割的命运。谈完了局势,再说人物的关系:国王李熙徒有虚名,不必多说。王妃闵氏颇有心计,不得不防。在中、日、俄三国的利益中她谁也不想得罪,经常还玩弄一下以一方制约另一方的小把戏,像杂技中的走钢丝。根据实际情况,非得由朝廷派遣一位大臣坐镇汉城,亲临监督,防止出现变故。袁世凯还帮李鸿章出了个主意:闵氏看样子靠不住了,不如放回软禁在保定的大院君李昰应,此人固然保守,但他忠实于清朝,又能制约李熙和闵氏,放这只虎归山,对中国、朝鲜两国都有好处。
后来,李鸿章果然是依照袁世凯的办法实施的。
这次召见结束后李鸿章仍命袁世凯回朝鲜供职。袁世凯恳求说:
“不是我不听从中堂大人的安排,实在是家中老母亲病重多日,一再来信催促我回家探视……”袁世凯演技高超,说着眼泪哗哗流淌下来。李鸿章刚经历了丧母变故,袁世凯的泪水触动了他的心头之痛,一时间看得眼眶湿了,于是答应了他的请求,还半开玩笑地说了句:“王八肚里一杆枪-你真是归心似箭哪!”
过了不久,李鸿章派人把李昰应接到天津,要对朝鲜以前的摄政王进行考察。亲自交谈一番后,他感觉到正像袁世凯所说的,李昰应其人虽说保守,但是忠于清朝,于是决定放虎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