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邪尽忠把水囊揣在腰间,道:
“省着点喝,再有五六天就要到石门了。过了石门咱们再喝个够!”
天色将黑的时候,朱邪尽忠带着剩下的不到千人的残部在一片高岗上宿营。往东二十几里,越过一条干涸的小河,就是沙陀的大部,往西不知道多远就会有吐蕃的追兵。草草吃了点东西,士兵们就自己找地方睡下,马也找地方吃草,只是天气干旱,连青草也越来越少了。
朱邪尽忠刚睡了没多久,就从睡梦中被喊醒,刚想发怒,就看到大队的一名头领的脸。让亲兵戒备后,头领说出了两个不好的消息,一个是朱邪尽忠傍晚击败了吐蕃人的一支步兵,步兵的出现意味着吐蕃的尾追侧击堵截渐渐变成包围了,另一个是朱邪庆磺的报告,沙陀内部出现了流言,说这些天的干旱无雨是上天对沙陀人背弃吐蕃的惩罚,所以从遇上追兵开始,老天就再没下过雨,老天要渴死沙陀人。
相对于第一个消息,朱邪尽忠显然更重视第二个。顾不上睡眠的朱邪尽忠唤过几名头领,吩咐了几句,就带着几十人策马赶回大队了。
此刻,从天空望下去,不管是沙陀还是吐蕃,前进的方向都指向石门。甚至唐军也密切注意着这里。
当天夜里,沙陀人总是觉得夜里睡得不安稳,几万人里老有人走来走去,还有大声喧哗,第二天清早,当人们睁着红肿的双眼从睡梦中醒来,很少有人注意到自己身边少了几个人或者几户人,只有离开营地前行的时候,才发现道边有血痕。而在后面阻击吐蕃追兵的大酋长朱邪尽忠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立马高处狼旗下,身边押着几个家族的首领。
朱邪尽忠家族世代都是沙陀酋长,主宰沙陀生杀大权,几百年下来的威望累积,再加上每战必身先士卒,在沙陀人中的威信不是几个人就能撼动的,一看到朱邪尽忠威严的目光,许多人的脑袋自动就低了下去。
朱邪尽忠说:
“我们沙陀人世代侍奉长生天,长生天是不会抛弃我们的。现在的干旱,不过是长生天在考验我们的意志,帮我们收走沙陀人里的败类。今天,我朱邪尽忠就奉长生天的指令,杀掉这几个沙陀里的胆小鬼,并把惩罚施加到他们的亲人身上。让我们战死的勇士,分掉他们的草地和牛羊!”
一声令下,几十颗头颅落地,巫师手足抖动,嘴歪眼斜地作法,沙陀人纷纷下跪,祈祷长生天的恩赐,少顷,巫师突然停止了抖动,手指向太阳出来的方向,这是在传递长生天的法旨——向东。
向西,是数以万计的吐蕃铁骑。向东,是吐蕃人步骑结合的战阵。
赤红色的战旗飘扬,吐蕃人叽哩哇啦的骂阵,指责沙陀的不忠,朱邪执宜以及部下的骑兵却一点声响都没有。等吐蕃人骂够了,朱邪执宜仿佛看出吐蕃人心中的恐惧,眼中流露出轻视的目光,对周围的将领道:
“你们谁去冲阵?”
一个面容刚毅,目光炯炯,蓄着两撇小胡子的年轻将领策马而出,道:
“我去。给我三百人。”
朱邪执宜道:
“沙咤利,我给你四百人,看你的了。”
沙咤利呼哨一声,四百名黑色的骑兵呼啸而出,直奔吐蕃本阵杀去。朱邪执宜对自己的士兵的状态很满意。早晨的阳光已经很强烈了,汗水顺着眉毛,胡须滴落。朱邪执宜一刹那居然有些走神,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不知道昨晚处理的怎么样。等他听到欢呼声回过神来时,才发现沙咤利已经杀进了对方中军,夺过了对方的大旗。于是单手举起狼牙棒,率领自己的骑兵冲了上去。这一仗打得就和跑马一样简单。但是如果一天要跑马几十次的话,谁也受不了。
朱邪尽忠睁着血红的双眼,坐在道边,看着沙陀部的男子保护着妇孺,赶着牛羊从自己面前经过。几名骑士匆匆来到他面前,跳下马跪下报告最新的消息。
“大论,”沙陀人依然称呼着吐蕃给朱邪尽忠封的官职,“执宜已经杀败了拦截的吐蕃军,占领了山口,正继续向前。”
“大论,后面有一支五千人的吐蕃骑兵。”
“大论,许多汉人奴隶逃走了,要不要去追?”
朱邪执宜摆摆手,道:
“算了,带上他们反而麻烦,见到唐人也不好说。让我们的人能骑马的全都骑上马,不要爱惜马力,赶紧通过山口。庆磺,你带左翼三千人去后面帮帮忙——算了,还是我自己去吧。”
如果朱邪尽忠知道流言正是逃走的汉人奴隶中的几个散布出来的,而这几个去年就开始成为唐兵部粮秣统计司的义务间谍的话,他肯定会意识到自己陷入的阴谋不止一个,命令手下放弃所有辎重狂奔向东,寻找生路。可惜的是他并不知道,所以他无法判断出东进路上各地的吐蕃军队都已经提前知道了他的动向,往往是命令还没到,吐蕃的兵马就已经准备阻截了。在他前后左右起码有超过五万的吐蕃兵马,还不包括正源源不断赶来的。越往东去,围堵他的兵马越多,可是不往东又能往哪里去呢?朱邪尽忠只知道自己的前途困难重重,没有想到前面根本就是死地。
等到朱邪尽忠意识到情况不妙的时候,已经又过去三天了。三天里打得仗几乎赶上前面二十天的一半,当朱邪尽忠将弯刀插入一名吐蕃将领的胸膛时,竟然一时脱力,无法将刀拔出来,反应也迟钝了许多,居然被一名吐蕃小兵砍伤了背部,幸亏亲兵及时赶到,不然朱邪尽忠一世英名就要毁于一旦。
防守不是沙陀人擅长的,因为沙陀人根本就不喜欢防守,在茫茫的原野上也无法防守。虽然朱邪尽忠拼死力战,依然有数千名吐蕃骑兵越过他的骑兵,向沙陀大队追去。朱邪尽忠不断分兵拦截,自己的兵马却仿佛成了激流里的竹筏,被裹挟着向东前进。不断有人被激流中飞出的乱箭击中,摔下马去。也不断有马匹脱力,口吐白沫,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将马背上的骑士甩到其他人的马蹄之下。跑到最后,居然已经分不清敌我,陷入了混战。
沙陀的大队终于被吐蕃骑兵追上,望着遍野的牛羊,还有依稀可以看见的女人,吐蕃士兵的心情不禁一阵轻松,兴奋地嗷嗷大叫起来,但是不解风情的是,迎接他们的是密集的箭雨,和悍不畏死的沙陀男子,还有妇女,甚至,老人和半大的孩子。
对沙陀人而言,老人是过去的战士,孩子是未来的战士。
混战终于在黑夜到来的时候结束了。借着星光,可以看到方圆十余里的战场上,到处都是死人成堆,失去了主人的马匹低头哀鸣,还能听到时断时续的呻吟。这一仗,沙陀人终于杀出重围,但是却损失了一大半的人口和牛羊,二十几天下来,三万人只剩下万人不到,朱邪尽忠也受了重伤,而吐蕃人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二十几天战死者近两万人。这一片荒原的牧草以后多少年里都是附近最茂盛的,但是却没有牧人愿意把羊群赶到这里,牧人们称这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