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夏天,丈夫总喜欢买一种管状的菜:拳头粗一把把的,柔软的草茎捆扎着二三十根几寸到一尺来长的管子,无疤无结,指头粗细,中间直通,掰断了有丝,有不少的空洞,多数是直直的,即使有些弧度,也只稍微有点弯,却绝无扭曲的。一根根有的如玉,淡淡的绿;有的玛瑙色,淡淡的红;有的肉色,淡淡的赭,一把在握,清雅可人,海绵似的外面还有丝状的纹路,轻轻一折就断了,十分脆嫩。
第一次见,问丈夫是什么菜,他说叫肌里梗子。水乡土话,听得不明不白,大约就是这几个字。就见他折断成一寸长的段子,在油锅里炒了,放点辣椒,缩成浅浅的半碗,看起来软塌塌的,吃起来软绵绵的,带着淡淡的水腥气,并不好吃。只有丈夫痴迷,再贵也买。在我看来,只是一种水草罢了,为何在夏季的蔬菜中价格最高呢?
在江南吃莲藕多,总以为它是人们常说的藕带子。直到今年,问了一个农村亲戚,才知道它叫鸡头苞梗子,是淡水湖区特有的一种水鲜菜,准确地说就是芡实(即鸡头米)的秆子。
丈夫亲戚的孩子找我补课,不收钱他们不过意,买些东西来,花了钱我未必需要。只有对他们说,真要答谢,就把你们乡下的野菜土产带点,我最喜欢。他们高兴了,说多的是。于是,芦蒿、马兰头、槐花米,还有就是这肌里梗子。丈夫大喜过望,说只要这菜就行了。
农村来的小夫妻面面相觑,说不好弄,浑身长刺,是野生的,越来越少了,它要么不长,长出来很霸道,池塘有了它们,别的东西都不生长。只要看见水面一大片圆圆的叶子,那就是这东西了,叶子都浮在水面上,有很多褶皱,筋脉突起,纹路曲折,边缘上卷,盘子一样。朝天的一面是绿色,朝水的那面是紫红色的,把水面铺得满满的,花骨朵和果实都像鸡脑袋,只有在密叶的缝隙中伸出头来,所以叫鸡头苞。
这东西天然具备自我防护功能,如果靠近,就划伤人的手臂,因为叶子秆子都长满了坚硬的刺。有的透明,有的黑色,肉眼还没看见,已经刺进人的皮肤,用针是挑不出来的。十天半月以后,手指才能自然消疼。要吃它,需要坐着腰子盆靠近,伸出带镰刀的长竹竿,兜底割下。它们中空有气囊,于是浮在水面上,用钉耙拖回它们的梗子来。在太阳下暴晒后,叶蔫刺软,再用破布包着手,撕去梗子外面的黑绿老皮与刺,里面的肉秆就是水灵灵的了。
农村人说,过去这些东西是猪食,农家刨出一蔸鸡头苞,剁碎沤起来,可以当几天的猪饲料。而今不仅猪没这东西吃了,连人也不能经常吃到,就因为鸡头苞的刺作怪,霸道地独占水塘,莲藕不能生长,连鱼儿也不能生存,要来何益?
斩尽杀绝不容易,有聪明人想出办法来,头年将根茎叶全部割去,第二年在它的根须还没生长出芽子来,就在水塘里放养许多草鱼。幼芽一旦生长出来,就被草鱼果腹,水塘就能开发别的经济作物了。因此鸡头苞越来越少。物以稀为贵,来之不易的东西自然更珍贵,难怪不起眼的野生植物,居然比一般蔬菜贵上十来倍。
有了这样间接的介绍,我对鸡头苞梗子也产生了感情,清炒的时候自己掌勺:在热油锅里加点干红辣椒丝炝锅,炒好的鸡头苞梗子再拍点大蒜瓣进去,滋味更添几分。如何改掉绵软的口感呢?看到一则介绍,说将鸡头苞梗子用刀拍扁拍裂,然后加点盐揉一下,放置十分钟以后再炒,于是吃起来又脆又嫩,甜丝丝的,清鲜鲜的。
如果放些盐,腌制起来,随时可以从腌菜坛子里掏半碗,加点水辣椒拌一拌,下稀饭最开胃。后来,亲戚带给我几个果实,长满了刺,真像鸡脑袋,也那么毛乎乎的,砍开以后,海绵质内里包满豌豆大的的果实,嫩的鲜红鲜红的,很像石榴的米粒,吃起来甜甜的。他们说乡下孩子有了几颗“鸡脑袋”,都会在同伴前面炫耀自己美味的小吃。
鸡头苞老了以后,剥去黑壳的外皮,里面是珍珠一样的白米,美其名曰芡实。芡实又称芡米,味甘而香,富含淀粉,人们称之为“鸡头米”,是一种中药材,具有健脾、止泻、涩精之功效。
对鸡头米的欣赏古来有之。宋代有个昭顺老人,吃了芡实写有《浣溪沙》一词:“芡实堪为席上珍,银铛百沸麝脐熏。萧娘欲饵意中人。拈处玉纤笼蚌颗,剥时琼齿嚼香津,仙郎入口即身轻!”欧阳修也专为芡实写诗云:“香新味全手自摘,玉洁沙磨软还羹。一瓢固不羡五鼎,万事适情还可喜。”著名的美食家苏东坡就有以鸡头米为药物的养生秘方:“人之食芡,必细嚼,而芡无五味,腴而不腻,能使人华液涌流,转相挹注,促进食欲。”具体做法就是:每天早上取几粒芡实放在口中含着,等到口里充满唾津,鼓漱几遍,慢慢咽下芡实,一天含服三十粒左右,可真算得上是“芡剥明珠随意嚼,瓜分琼玉趁时尝”。
其实,我们日常用得最多的是烧菜,东西南北都有一道烧菜的程序:在菜烧好之后加进淀粉的面糊,这就是“勾芡”。“芡”是什么?就是芡实加工出来的淀粉,尽管以后用面粉、豆粉,当初的厨艺一定来自于芡实。炒着吃,煮稀饭吃,很香,尤其是夏天,吃了莲子芡实煮的稀饭,心静神安,益精强志。
可惜,现在这些野生东西越来越稀罕,江南人也发出资源将尽的感叹。想吃怎么办?已经有进口的芡实种子可以买来繁衍,刺是软的,梗子更粗,吃起来方便,味道却再不似从前。
在童年的记忆中,吃过很多冬寒菜,不见得多好吃,清新的滋味却总是在离乡后的梦境里萦绕。吃过千百种菜肴后,还是忘不了它的模样:尺多长的主茎圆鼓鼓的,上面有细细柔柔的绒毛,一支支更细的叶柄,呈放射性从主干上伸出去。顶端是近乎圆形的叶子,有缺口,有起伏,有锯齿,如女人的裙子散开半片。筋脉像鼓起的花边,叶片有的地方裂开了,有的地方皱缩扭曲了,却在叶柄处收合成心形,如女人束着的细腰……
之所以对冬寒菜的印象如此深刻,还与童年的经历有关——摘冬寒菜是个苦差事,父母都让孩子做。先把色泽正绿的叶子捋下,再把细细的枝条摘下,一边折断,一边撕去叶茎裹着的透明皮子,有些微粘手的汁液渗出,有点黏手。主茎粗如小指头,茎秆肥实,当然撕皮也容易得多,到了嫩尖部分,筋皮也没有了,叶片的紧缩越来越密。毛茸茸的小芽最鲜美,可惜一棵只有一两片。家人要吃到筋皮,会骂小家伙偷懒,做事马虎,那餐饭有再好吃的菜,你也觉得没滋味,都是冬寒菜惹的祸。
总记得,那时的名字叫东湾菜,或者是冬碗菜。不是豌豆尖,没有弯弯曲曲的须卷,怎么叫这样怪的名字?出川以后,在江南从来没见过它的影子,人家也没听说过,以至于我怀疑是否记错了名字,后来查了资料,原来是叫冬寒菜,想必是在冬天的时候出现,那些寒冷的流年中,冬寒菜提供了温饱所需。当年没那么可口,因为这是费油的菜,没有油,吃起来如猪草一般糙心。
但那是一种可以再生的蔬菜,割去鲜嫩部分,不久又能生长出新的。《巴县志》卷十九《物产·蔬类》中说,采摘冬寒菜,可视“初生叶大如钱”者,“日日常拔,看稀绸得所乃止”,可采食的割完后,最初剪割的地方又萌发长大了,“周而复始,日日无穷”。
巴蜀的冬天,就是因为冬寒菜、牛皮菜这些粗犷的蔬菜生生不息,田野里才充满了生机,家家户户的餐桌上也有了绿意,所以成为家常菜。炒出来绿幽幽的一碗,煮成汤,绿茵茵的一盆。如果汤里面有几片豆腐,那就是翡翠白玉汤了,细嫩的豆腐质感与软滑的蔬菜质感,合成一道清清淡淡的美味。
离乡几十年,早把他乡当故乡,习惯了江南的生活,与第二故乡融为一体,但依然想吃冬寒菜,想必是一种奢侈。终于在新世纪的第八个年头,赶回家过年。
江南的菜市场,初八正式上班,初六一阵鞭炮响过,才有零星的青菜萝卜。重庆的菜市场到底不一样,大年初一,各色蔬菜已经占据了街头巷尾。最抢手的是摘耳根——年三十晚上吃得过饱,需要这种促进消化的草药,再就是绿意盎然的冬寒菜——过年油腻重,需要它调节肠胃。妹妹说这菜粗糙,我说需要打油这才买了一斤,用它来煮稀饭。撕扯着叶茎的外皮,寒冬与绿的亲密接触,早春的清新入怀,早没有童年的倦怠。折断梗子,撕碎叶子,粳米将熟时,放入同煮,米烂菜熟,稍稍加点食盐调味,微微的绿稀饭中,叶茎的绿意更深几分。稀饭黏黏的,稠稠的,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将油腻的肚肠清洗了一番后,冬季的干燥与咽喉干痛都得到缓解。
大年初一中午吃冬寒菜稀饭,觉得比年三十的晚饭更舒心,养心养眼之后,上网查看,才知道它的学名还有冬葵、冬苋菜、葵菜、冬寒(苋)菜等。嫩梢、嫩叶可作蔬菜,茎叶都是药物,种子能利水、滑肠、下乳;根能清热解毒、利窍、通淋;嫩苗或叶能清热、利尿除湿、滑肠解毒……
原来,冬寒菜是非常古老的蔬菜,《四川方言词典》中就有解释,只不过巴渝地区的方音读作汉。我国的历史文献和古典诗词中有许多关于冬葵的记载,最早提及的,可能要数《诗经》吧。《诗经》里面说到的一百三十二种植物中,作为蔬菜的只有二十余种,如荇、荼、苕、荍(荞)、莱、芑等,大部分现在已被当做野生植物了,但剩余的蔬菜中有葵;秦汉时期主要的蔬菜有五种,《素问》中提到了“五菜”:葵、藿、薤、葱、韭,葵位居榜首;《乐府诗集》的《十五从军征》(又名《紫骝马歌》)中,也有“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的诗句,其中的葵,就是冬寒菜;东汉许慎所撰的《说文解字》,更是直白地说:“葵,菜也”;《齐民要术》中有专门的章节讲述栽培冬葵的技术,难怪王祯的《农书》称它为“百菜之王”。难怪古代诗歌里,一说起蔬菜,就有“青青园中葵”、“霜蒿露葵”、“绿葵含露”等佳句。作家周作人在《知堂文集·吃菜》中,也有“赤米白盐绿葵紫蓼”之句。只是没有猪油的冬寒菜汤如潲水一般,炒菜时油水不多,也如吃猪草。缺油少荤的年代,有的素菜是吃不起的,再加上冬寒菜的种植需要大量的肥料,因此人们种得少了。李时珍将其列为草部,大约因为它性情温凉,具有败火清热的作用。
葵流行于华夏餐桌几千年后,明清时期渐渐失去了原本的地位,以至于明代的植物学家王世懋感慨道:“古人食菜必曰葵,今乃竟无称葵,不知何菜当之。”其实,冬寒菜从远古走来,至今在西南还常见,可算是蔬菜中的活化石了。晚清时期,在北方人以为葵已绝迹的情况下,它以“冬寒菜”或者“冬苋菜”的名义,在西南青青翠翠地繁衍着,就因为耐得冬寒。在我们沃肝腴食之后,它带着清新的乡野气息走来,清爽除腻解酒,连气味也是绿色的,吃过以后,一定会让你的心情宛如碧波洗过一样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