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秦淮十里扬媚香:李香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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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秦淮十里扬媚香(1)

浮萍身世

梨花似雪草如烟,春在秦淮两岸边,一带妆楼临水盖,家家粉影照婵娟。几百年来,每当后人登临秦淮河畔,深望着这十里深巷,咀嚼着孔尚任这金粉雕砌的诗句,深深一嗅,依稀能闻到三百年来不曾飘散的媚香。秦淮轻淌,洗不尽被胭脂水粉浸润过后的苍凉;明月深照,同时照在被青白月光洒落的今人与古人的身上。

台城六代竞豪华,结绮临春事最奢。南京自古繁华,秦淮亦是多情,从唐时起就引来无数蜂蝶扑闪。香氛葱葱,招多少登徒浪子醉生梦死,温柔漫洒,引无数布衣紫袍一掷千金。清酒把红樽,劝君惜此身,梦入温柔乡,究是有缘人!落花纷扰,情意自明,流水脉脉,孰言无情,唯有这不变的南京城,见证了千百年来才子骚人与艳姬商女的多情与无情。

明末清初,江山鼎革,秦淮烟柳之中亦有无数绝色卷入这纷纷扰扰,像缓缓流淌着溪水旁的白莲,以一丝丝柔弱青白装点了这难以挽回的东向逝水。红颜命薄,何况乱世,卿本佳人,恨不逢时,这朵白莲之中,独独漂泊着一枝桃花,这离枝落水的桃花,便是艳名惊绝了千古的李香君。

明天启四年诞生了两个人物,一个壮烈了青史,即为日本平户出生的郑成功,一个温柔了年华——这一年,苏州城的吴宅里,李香君降生了。与所有的美人一样,一出生就能隐约从眉目间看出日后的万种风情,千般娇媚,这自是让人万分怜爱。依稀就是一个美人坯子的小香君,让父母欣喜若狂,香君的父母已经育有二子,唯一的期盼就是再生一个晶莹剔透的女儿来补偿心中的遗憾,终于得偿所愿的父母焉能不兴奋异常?却不知就在八年之后,这个幸福的家庭就会遭到大难,从此家人分散,人各天涯。而年幼的香君,亦要离开家庭所能给她的庇护和温暖,像一朵没有参天大树照拂的花朵,从此独自挺立在风雨之中,任他风雷霹雳,也只一人分担,哪管暮霭虹霓,也只一人欣赏。

春雨霏霏,黄鹂翩翩;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有着亲人呵护的小香君,若一朵初放的荷花,眷恋在父亲这棵参天大树的余荫下,浸染出无匹的芬芳,以不仅仅是美貌的才情,令所有的亲友侧目夸赞。她的父亲姓吴,是一个官职不低的武官,因而家境很是殷实富裕,从来不会短了家中孩子什么,香君又是家里的独女,有两个疼她爱她的哥哥,小小年纪,皓质初露,被精心呵护着,照顾着,出落得如一颗含在蚌里的珍珠,虽未被渔人发现,亦有些许尘土遮掩,依然难掩日后的绝色容华。命运如同吹落海棠的乱风,你永远不知道它是吹向哪一方向的。如果没有家道中落,香君也许会嫁一户富足的人家,衣锦食丰,诗书相伴,相夫教子,从此一了余生。奈何命运多舛,阴差阳错之间仿佛冥冥之中自有一番绸缪光景,又或是太过娇媚无伦,方寸之间,绰约卓华已遭天妒,在香君八岁这年,所有的美好都像一袭奔向海岸的潮水,被击碎冲散,只留下破碎的水泡一样的回忆,却也难以重温从前青葱年华。

朝政如潮,泥沙混流,香君的父亲亦卷入其中。是时香君八岁,阉党一跃登上朝堂顶峰,魏忠贤大肆打击异己,香君的父亲因与东林党人交好,成了第一批打击的对象。一个漆黑晦暗的夜里,一个父亲的至交好友冒险前来通报,言不久朝廷就要来拿人问罪,再三叮嘱香君的父亲速速离去,远遁他乡。

如那被乱风吹拂的海棠花,随风四处飘散;又若那被流水轻逐的浮萍,任水肆意漂泊。小香君在八岁这年遇到了一生中第一道坎坷,无路可走的香君的父亲怎生也寻不到旁的办法,无奈之下,只好忍痛将三个儿女狠心驱散,两个男孩送入浮世,又将八岁的小香君托给秦淮河畔的媚香楼主李大娘,嘱她自生自强,而自己则穷奔天涯,奈何曾经的朱门美满,落得个父女两相隔,兄妹难相见。最是可怜小小香君,如一株含苞待放的菊花,被人突然从曾经熟悉温暖的土地中连根拔起,粗鲁地栽入了另一方土地里,又如何叫她生出傲视寒霜的孤傲,只能收束瑟瑟发抖的身躯,熬过凛冽的冷秋。宁静萧逸,一朝尽散;蕙质兰心,落入谁家。惶惶间,可曾记得,青丝木马,曾经相伴?

年幼的花朵还没等成熟开花,便被除去生存的土壤,曾经温润的性格是否依然充满了对生活美好的愿景,曾经开心的笑容是否依然不为这巨大的变动打击收敛,曾经对未来的渴望是否依然存在于幼小的内心里?花开长败,总为秋风;杨柳飘落,亦为秋阳。

也许是上天亦觉对此人间绝色太过刻薄,又或是香君的如斯之美感动神明,再或是为了填补香君一份久违的亏欠,上苍假香君的父亲将她托付给了李贞丽。这倒是不幸中的万幸,李贞丽算是一个当世皆知的奇女子,香君能够庇护在她的怀里,总算是稍稍地安慰了一下香君父亲苦闷沮丧的心情了。

《李姬传》云:李姬者名香,母曰贞丽。贞丽有侠气,尝一夜博,输千金立尽。所交结皆当世豪杰,尤与阳羡陈贞慧善也。香君的养母李贞丽,亦是一个当世奇女子。诗里云,仗义每多屠狗辈,与之相应地,勾栏烟柳之中,也每每涌出许多昂然大义令天下男子失色惊叹的奇女子。盖因青楼女子自小就被授以琴棋书画,诗经女训,兼身处风花雪月、春雨秋霜的风雨场中,来往皆是当世豪富,风流才子,见识眼界自与寻常女子不同。李贞丽即为其中之甚,为人大有风月场中的义气与豪情,所交也是当世名士才子,尤与复社才子陈贞慧十分交好。

李贞丽对香君如亲生女儿般看待,培香琢玉一般小心照顾香君,不让她过早地接触这些雪月风花,且并不以她婉转娇羞之姿,使之入芙蓉之帐,反而是尽心教授给她诗画琴书,期望这个稚嫩的花朵早日沃出一捧馥郁的娇葩。正如春梅绽雪,平添了一分冷傲;亦如秋菊披霜,多了一丝娇娆,落到媚香楼的李香君也是性情大变,小心翼翼地不敢像从前一样随意颦笑走动,一言一行都要三思而行,使本来就冰清玉润的她又多了一份能解人意、善辨心思的玲珑剔透心,小小年纪竟大悟人间的冷暖情长,平添一份同龄女孩没有的成熟与文静。

娇杨飞长,荷花早开,幸乎?不幸乎?娇弱的香君小小年纪便磨炼得一身深沉心思,早早成熟,是她的幸运还是不幸?每一个阳光横洒的午后,听着外面的轻蝉鸣叫着夏天的闷热,李香君靠着温凉的凉亭,默然不语时是否想起了童年无数美好的回忆?大雨滂沱淫雨霏霏的夜晚,听着媚香楼檐壁下低落的雨滴,香君自伤身世,每每都是彻夜难眠。天下大势与个人宿命就以这样曲折的方式交织在了一起,郁闷难解,化作一杯清泠的苦酒,逼迫着原本稚弱的香君强饮下去,一醉方休。半醉半醒之间,可曾梦回曾经?

飞花飘落曼曼舞,梦里亦故乡。总是红颜命舛,却把头低,浅吟低唱。

媚楼香影

秦淮河,燕桥南;媚香楼,艳一端。

桃花开了又开,谢了又谢已经三载了,此时的李香君已经十一岁了。正如初开的桃花,映耀着初开的春阳,那种从花骨中溢出来的妖媚,带着十二分的含羞,总是惹得无数粉蝶扑闪。

美人如花,落入谁家?

香君亦是如此沉吟,浮柳轻杨留笑去,今朝明朝换新人。尽管这三年来,香君过得很是不错,李母见她蕙质兰心,更是待她不薄,简直如亲生女儿一般待她。将她作为媚香楼的花魁来悉心栽培,犹如一个温情的匠人在悉心照料最欣赏的芍花,教她如何作画,教她如何弹琴,教她读书识字,教她做事做人,教她识人言表,更是教她雪月风花。

曾有一次,好友陈贞慧来访,李贞丽很是高兴,唤香君出来侍茶,陈贞慧见香君年方十岁,举止大方得体,犹如一捧早熟的牡丹,登于大雅之堂而令全场目眩,对香君极为赞赏了一番,李贞丽作为香君的养母,自是与有荣焉,当场更是放下一言,言年岁见长,日后媚香楼必是李香君接替她为楼主!一言既出,全场皆叹,香君心中亦更是五味杂陈。命运如狂风将她吹落在地,茫然的她正等待着一只落下的足将她踏成粉身碎骨,哪知竟有一只白皙的手将她轻轻拾起,小心呵护,这又如何不让她心生感激。

浮萍在水中只能随波逐流,李香君不幸中的万幸是有一位对她极好的养母,这也是她在苍茫乱世与家中大变之后唯一的安慰和依靠了,年幼的香君如一藤攀缘的凌霄花,抬眼四望,举目瑟瑟,只好将颤抖的身子更紧地靠在坚硬冰冷的石壁上默默心伤。

好在她遇到了李贞丽,好在她被入选培养为媚香楼花魁。

何谓花魁?

花尚且还争奇斗艳,分一个上下高低,那么在青楼中,姑娘们自然也分一个清浊艳俗。在青楼中,各位姑娘拢共分为三等。

最下等卑贱的,便如那一朵朵俗艳不堪的牡丹,以色侍人,以身相献,迎在最浓烈的春风里,娇笑着迎接着每一位客人,接触着同样是社会底层的客人,小商人、车老板儿、穷酸学子,她们迎来送往,心中的那一抹尊严早已在欢笑场中被磨平,她们没有别的手段,只有出卖自己日渐老去的容颜与肉体,来换回恩客们一枚枚不多不少的银子,想着有一天能攒下一笔小钱,足够自己年老时以之度日。凄凉卑贱,命如薄纸。

这第二等的姑娘,却如那一枝枝粉润剔透的桃花,春风吹度,一时花开,这些姑娘就如这一时无双的桃花一样,也常常出一些风头,她们通常是会写几首并不十分拙劣的小词,会弹几首十分美妙动听的曲子,言语自是十分得体,眉目总是七分含情,姿色中上,才情优等,故为青楼中专门陪伴重要客人如官员、显贵、才子的人选,她们平时所获颇丰,每逢重大酒宴时,只要小心陪护,悉心斟酌,更是能得一笔不小的礼金,她们野心勃勃,正如那不堪寂寞的桃花一样,总是幻想着有一天能傲压群芳,一任花魁。

这最上等的,自是青楼中最为仙姿玉色、温婉多才的姑娘,这位姑娘即是花魁。如果真的要将花魁比作花朵的话,那莲花自是最为贴切。人云,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说的就是这清清白白、落落大方的莲花。花魁之于青楼群女,便如莲花之于群芳众花,不一定比牡丹更加娇艳,也不一定比桃花更加温婉才情,她多的,只是那一缕清清白白、落落大方的风骨。明明是风月场中人,明明做的是以色侍人的勾当,可偏偏就是有那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清白气质在里面,让人情不自禁地去欣赏,去远观,去膜拜,去追求。

花魁很少作陪,每次作陪,必是朝中大官,亦或是巨富豪奢,亦或是闻名天下的风流才子,她们与他们平等相交,谈诗论话,温酒吟诗,却很少以身侍人,如一浮漂在水中的白莲一样,她们高贵,她们优雅,让你踟蹰着,欣赏着,赞叹着,让你感觉如阔别多年的朋友,却总是不敢玷污了这份才情,这一番心思风情,总是让恩客们别有一分心怀在里面。

作为花魁,作为青楼里的头牌姑娘,青楼自是待她们不薄,每一个花魁,青楼都为她们布置了专门的厢房与卧室,好一点的,甚至还为她们配一两个贴身侍奉的使唤丫头,如同大户人家养小姐一般养着她们,却轻易不让她们出来接待客人。每次接客,必是青楼迎的最重要显贵的客人。

花开娇艳,正在枝头。小小的香君此时已经能看出那种浑然天成的骨子里的娇媚,李贞丽更是知道香君日后必是艳惊一方的花中之魁首,女中之独秀,所以每每与朋友相交,总是带香君在身旁。因为李贞丽为人豪爽,多读诗书,姿色亦是过人,故所交之辈皆是当世一等一的才子,上文言及的陈慧贞便是李贞丽的至交好友,才学更是惊人,乃是复社成员,百十年后,被称为明末四才子之一。李贞丽将香君带在身旁,就是要让香君每日目之所及,耳之所听,皆是诗书大义,期望着香君耳濡目染之下,风骨气质亦是如这君子般不凡脱俗。

香君自是不负期望,小小年纪便出落得如花美人,更兼温柔得体,诗书琴画,更是样样皆精。小小年纪就已熟读诗经。待得年岁见长,更是偶尔吟得一首小词,虽用语稍平,但个中心意,很是值得玩味,此时的李香君,已隐隐显露出日后傲为花魁的不凡气质了。

莲花的孤傲加上幽兰一样的芬芳,又怎能不让人陶醉欣赏?本就媚骨自成的香君此时更是平添了一份蕙质兰心的不俗气质,如同一块璞玉久经雕琢,由原来的精致耀眼变得细腻温润,一颦一笑,举手之间,已迷倒众生,随随便便的举止溢出来的那一分万难模仿的清艳之香,令年纪虽小的香君成了众人争相称颂的对象。

曾经的官家小姐,如今为教坊花魁,命乎?时乎?北燕南飞,东阳西下,曾经佳人,落为花首。可以想象,年仅十一岁的香君是如何度过这段痛苦的时光的,一方面她为百花之首,众人争相追捧;一方面回忆起曾经的平凡的美好,曾经的家里不用小心翼翼地看人眼色,不用怕一言说错惹人不快的时光,那又是别样的一番快活。不变的,唯有她那兰薰桂馥、清眸流盼的香媚气质,宛如天生为这媚香楼而生。

风月名班

秦淮河旁边的无名小花年年谢了又开,谢了又开,只留下一个夏季难以道明淡淡幽香,可是总是被秋天无情地唤走,谁又能主宰她们的命运呢?牡丹娇艳,桃花妖娆,人们总是最先欣赏她们,谁又曾为这些无名的小花有过哪怕是片刻的停留?曾经繁花锦绣的秦淮河,一到了寒秋,伴着淅沥沥的秋雨与漫卷的秋风,也带走了她们最后一丝的尊严与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