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进了城去,穿过一条街道,从自家店铺门前拐过去,来到后院门前,看见做驴皮生意的张三牛蹲在一块石头上,正埋头抽烟。三牛兄弟来了,李庆发老远就拱起手说,老弟过年好呀。张三牛急忙站起来,在鞋底上摁灭烟,也把手拱在一起,笑眯眯地说,老哥哥过年好,兄弟来给您拜个晚年。李庆发拖住他的手,把他往家门里让,怎么不家去,这大冷天的。张三牛急忙解释说,我已经在家里坐过一会儿了,出来透口气。李庆发领他进了正房,让到座位上。一个伙计把火盆端过来,放在他们脚前的凳子上。两个人一边烤着火,一边说着闲话。
李庆发叹口长气,自然就提到了蛮子们过境的事,神情一时变得格外沉重。张三牛也陪着他骂了蛮子几句,便急忙掉转了话题。老哥哥,他悄悄看着他说,这年前年后,我一直没敢闲着,东村西店地跑着收皮子,生怕耽误了你春后开工,这不,天一放晴,我就把刚收到的皮子给你送来了。李庆发愁苦地摇摇头说,不慌,蛮子们这一闹事,大家都没心思做生意了,我也想推迟些日子开工,年景是越来越不济了。听他这么说,张三牛有些慌。老哥哥,他朝他欠欠身说,不会那么严重吧?关外那几个老蛮子,也就是进来闹腾一下罢了,像夏天的云彩似的,来得快,去得也快哩,老哥不必把这事放在心上。李庆发笑笑说,兄弟你放宽心,既然你把皮子送来了,我就是过了清明节开工,今儿也把皮子一张不剩地收下,而且不会少你一个铜子。张三牛急忙站起来,又一次把手拱在一起,多谢老哥哥体谅。李庆发摆摆手说,你我常年打交道,用不着客气。
李庆发让那个伙计去喊赵六。但赵六没进来,倒是王五跑来了。掌柜的,王五挓挲着手说,赵六正喂那只雁呢,分不出手来,您、您有什么吩咐?李庆发说,给张三爷的皮子点点数。王五说,我和赵六点过了,正好十三张。这么多?李庆发看看张三牛,又转回到王五脸上。张三牛赶紧解释说,今年我多转了些地方,收上来的皮子就多了两张,再说蛮子们一闹,人们不知这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就把不该杀的牲口也……说到这里,他忽然意识到说漏了嘴,一时有些语塞。没关系,李庆发安慰他说,都存在我这里就是了,老五,你去给三爷卸车吧。王五脱口说道,我已经卸下来了。李庆发看了他一眼。王五笑着解释说,反正我知道掌柜的会收这些皮子的,就先……再说,我闲着也没事干,手直痒得不行。李庆发在心里骂了他一句,真是个没脑子的东西。转向那个伙计说,带张三爷到账房去取银子,就按去年的价格,另外多加二十个铜板。张三牛连连朝他弓腰,谢谢老哥哥。
伙计领着张三牛走了。王五也要随着走,李庆发叫住了他。怎么你的手直发痒?他不动声色地问他。是哩,王五把手举起来,又使劲甩下去,年前年后我光闲着了,这身上的劲都快要歇走了。正在这时,赵六进来了。掌柜的,我给那只雁垒了个窝,以后它就归我养着吧?王五羡慕地说,你倒是找着活了。赵六、李庆发看着他说,王五怨我没给你们支派活干,闲得待不住了。赵六困惑地眨眨眼说,王五你是睡迷糊了吧?掌柜的这么多日子不开张,还好吃好喝地养着我们,你不心存感激,却还胡说八道,你还有良心没有?王五急忙辩解说,我怎么不感激掌柜的?可我确实闲得发慌……赵六踹了他一脚,你个浑球,吃饱了撑的。李庆发抬手止住他们,走到门口,看着远处叹口气说,你们恐怕还得闲些日子了。王五挠挠头皮,悄自嘟囔着说,这日子也不好打发哩。李庆发忽然说,你要实在闲得慌,就到外头去铲雪扫街吧。王五答应一声,刚朝外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来,眨着眼睛看他,有些吃不透他说的是真是假……
这天夜里,李庆发亲自在供台上放上食物,在心里念叨说,吃吧,年景不好,要吃你就抓紧吃哩,不定什么时候……他是说给那只待在隐秘处的神物听。不知打什么时候开始,李庆发就从祖辈人口里听说,这个院落里居住着一只神物,尽管他从未见过它的样子,却不能不相信它的存在,因为他供给它的食物不断被吃掉,而且当它在暗中活动时,会把明处的东西带离原先的位置,那些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的树木不会只是他的幻觉所致,而应该是它神力的显现。李庆发躺到炕上,试图听到它出来活动的动静,却不觉又想到了济南的事情,无法再睡下去了。这一次蛮子们闹事,他嘟囔着说,不知还能不能让我们平安过去?老伴安慰他说,别折腾自己了,济南是咱们的省会,官家都在那里住着呢,蛮子们就那么一伙人,就是有胆到那里去闯,不撞个头破血流才怪哩。听了她的话,李庆发掉过头,呆呆地看着她。但愿如此吧。他点点头,将疲惫的眼睛闭上。
半夜时分,李庆发好不容易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看见在一片热闹的鞭炮声里,自己家的阿胶店铺开张了,街坊们都赶了来,笑呵呵地朝他拱手祝贺。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似乎一直响在耳边,他终于被惊醒了,这才明白是敲门声。出事了?他一折身子坐起来。老伴也醒来了,怎么了?摸摸索索地点灯。敲门声响得更急迫,引得邻家的狗也叫开了。黑夜里,这几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听着十分恐怖。出事了,李庆发在心里说,一定是出什么事了。而且直觉告诉他,是他一直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很快,院落里传来赵六的声音,谁呀?三更半夜的敲什么门?赵六一边嘟囔着,一边踢踢踏踏地朝大门口走去。是少平,李庆发朝窗外喊了一声,快给他开门。院落里果然传来赵六吃惊的声音,少东家,怎么是你?你、你不是在济南吗?李少平进了家门,就急不可待地朝堂屋门口走来,出事了,我连夜逃回来的。李庆发闭了一下眼,天哪,看来是济南……他趿拉上鞋子,踉踉跄跄地走到门口,一下子把门板打开。
随着一股冷气,李少平一头扑进来。爹,他抱住李庆发的胳膊,带着哭腔说,不好了爹,济南……李庆发直直地看着他,你快说,济南怎么了?李少平颤抖着嘴唇,却说不出话来。借着灯光,大家看见李少平额头上布满豆粒大的汗珠,脸腮边也有一块泥土,想必他逃得也实在艰难。李庆发越发感到事态的严重。赵六拴好了马匹,和王五一起扶着陈大夫进来了。李庆发把他让到坐椅上,陈大夫,您怎么也起来了?陈大夫说,少平半夜里回来,我觉得不对劲儿,放心不下呀。李少平平静下来,长嘘一口气说,陈大夫,爹……济南被、被蛮子们占领了。他哀痛地垂下头。什么?大家都吃了一惊,济南……被蛮子们占领了?李少平摇着头说,我出城的时候,蛮子们已经把德王府攻下来了,听说巡按御史宋学朱、布政使张秉文大人,还有几个官员都被他们杀死了。李庆发倒吸一口冷气,天哪,这可是他没有想到的事。李少平继续说,他们抓住了德王,是不是把他也给杀了,我没有听说。赵六困惑地眨巴眼皮,怎么会这样呢?咱们的官兵有那么多人,蛮子们才只有几个?李少平转向他们说,蛮子们太凶蛮了,官兵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他捂住胸口,依旧心有余悸地说,蛮子们真是没有一点人性,挥着大刀见人就砍,在大街上还欺辱妇女。陈大夫跺着脚骂道,这些畜牲,简直豺狼不如,济南落到了他们手里,哪里还有个好呀。他忽然想起来,咱那些主顾都没事吧?李少平摇摇头说,我出城的时候,蛮子们正沿街抢东西,砸店铺,只要他们不撤出济南,谁也别想免遭祸害……
大家议论兼谩骂了一气,看看天色不早了,李少平也疲倦得扑打眼皮,陈大夫便让王五赵六回屋去,自己陪着李庆发又坐了一会儿。老伴给火盆里加上些木炭,也进里屋睡觉去了。李庆发目光僵硬地看着门外,嘴里喃喃自语,省会的那些人,算是遭大难了。他转向陈大夫,探过身子说,我始终想不明白,咱大明王朝的江山,怎么就让几个蛮子搅得鸡飞狗叫?而且一个堂堂省府,居然那么不堪一击,眨眼就落到了人家手里?陈大夫沉默一会儿,忽然仰起脸说,说句我们都不愿听的话,依我看,除了蛮子们的凶狠野蛮,怕是咱明王朝也……尽管他没有再往下说,但李庆发也明白他的意思,一时不知该怎么接他的话。陈大夫捋着花白的胡须,慢慢思考着说,大明朝自从洪武爷举旗造反,从鞑子们手里夺取江山,经过……他扳起指头,一根根数下去,经过十六位皇爷的治理,已经是一百七八十年了,这当中除了洪武爷、成祖爷几位有些作为外,大多都……啊,一个个净干些鸡鸣狗盗的勾当,哪里为老百姓做过多少好事?折腾来折腾去,眼看都把国家弄成……如今崇祯爷倒是想有些作为,可积重难返呀,晚矣,已经晚矣,看看西边还有南边,闯王他们闹腾得正欢呢,说不定哪一天就……听了他的话,李庆发不禁倒吸一口冷气。他不能不承认,陈大夫说得实在有理。
陈大夫调转话题说,再说那些蛮子吧,那个叫什么努尔哈赤的人,以十三副遗甲起事,这才没多少年,就在东北那个不毛之地兴起来了,你说神不神?前些年,皇太极连国号都改了,这是摆开架势要和明王朝争天下。蛮子们个个像饮血茹毛的野兽,什么样的环境都能生存,所以个个凶蛮无比,咱们大明那些不学无术的兵丁,哪是这些人的对手?人家一到咱中原来,就注定是一个所向披靡、如入无人之境的局面。李庆发看着他说,照您这么说,早晚有一天,咱大明要落入这些野蛮人手里了?陈大夫没有立刻回答,垂下头,又想了一下说,咱不说什么国家大事,就说这身体上的事吧,要想健康地活着,就得讲究个阴阳平衡,阴过剩了不行,阳过剩了照样要闹毛病。可话又说回来,人吃五谷杂粮,经风见雨,谁又能不得个小病小灾?不要小看小病小灾,只要稍一大意,就会变成大病大灾,到那时候,即使你有天大的本事,又能救得了谁呢?李庆发不由得点下头去。说这些我倒是明白了,他目光呆滞地望着门外说,人是这样,天时又何尝不是如此?冬来了是春,春到了又离夏不远了,看来呀,这改朝换代是迟早要到来的事。陈大夫苦苦笑了笑,你倒是比我看得还透彻哩。李庆发哀伤地闭上眼睛,只是不甘心,咱们的江山要落到那些野蛮人手里。陈大夫又摇摇头说,不过也难说哩。李庆发探过头去,朝门外指了指,你是说,西边闯王他们……陈大夫使劲点点头。远处传来鸡啼声。他们这才发现,窗户纸已经有些发白。
天亮后,李庆发勉强吃下几口早饭,便穿戴整齐,走出家门,匆匆向县衙署走去。他要见到知县吴茂贤,把省会失守的情况禀报一声,也让他提前做些打算。看着街上行人麻木的样子,李庆发在心里叹息,要是蛮子们打到东阿来,还不知……他摇摇头,不敢再朝下想了,只是加快了脚步朝前走。
三
他说,多尔衮率军攻克济南,顺利占领了德王府,并擒获了德王朱有枢,可说是取得了这次进关以来的最大胜利。多尔衮高高地站在王府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朝前望着,从内心里发出一声慨叹。是呀,这次进关滋扰,从攻破长城到占领济南,竟没有遇到多少像样的抵抗,行动起来势如破竹,连下城邑数十座,明朝派出的监军宦官高起潜,还有那个兵部尚书杨嗣昌,根本不想打仗,只有督师卢象升率军抗击了一下,结果身死马下。明军简直就是一群废物,被他多尔衮牵着鼻子四处转悠,再也不敢发出任何攻击,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烧杀抢掠,像是给远道而来的客人保驾护航,才短短几个月时间,他们就已抢掠到大批财物,马匹上都快要驮载不了了。行了,任务完成得差不多了,在济南这个美好的地方小住几天后,就可以掉头北返了。等哪一天真正占领了中原,多尔衮悄声嘟囔着说,我就再也不用离开这里了。
副将阿尔泰走上台阶,站在他身后,也随着他的眼光朝前望,不禁脱口说道,这个德王府好大呀。多尔衮把目光尽力放出去,透过错落有致的房屋和树木,一时也没看到院落的尽头在哪里。他朝那些翻找东西的兵丁说,来人。兵丁们还没做出反应,却从旁边跑过来一个人,睿亲王,有什么吩咐?多尔衮认出来,这是何洛会,豪格手下的一名参领。他有些奇怪,你怎么在这里?何洛会恭顺地回答,听候睿亲王差遣。多尔衮不由得笑了,你小子就会说话,不是豪格让你来的吧?何洛会赶紧说,是奴才自己来伺候睿亲王的。多尔衮姑且信了他的话,摆摆手说,去,给我打听一下,这个德王府到底有多大?何洛会朝四周划拉着说,奴才已经问过他们了,整个德王府院,一共占地一百多亩。阿尔泰吃惊地张大嘴巴,天哪,这么大?多尔衮摇摇头说,一个小小的德王府,居然都赶上我们盛京的皇室宫院了。阿尔泰感叹地说,还是人家的王爷气派呀。多尔衮点点头,随即又不以为然地说,别看他们一味地摆阔,到时候,败家丧国的正好就是他们。阿尔泰附和说,睿亲王言之有理。
两个人走下台阶,在院子里慢慢地踱步,何洛会不声不响地跟在后面。不过我倒是也羡慕朱有枢呀,多尔衮又笑笑说,毕竟过了那么多好日子呢。何洛会走上来,心领神会地说,今儿也让他改改口味?多尔衮点头,很有必要,要不,这明朝的王爷们什么时候能长记性?阿尔泰提醒他说,可他吓得还没醒过来呢。何洛会挤挤眼说,七贝勒放心,我有办法让他醒过来。对身边几个兵丁说,把朱有枢抬过来。兵丁们领了命令,小跑着进到王府正室。
三个人继续往前溜达。多尔衮头也不回地说,何洛会,你来说一说,德王的院子里都有些什么?何洛会指着几处冰封的泉水说,据奴才打探,德王府里最有名的便是泉水了……多尔衮打断他的话说,好像这也是济南最久负盛名的地方?何洛会急忙点头,正是,当初德王建府时,就是看中了这里的泉水,不说整个济南的七十二泉,就说这个院内,便有珍珠、白云、濯缨、灰泉四大名泉,其中当属珍珠泉最大、最有名。阿尔泰吧嗒着嘴说,珍珠泉,这名字好,吉祥。多尔衮微笑着说,七贝勒是不是想到财宝了?阿尔泰不好意思地说,是,我这脑子里,除了财宝盛不下别的东西。停了一下,何洛会继续说,听说这些泉水都是自己从地下冒出来的。多尔衮很感兴趣地看他,噢?何洛会绘声绘色地说,倘是夏天,就会看到这些泉水咕嘟咕嘟地往上冒,整个院内像开了锅,却凉爽袭人,实在是神奇极了。多尔衮赞叹说,这也是济南一绝呀。阿尔泰有些惋惜,可惜都冻住了,什么也看不到呀。多尔衮转向他说,要不咱到夏天再来一趟?两个人仰头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