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天宝物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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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兴宝(29)

过了好一会儿,柳阿娇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好了,本来是你的大喜事,我不该扫了你的兴。李德淦又搂住她不放,阿娇,如果我让你跟我走,你答应吗?柳阿娇直看着他,跟你走?跟你到哪里去?李德淦说,随便哪里都行,只要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朝黑暗中的远处看着,我们到一个没人找得到的地方,安安静静地过我们自己的日子。柳阿娇也神往地说,哪里是那样一个地方呢?我们找得到吗?李德淦充满信心地说,天下这么大,还能没有我们容身的地方?到了那里,我们就再也不用考虑什么家族间的恩怨,再也不用担心有什么东西来干扰我们。到了那里,我们就再也不分开了,就像你说的那样,恩恩爱爱,白头偕老。柳阿娇感叹地说,如果真的是那样,就是一辈子受苦受难,哪怕是光着身子过日子,也知足了。李德淦紧紧攥住她的手,跟我走吧,今天夜里我们就走,不,现在就走,好吗?柳阿娇眨动着眼睛,现在就……让我想想,让我想……李德淦果断地说,还想什么?没什么好犹豫的,走,现在就走。说着,他就拉着她的手,朝前走了一步。可是……柳阿娇没有移动身子,这么大的事,我总得要想一想……李德淦跺着脚说,阿娇,过去了这个时刻,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柳阿娇转过身,朝他们家那条街道的方向看一眼,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德淦,如果你这样走了,那阿胶该怎么办?李德淦把手一挥说,什么阿胶?我不想干了。柳阿娇惊讶地看他,你说什么?不想干了?李德淦叫喊起来,难道你没看出来?你我为什么不能在一起?都是该死的阿胶在捣乱,我、我简直恨死它了。柳阿娇使劲摇头,不,你不能这样怨恨它,阿胶是救苦救难的神药,是我们国家的瑰宝呀,孙师傅走的时候是怎么对你说的?难道你都忘了吗?李德淦脱口说道,孙师傅已经……柳阿娇盯住他,什么?李德淦抱住头,颤抖着声音说,前几天,二柱师兄从南方回来了,哭着告诉我说,孙师傅、三猴子还有十几个师兄弟,都在战斗中殉难了。柳阿娇倒退了一步,天哪。李德淦悲痛地说,三猴子临死时,还对二柱子说到了你。柳阿娇止不住哭起来,别说了,别说了……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李德淦叹出口气,知道自己刚才的设想都泡汤了。果然,柳阿娇抹去眼角的泪水,用恳切的语气对他说,德淦,为了这个国家的利益,孙师傅他们把命都献出来了,我们难道就不能做点牺牲吗?李德淦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点点头。柳阿娇走上来,拉住他的手说,你就忍一忍,把阿胶做下去。李德淦欲言又止,可你……柳阿娇掉开头去,不用管我,我自有我的去处。李德淦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柳阿娇也不想继续说下去,便掉转话题说,能不能告诉我,你的新娘子长得什么样?李德淦摇摇头说,我、我不知道……柳阿娇不解地说,你自己的女人怎么会不知道?李德淦把目光转往远处,是他们给我找的,我根本没见过,管她长得什么样。柳阿娇还要劝他,那你也应该……李德淦叹口气说,哪有那样的心思?柳阿娇难过地摇头,德淦,委屈你了。李德淦说,比起你来,我可真是幸福多了。柳阿娇仰天长叹,幸福?这都是怎么回事呢?李德淦低下头,不想再说什么了。

夜深了,他们也该分手了。两个人都意识到,这次分开,恐怕真的就是最后的离别了,一时都流出了泪水。他们在黑暗中互相看着对方,互相叮嘱着对方:德淦,答应我。什么?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把阿胶做下去。好。如果你真能做到,那我就可以放心地走了。你到哪里去?这你就不用管了。阿娇,告诉我。其实,我究竟该到哪里去,我自己都不知道。如果真有来生,我不想再做什么阿胶了,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是呀,如果真有来生,我也不想再出生在柳家,我只想一心一意做你的太太。阿娇……德淦,就让我们等待来生吧。来生……

……

他说,随着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李德淦和新过门的媳妇站在一起,在主婚人的唱喝声里,开始举行他们的婚礼。即使在这个时候,李德淦脑子里也在想着那天夜里他和柳阿娇说过的那些话。阿娇,他在心里说,来生在哪里呢?在人们的哄闹声里,他把新媳妇背在身上,跨过一盆燃烧的火,踉踉跄跄地朝新房里走去。阿娇,他又在心里说,你在来生等着我吗?进到新房里后,他把女人放下来,放在撒满红枣、花生和栗子的炕上。在人们屏声静气的注目下,他举起双手,朝顶在新媳妇头上的红盖布伸去。在他的幻觉里,这个即将袒露出面目来的女人,就是他日思夜想的柳阿娇呀。李德淦,你给我出来——就在他抓住红盖布,要从女人头上揭下来时,院子里传来一声急迫的喊叫。李德淦心里一惊,一下子反应过来,霍地回过头。

院子里骚乱起来。很快,一个人就从人群里冲出来,奔进到新房里。是柳二。李德淦,柳二瞪大铃铛般的眼睛,伸出一只手,抖抖地朝他戳动,我今天跟你没完。柳二闯进来来闹事,有些出乎人们的意料,只有李德淦本能地意识到,一定是出事了,而且极可能和柳阿娇有关。他的心脏一下子急跳开了。你把我女儿,柳二果然说到了柳阿娇,给害死了……李德淦惊骇万分,你说什么?柳二跺了一下脚,你把我女儿,害、害死了。李德淦一把抓住他胸前的衣服,差点把他提起来,你胡说,阿娇怎么可能……柳二抓挠着他,李德淦,都是你这个王八蛋搞得,我闺女她割了手腕子。李德淦慢慢松开了手。柳二趴到了地下,两手拍打着地面说,李德淦,我跟你没完。李德淦从他身上跨过去,就要朝屋外走。李德淦,柳二又跳起来,一把扯住他的衣服,我今天跟你拼了。李德淦甩开他,迈开大步,就走到了院子里。李德淦,柳二尾随在他后面,不管你走到哪里,我都不会放过你……

李德淦的母亲从人群里走出来,径直站在他面前。姓柳的,她也大声叫喊,你把我们李家的人害成了疯子还不罢休?今天我儿子结婚你还来闹事?他转向黑蛋几个人,把这个狗东西给我打出去。黑蛋挥挥手,几个跟在他身后的伙计走上来,朝着柳二就要下手。都别动。李德淦大声叫喊,瞪起血红的眼珠子,凶神恶煞般地说,你们还不嫌乱吗?谁要再闹,我也绝不放过你们。黑蛋他们都愣住了,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李德淦没有再理会他们,径直冲出院子,直朝大街上跑去。李德淦。柳二也紧紧尾随在他后面。疯了,这是都疯了,李继焕无力地用拐杖戳着地说,我看这婚礼也别举行了……

李德淦在前面跑,柳二在后面追。你这个挨天杀的,他声嘶力竭地叫喊,你把我闺女害死了,我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了。跑着跑着,他脚下一绊,一下子扑倒在地,嘴里流出了一股带血的黏沫。李德淦爬起来一口气跑进柳二家。西厢房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哭声。他愣了一下,便直朝西厢房跑去。柳阿娇躺在地下,身穿一身素白的衣服,伸展着四肢,地上一摊鲜红的血水,还有一块碎裂的碗片。蓝月伏在她身边,拍打着两手哭泣,我的傻闺女呀,你怎么这样想不开呀!

李德淦扑到柳阿娇身边,猛地抓住她的胳膊,一边摇晃一边叫喊,阿娇,你怎么啦,阿娇,你这是怎么啦?蓝月断断续续地对他说,听到你们婚礼上传来的声音,她就用碗片割破了手腕。李德淦又托起她的手腕,把手紧紧按在她的伤口处。但血水依旧往外冒,像一条弯曲的小蛇从她胳膊里爬出来。他闭了下眼,赶紧从自己身上撕下一块衣片,试图缠到她手上。别……柳阿娇发出一声呻吟,把手往回抽了抽。阿娇,你醒了?李德淦凑到她脸前,紧紧地盯住她,你为什么这样?你为什么要这样?柳阿娇疲惫地说,我累了,我先走了……李德淦把她搂到怀里,阿娇,是我害了你……柳阿娇直直地看着他,我在来生……等你……李德淦摇摇头,不,我现在就跟你去。他把她放回到地下,从一边的凳子上摸起一把剪刀,就朝自己胸膛上扎。

不,柳阿娇尽力叫出一声,你不能……李德淦义无反顾地说,要走我们一起走。柳阿娇大声说,阿胶,我们说好的,为了阿胶,你要忍。李德淦说,可是阿娇,我、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走?柳阿娇说,我会等你的,就算地老天荒,我也会等你的。李德淦失声痛哭,阿娇……柳阿娇哀求他说,答应我,你再忍一忍。李德淦用力摇头,我、我不能……柳阿娇伸出她的手臂,就算我求你。李德淦丢下剪刀,接住她的手臂,把它紧按在自己胸前,阿娇。柳阿娇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放心,我会等你。李德淦的泪水夺眶而出。柳阿娇头往旁边一歪,缓缓闭上了眼睛。阿娇,李德淦把脸埋到她身上,阿娇……柳阿娇的身上渐渐被血水染红,红得简直就像一朵怒放的鲜花。

就在这时,柳世昌走了进来。姓李的,他挥舞着拳头说,你害死了我妹妹,又把我爹气死了,我要报仇。说着,他就朝李德淦扑过来。看热闹的人群乱成了一团。

……

四 残灯

他说,马车沿着官路慢慢向北行驶。阮若俱撩开布帘子,从车棚里探出头,朝远处望着说,高师爷,我这次去的地方叫什么来着?坐在车棚外的高师爷说,叫东阿,老爷。阮若俱吧嗒一下嘴说,东阿,真是个古怪的名字。高师爷也附和说,是呀,刚看到这两个字时,我还以为念“东阿(a)”呢。阮若俱笑起来,这就是识字文人的臭毛病,倘是个文盲凡夫,别人说什么他就念什么,才不会自以为是呢。高师爷不好意思地笑笑,还是老爷说得对。阮若俱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我让你看的那些有关东阿的书,你看了没有?高师爷说,看了一些,老爷吩咐的事,我哪里敢怠慢。阮若俱也来了兴致,那你给我说说,这个古怪的名称是怎么来的?

高师爷捋捋稀疏的胡须,不紧不慢地说,这东阿可算是古之名邑了,在春秋时,它被称为“柯”,到了战国时期,才被叫做“阿”。《尔雅》上说,大陵为阿,当时,这个地方有济水、河水流过,河曲形成大陵,这就是“阿”的来历。称“阿”的地方有两个,在西边的叫西阿,现在是山西境内的一个地方,在东边的称东阿,也就是老爷你治下的这个县了。阮若俱频频点头,好,你这样一说,我就明白了。高师爷继续说,东阿作为县名,始于秦朝。这个地方历史上出过许多名人,三国时的程昱,唐朝时的程咬金,明朝时的于慎行等等,最有名的还是建安时期的文学奇才曹植了,他的陵墓就在鱼山上,老爷可去看一看;此外,还有过许多有名的故事,比如晏子治阿啦,尹子奇治阿啦……阮若俱越发高兴起来,这个好,我就喜欢听这类故事,等我安顿下来,你再好好地给我仔细说。他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等着吧,到时候老爷我也来它一个阮若俱治阿。高师爷竖起大拇指说,老爷一定胜过历史上那些人。

阮若俱晃摆着脑袋,悠悠地哼唱了几句,又扭头问他说,东阿都有些什么有名的东西?高师爷想了一下说,要说有名的东西,那就数着阿胶和阿缟了。阮若俱说,阿胶我听说过,那可真是难得的好东西呀,可你说的阿缟是什么?高师爷情绪激昂地说,阿缟是有名的丝织贡品呀,《后汉书·郡国志》记载:阿地出缯缣,故秦王服阿缟。历代以来,阿缟都是进献皇室的珍贵贡品呀。阮若俱不解地说,这么有名的东西,我怎么没听说呢?高师爷叹口气说,宋元以后,由于兵乱灾荒,加之后来棉织业的兴起,阿缟这东西就没有人再生产了。他朝田野里指了指,可过去这个地方,实在是“田则一州之膏腴,桑则天下之甲第”呀,就连大诗人李白来到这里,也禁不住说,“百里鸡犬静,千庐机杼鸣”,那可真是蓬勃红火呀。阮若俱惆怅地说,看你说得这么热闹,也不过是逝去的繁华呀,看来本县是穿不上那美好的丝绸了。高师爷建议说,老爷可以再让老百姓植桑养蚕,重振东阿的阿缟大业呀。阮若俱摆摆手说,还有什么有名的东西?快给我一块说了。高师爷拍拍手说,还有杂技,东阿是著名的杂技之乡呀!阮若俱摇摇头说,本县对那些爬爬摸摸的玩意儿不感兴趣。

他们正说着话,后面的马车上传来一个女人的叫声,这样走下去还有没有头?到底什么时候到东阿呀?阮若俱朝高师爷摆摆手,示意他和女人回话。高师爷只好站起来,对后面的车辆说,夫人不要着急,这就要到东阿的地界了。夫人气冲冲地说,再给你们半天的工夫,天黑前如果到不了,我和驴儿就回老家去了。阮若俱伸出头,朝后喊着说,夫人息怒,我让马车走快着点。说罢,他使劲推了车夫一把,大声呵斥说,怎么走这么慢?给我走快着点。车夫急忙扬起鞭子,狠狠在马屁股上抽了一下子。马车果然走得快些了。阮若俱叹口气说,也难怪夫人生气,我们从广东老家出发,到这遥远的东阿来,都走了快要一个月,骨头架子就要颠散了,实在是不容易呀。高师爷劝慰他说,东阿是个富庶的好地方,老爷到这里来当父母官,也不枉走这一遭。阮若俱说,老爷我候补了好几年,总算等到了这么个机会。他眯起眼,朝四处环望了一圈,若有所思地说,但愿本县能不虚此行呀。

天黑前,他们终于赶到了东阿县城。在几个衙役的帮助下,阮若俱把一路风尘的家人安顿下来。住宅是在衙门的后面,一个方方正正的四合院内。各屋都已被衙役们打扫干净,他们只是把带来的行李搬进去,简单地铺放一下就行了。他和夫人合住北屋,儿子阮小驴住东屋,西屋放置杂物,南屋则留给高师爷。哎哟累死我了,夫人一手叉在腰间,一手领着阮小驴,慢悠悠地朝屋里走去,老娘可得要好好地歇一歇。阮小驴似乎还有些认生,扭着身子不进屋去。夫人告诉他说,从今往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快跟我进去。阮小驴两手扳住门框,我不。夫人拉不动他,只好把目光转向丈夫,还呆着干什么?快来帮我一下呀。阮若俱叹口气,对这样一个有些痴傻的儿子,他有什么好办法呢?你们把他弄进屋去。他朝衙役们挥挥手。两个衙役走上去,试探地把阮小驴架起来,准备往屋里送。小心点,夫人叫喊起来,别弄疼了我的儿子。两个衙役稍一迟疑,阮小驴趁机脱出了他们的手,就要朝地下躺。阮若俱喝道,给我利索点。两个衙役又急忙搀起他来,拖拽着架进了屋去。夫人也骂骂咧咧地跟进去了。

安顿得差不多了,阮若俱在衙役头目的带领下,走出院门,绕过一个大弯,慢慢进到了衙署正门里,去看他将来办公的地方。他仰头看了一圈,见墙壁上布满了蛛网,便有些不快地说,丁头,这里多长时间没人办公了?丁头回禀说,前任知县大人走了以后,就……阮若俱接上去问,那前任知县离去多久了?丁头说,已经快有两个月了。阮若俱伸出手指,在案桌上摸了一下,然后把手指缩回来。正如他的料想,经这简单地一摸,他白白的手指已经变黑了。百废待兴,他感叹地说,百废待兴呀。丁头迎合他说,东阿县的老百姓都盼着老爷您来呢。阮若俱点点头,自言自语地说,看来是到我大展宏图的时候了。随后他又问道,怎么样,老百姓有什么冤情吗?丁头随口说,没有。还没说完,又赶紧改口说,有啊,正等着老爷给他们明断呢。阮若俱踌躇满志地说,等着吧,本县一定给这个地方带来一个朗朗的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