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天宝物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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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兴宝(4)

两个人又抱在一起,忘乎所以地抚摸、亲吻,直到彼此都累得不行了,才慢慢停下来,恋恋不舍地把身子分开。他们并排躺在一起,沉沉地闭上眼睛。毓春,李德祥充满想象地说,等着吧,等我们的孩子生下来了,我们的日子会过得更加丰富,更加多彩,那时候,你会感觉得更加甜蜜。听他这样一说,林毓春眼前浮出一幅动人的家庭生活图景。是,那样的日子真好。她心里不禁也充满了强烈的渴望,快呀,那样的日子快些到来吧。两个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彼此眼里都流出了感动的泪水。

他说,天刚过午,李德祥就停止了走街串乡。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有些莫名的不安,好像出现了与妻子有关的什么事情。如果真是这样,那除了生育她怀了将近十个月的孩子外,还能有什么呢?一想到林毓春就要把孩子生出来,他心里就激动万分,同时也紧张得不行,握着马鞭的手心里都浸出了汗水。李德祥不再收购药材,赶起马车就朝家中赶去。一进家门,他看见黑蛋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一副急躁不安的样子。天哪,终于把你盼回来了,黑蛋一看见他,长长地吐出口气,少奶奶怕是要……李德祥接过话说,是不是快要生了?黑蛋点点头,是。李德祥又问他,生下来没有?黑蛋又摇摇头,没有,太太说,这事怕有些麻烦。李德祥一惊,麻烦?什么麻烦?黑蛋挠挠头皮,我也说不清楚……太太让我去找你,我正想……李德祥不再听他往下说,就急急地朝屋里跑去。麻烦?他在心里问自己,会有什么麻烦呢?难道说……

李德祥刚跨进门去,母亲就从里屋走出来。你可回来了,母亲急切又小声地说,毓春快要生了,可是……李德祥紧紧地盯住她,母亲的一声“可是”,更让他不安了。母亲焦躁地说,接生婆子说,孩子的胎位不正,毓春又身子虚弱,怕是不会顺利把孩子生下来……李德祥腿脚一软,身子有些趔趄。黑蛋跑上来,扶了他一下。李德祥站稳腿脚,大口喘出口气,这事怎么来得这样急?我早晨走的时候,她还一点征兆没有。母亲叹息着说,吃过饭后,她到院子里去扫地,在门台阶上滑了一下,就……李德祥懊悔地说,我嘱咐她不要轻易出来,可她就是不听。这时,里屋传出林毓春的呻吟声李德祥旋即转回身,撩开门帘,就大步冲了进去。他看见一个陌生的老婆子站在床前,一听到他的动静,急忙回过头来看。他也又愣了一下,但没顾得理她,便扑到床前。

透过不太明亮的光线,李德祥看见林毓春仰躺在床上,闭拢着两眼,眉毛拧在一起,嘴唇一个劲地翕动,似乎在叨念着什么,额头和脸腮上流出细密的汗珠,整张脸都泛出明亮的光泽。母亲赶上来,给她擦擦脸,就势把毛巾搭在她头上,又把盖在她身上的被单扯平。李德祥的目光顺着她的手往下走,看见妻子的两条腿朝两边叉开着,并不时地抖动一下,很快又把母亲扯平的被单弄乱了。他看出来,妻子是处在一种强烈的疼痛中。毓春……他一下子拉住她的手,使劲按在自己胸前。德祥,林毓春睁开眼,强打起精神朝他笑,你可回来了,我……她借助他手的力量,想坐起来。李德祥急忙按住她,不要动。朝她挨近一些。林毓春又把身子躺倒了,德祥,我终于要给你生出来了。李德祥把脸凑过去,毓春,你觉得很痛是吗?林毓春点点头,随着又摇摇头,没事,只要能给你把孩子生下来,我疼点也没什么……李德祥再也克制不住,毓春……泪水夺眶而出。林毓春用力抬起手,在他眼角抹了一下,看你,像个孩子似的,碰到喜事了,你怎么又……李德祥抱住她那只手,按到自己嘴边,毓春,你要挺住,孩子会很快生下来的。林毓春又点点头,会的,当然……一阵剧烈的疼痛袭来,她不禁叫喊了一声,又无力地闭上眼睛。

那个接生的老婆子走上来说,大少爷还是到外边去吧,你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李德祥还想不动身子,母亲使劲把他推出去。娘,李德祥又转向她,不会有事吧?母亲思量着说,现在还不会有什么事儿,可如果一旦流血,那可就说不定了。李德祥心里紧张成一团,那怎么办?母亲说,这生孩子可是女人的生死关呢,何况毓春现在……我们也不能不防呀。李德祥直直地看她,您是说,会有生命危险?母亲迟疑着说,这个谁也不敢说,我们只是要做好各种准备。她朝里屋看看,低下声说,我看这个张婆婆也没有多少办法,你还是到平阴去请高医生吧。李德祥接口说,好,我这就去。说罢,就要朝院子里走。就在这时,里屋又传出林毓春的呻吟声,随着便是茫然的喊叫,德祥,德祥,你在哪里?李德祥又掉头进到里屋,使劲抓住她的手,毓春,我在这里。林毓春松了口气,你不要走,不要离开我……你不在这里,我、我害怕……李德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母亲走进来,替他对儿媳说,毓春不用怕,有张婆婆在这里呢……张婆婆一听,马上笑起来,是呀,一切交给我老婆子了,大少爷有事就忙去吧。林毓春把他的手拉得更紧了,不,你在这里,我才会把孩子生出来……张婆婆又笑开了,看少奶奶说的,大少爷又能帮你使上什么劲儿?林毓春说,不用他使劲,只要他在这里,我才会把劲儿使出来。

听她这样说,李德祥打消了离开的念头。我出去安排一下,他对妻子说,我立刻就回来,放心,我不走。林毓春这才松开他的手,看着他往屋外走去。来到外屋,李德祥凑近黑蛋说,你马上去平阴去找高医生,高医生你认识吧?黑蛋眨着眼说,就是会接生的高老手吧?李德祥说,对,你赶快把他请到这里来,就说我李德祥抽不开身,不能亲自去请他了,让他抓紧赶到这里来,听明白了吗?黑蛋点点头,明白了。走到屋门口,又转回来,可我不知道高医生住在什么地方?李德祥跺了下脚说,到了平阴县城,你不会去打听吗?黑蛋赶紧朝外走去。看着他从棚厩里牵出马,就要走出院门去了,李德祥心里又一动,等等——黑蛋只好又走回来,李德祥迟疑着说,也许还是我去好些……又朝里屋看一眼,一时下不了决心。要去就快着点,母亲走过来说,还磨蹭什么?李德祥终于打定了主意,好吧,我去。从黑蛋手里接过马缰,在心里对妻子说,毓春,你一定要挺住,好好地等我回来。一出院门,他就翻身跨上马背,两腿使劲一夹,疾快地驰上街去。

一路上,李德祥有些吃不准,自己离开妻子的选择是对还是不对?他之所以不放心黑蛋,一是他不知道高医生住在哪里,到了平阴再打听,肯定要延误许多时间;二是高医生是个有些古怪的老头,黑蛋代他去请,兴许他会以为小看了他;再加之天快要黑了,势必要走夜路,这段山道又特别难走,这样三下里一耽搁,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赶回东阿,而妻子在死亡线上挣扎,一分钟也是救命的时间,何况这回他要救的是两条命呢。如此看来,他离开妻子上路来,也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只是不知道没有他在身边,妻子会怎样度过下面的时间。这样想着,李德祥越发用拳头敲击枣红马的屁股,以尽量让它跑快点。与往日不同,没有走出多远,枣红马的步子就慢下来,好像力气不够用似的。他这才想起来,由于自己突起的心事,中午他竟没有喂它草料,回到家后,正赶上妻子的事情,他也忘了让黑蛋喂它,也就是说,枣红马是空着肚子跑了多半天呢。他忽然有些心疼,这匹枣红马是他的爱马,当初和父亲分家时,他没有索要多少东西,而是首先提出来,要把这匹跟了他许多个年头的枣红马带走。随后,在他几乎每一日外出中,它都时刻陪伴着他,算是给他立下了汗马功劳,可以说,没有这匹枣红马,就没有他现在衣食无忧的生活,所以平日里,他待它就像对自己的家人一样,从来没有忽略过它的存在。可今天是怎么了,自己怎么就……一时间,李德祥极度懊悔起来。尽管心疼自己的马,可一想到躺在床上的妻子,他也不得不再次挥起拳头,朝它屁股上轻打一下。枣红马似乎也懂得他的心思,不用他重敲,就尽力加快了步子,只是喘息越来越浓重了。

李德祥扭头看看背后西落的日头,照这样走下去,天黑时就能赶到平阴,见到那一带的名医高医生了。想起高医生,他心里又稍稍平稳下来,只要把他请到了东阿,妻子大概就没什么大碍了,不要说什么难产,不要说什么虚弱,也不要说什么流血,在接生高手高医生那里,这一切都算不了什么,要不他怎么会被人称作高老手呢,高老手这个绰号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称得起的,那得要四外八乡的人都认可才行。这位高医生就是这样一个受到广泛赞誉的人,其名声比平阴县的县太爷还高。从许多年前,李德祥就认识他了,在几乎每年一度的购药活动中,高医生都来到东阿李家,和李德祥父子见一次面。就像传说中那样,的确是个有些古怪的老头,矮矮的个子,光秃的脑瓜,两条长胳臂,却长着两只白白的小手。人们都说,高医生的本事全在那两只与别人不一样的手上,所以,李德祥也就格外留意他那两只手。人们说得不错,那确实是两只有些奇特的手,除了它的小和它的白外,更主要的还是它的尖细,它的柔软,它的光洁,它的活力。他亲眼看到过,高医生不用费劲,就能让手掌摆弄出各种不同的形状,那一根根手指简直就像面条一样,任他驱使扭动,盘曲伸展,变幻无穷。他不能不叹服,有了这样两只手,高医生不去接生又该去干什么呢?也就是说,高医生天生就该为女人接生,同时把那些在冥冥中的孩子一个个送到世上来。几乎从林毓春一怀孕,李德祥就打定主意,到时候一定请高医生来,让他亲自为妻子接生,可让他没想到的是,林毓春却突然提前了生产的日子,将他的计划全打乱了……

越过一个山头,才走了一点点平坦些的路,前面又要爬坡了,而且那是一个颇为陡峭的高坡。枣红马渐渐有些气力不支,跑着跑着就慢下来,而且任他用拳头敲击屁股,它也迈不快步子了。马呀马,李德祥一边狠狠地朝它身上捣拳,一边在心里说,原谅我这样对待你,为了我的妻子和孩子,我实在没有办法了。枣红马又勉强走了一段,还没有爬上坡顶,终于走不动了,四踢倒动着,身子摇晃个不停,汗水一条条地往下淌,都快要浸湿了他的裤子。李德祥只好跳下来,在前面牵着它走,但才走了几步,牵在他手里的缰绳就扯紧了,马的步伐比他还慢许多了。他又折回去,搂住它的脖子说,马呀,看在往日我们情同手足的分儿上,你就再坚持一下,等到了平阴,我会好好让你吃个饱。枣红马仰起脑袋,从鼻孔里发出一声悲切的嘶鸣,两腿一软,就倒在了地下。李德祥蹲在它身边,两手抱住脑袋,简直就要哭起来。

这时,暮色已经降临下来,山野里弥漫起了炊烟般的雾气。怎么办?李德祥在心里问自己,丢下枣红马,自己一个人步行往前走?可要把马扔在这里,恐怕他真地就要失去它了,山野里出没着狼群,没有人在,这样一匹没有力气的马无论如何是斗不过它们的,即使没有狼来,这一带不是还有强盗吗?说不定也会成为他们的晚餐呢。不,李德祥摇摇头,说什么也不能把它丢在这里,虽说它是一匹马,但它同样是自己家庭里的一个成员,决不能为了另一个成员而把它葬送在这里。他打定了主意,就盘腿坐下来,耐心地陪着它歇息。本来可以趁这个机会去采摘些树叶荒草之类的东西,让它填填饥饿的肚子再走,可这一段却是少见的秃山,四周一点草木也看不见,没有办法,他只能干瞪着眼看它挨饿。

夜幕完全降临了,天上的星星都一颗颗浮出来,不能再等下去了。李德祥伸出手,试着在马身上拍了一下。枣红马立时有了反应,身子往起抬了抬。他心里一喜,看来它已经歇过劲儿来了。他站起身,一扯缰绳,枣红马就也站起来,四个蹄子也开始踏动。他上下打量着它,不知道它是否还能驮得动自己。为了尽快赶到平阴,他只能爬到它身上试一试了。马呀,他又在心里说,这个时候还让你来驮我,真是对不住你呀。枣红马也许真的懂得他的心思,又低低地叫了一声,等他一爬上脊背,就迈开蹄子,直朝山坡顶端走去。他心里泛起一阵热流,鼻子忽然有些发酸。

走进平阴县城时,城门已经关闭了。好在守城的门夫认得高医生,李德祥一说来请他去接生,门板就给他打开了。街道上也不见几个人,只有远处的更鼓声间或响一下。李德祥牵着马,径直来到高医生家前,不由分说,抬手就敲门板。过了好一会儿,门板才被打开,一个伙计迎出来。听他说明了来意,伙计犹犹豫豫地说,高医生晚上不出诊,再说,他都睡下了。李德祥不再听他说,推开他,就大步走进去。高医生,他大声朝堂屋里叫喊,高伯伯——看他这样,伙计也不敢拦挡他了,只是警告他说,小声点,老爷刚睡下。李德祥不由分说把缰绳塞到他手里,给我去把马喂上,弄些精饲料给它,我一天都没喂它了。伙计吃不透他的来头,但也不愿买他的账,牵着马犹豫着不动。

这时堂屋门开了,高医生举着一支蜡烛走出来。是谁这么气壮?他打着哈欠说,打扰了我的睡眠还耍横?李德祥急忙走上去,朝他深施一礼说,高伯伯,是我,东阿的祥儿。高医生仰起头,止不住笑起来,你小子一喊,我就听出是你来了,别人到我家来,哪敢这么大声小气地说话?李德祥不好意思地说,侄儿无礼了,家里赶上了事儿,心一急,也就……高医生却没听他说下去,眯眼看着伙计说,怎么还不去喂马?伙计愣了愣,又上下打量李德祥一眼,才把马牵到棚厩里去。德祥,高医生转向他说,屋里请。李德祥站住脚没动,高伯伯,我老婆要生孩子了。高医生说,我知道你是为这事来的,那也得到屋里去说呀。李德祥迟疑了一下,只好跟他朝屋里走去。

高医生插好蜡烛,把披在身上的衣服穿上,然后不慌不忙地在太师椅里坐下。李德祥站在他面前,既不就座,也不说话,只是用焦急的眼神看他。高医生叹口气说,看你这个心神不定的样子,就知道你在这里待不住,快说吧,你老婆到底怎么样了?李德祥这才把妻子的情况给他说了一遍。高医生倒吸了口气,如果真是你说的这样,那情况可有些不妙。李德祥拉住他的手,带着哭腔说,高伯伯,你可要救救她呀。高医生没有理会他,手捻着胡须稍一思忖,便走到门口,朝院子里喊道,桩子,给我备车。黑暗里传来那个伙计的声音,好吧。李德祥走上来,有些愧疚地说,高伯伯,这黑灯瞎火的,让您老……高医生转过身说,德祥,我年龄大了,一般不再在黑夜里出诊,如果换成别人,我还真的要思量思量,但你不同呀,我们两家不是有多年的交情吗?不管怎么样,我都要亲自跑这一趟。李德祥感动地拉住他的手,一时不知说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