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这样?义兵们纷纷说,这真是个贱骨头,怎么就干出这种缺德事呢?独一龙站起来说,大家说,我们该把这个坏蛋怎么办?义兵们愤慨地说,杀了他,用他的人头祭奠我们死去的同胞。说着,几个义兵就挺着砍刀冲上去。独一龙止住他们说,就这样让他死了,岂不太便宜他了?宋士张说,对,我们还要好好审判他呢,也让他死个明白。义兵们也说,对、对,折腾折腾他,看他下辈子还当不当汉奸了?还作不作恶了?孙之獬嘴里发出恐惧的声音,呜呜呜……宋士张说,他还想说话?把他嘴的东西拿下来,我倒要看看他还有什么话好说?一个义兵走过去,把他嘴里的烂布拔出来,由于拔得过猛,连他的两颗牙带了出来。
孙之獬吐出嘴里的血水,又大喘了几口气,才颤抖着嘴唇说,你们、你们是什么人?宋士张反问他说,你看呢?孙之獬说,你们是山、山匪吧。宋士张拍了一下坐椅把手,住嘴,我们是义军,是要推翻你们清王朝的义军。独一龙也笑起来,宋军师说得没错,过去我们曾经是山匪,可自从宋军师上山来以后,我们就是你们清王朝不共戴天的义军了。孙之獬看着宋士张说,那,你是什么人?宋士张站起来,背着两手慢慢地踱步,我是大明王朝一个落魄的秀才。孙之獬抢着说,那也是一个读书人了,怎么会……宋士张指着他说,我羞于和你这样的读书人为伍,与你这个禽兽一般的狗屁进士比起来,我这个穷酸秀才要高贵得多。他走过去,紧盯着他的眼睛说,至少我不会投敌卖国,去给豺狼当帮凶,来屠杀自己的同胞。孙之獬不敢接他的目光,急忙低下头去。过了一会儿,他又嘟囔着说,我也没有想到,会引起这么大的反抗。宋士张打断他的话说,你当然想不到了,因为你已经没有了人性,一只野兽哪里还会知道人在想什么?孙之獬张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姓孙的,独一龙走过去说,听明白了没有?今天让你死在这里,一点儿都不冤吧?孙之獬又急忙辩解说,可我没有亲手杀过一个人。宋士张大声说,他们杀和你杀又有什么区别?如果没有你,我们能死那么多人吗?孙之獬也叫喊着,你们为什么,为什么不服从他们?宋士张从一个义兵手里夺过马鞭,狠狠地抽在他脸上,服从?只有你这样的败类,才一心一意想着服从,你这个没有一点气节的东西,简直丢尽了我们汉人的脸。孙之獬脸上流出了血水,嘴里喃喃地说,我、我有罪……随即又哀告说,你们……能不能饶我不死呀?宋士张失声大笑起来,饶你不死?都到这种时候了,你居然还有这样天真的想法?告诉你孙之獬,即使我们这些人饶过了你,其他地方的人也不会饶过你,那些被你们杀害的冤魂也不会饶过你,全国每一个人都不会饶过你。孙之獬沮丧地垂下头,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了。但他还在做着最后的努力,就看在我也是山东人的面子上,你们让我死得……宋士张往他脸上啐口唾沫,呸,你也有脸说自己是山东人?山东人的脸都让你个狗东西丢尽了,你要是落到你老家淄川人的手里,不被他们一块块分吃了才怪呢。
独一龙朝洞外看了一眼,有些不耐烦地说,时辰不早了,是不是该动刀了?弟兄们都等不及了。义兵们也都跃跃欲试,是呀,赶快结果了他,给被他害死的人报仇。宋士张对孙之獬摊开手说,看到了吗?大家都这样痛恨汉奸,你说你还有什么好下场呢?孙之獬咧开嘴,呜呜地哭起来,求求你们……泪水和血水掺在一起,滴滴答答地落下来。好了,宋士张摆摆手说,我也懒得再费口舌了,弟兄们送他上路吧。说完,他就往山洞外走去。义兵们围上来,争相朝独一龙说,当家的,把这个狗日的交给我吧。独一龙正要点头,但想了想又说,不行,这家伙是我们起义以来捉到的最大浑官,不管怎么说,这第一刀也得让我过过瘾呀。义兵们又点头说,对、对,当家的就开第一刀吧。
独一龙摩挲着长满黑胡茬的下巴,又兴味盎然地对大家说,你们帮我想想,怎么给他动刀呢?一个义兵说,砍脑袋。不等独一龙摇头,就被其他义兵否定了,那太便宜他了吧?这么个罪大恶极的东西,怎么着也不能让他太痛快了。另一个义兵说,要不活剐了他?又一个义兵说,还是点他的天灯。独一龙摇摇头说,这些我们都用过了,也没什么新鲜的玩意儿,不够刺激,不够刺激。一个瘦猴模样的义兵说,要我说,咱们最好给他头上栽点头发。义兵们都没反应过来,为什么要栽头发?怎么个栽法?瘦猴朝孙之獬指指说,他不是自己主动剃的发吗?大家看他人不人鬼不鬼的,实在不像话,咱们不如让他变回来。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许多义兵便点头说,对、对,这个主意好,他自己剃了,咱们再给他栽上去。独一龙走过去,拍拍瘦猴的肩膀说,行呀兄弟,看不出你还真有两下子。瘦猴摸摸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了。独一龙指着几个义兵说,你们去把刀子给我磨快些,专磨刀尖那个地方。又指着另外几个义兵说,你们去找几绺头发来,不,不要头发,要马鬃,对,就要马鬃。义兵们都笑着说,对对,让这老家伙的头上长马鬃。
独一龙走到孙之獬面前,上下打量着他说,姓孙的,你都听到了吧,我们给你找得这个办法怎么样?孙之獬艰难地抬起头,有些莫名地对他说,什、什么办法?瘦猴愤愤地说,这老家伙还没听见哩,要不我再给他说一遍。独一龙拦住他说,算了,等一会让他尝尝滋味,他就知道了。很快,一拨义兵就把刀子磨好了,另一拨义兵也把马鬃拿来了。当家的,他们跃跃欲试地说,动手吧。独一龙挽了挽袖子,从一个义兵手里接过刀子,一手捏住孙之獬的脑袋,一手把刀子举起来。汉奸孙子,他狞笑着说,你的头发剃得太多了,俺替你栽上几根。孙之獬睁开眼,透过模糊的血水朝他看。求求你们……他依旧神经质地说。
独一龙把刀尖按在他头上,使劲往下一戳,随着孙之獬的惨叫声,一块皮肉被揭下来。刀子碰在骨头上,往下切不动了。他娘的还真硬。独一龙不满地嘀咕一句,扭头对身边的义兵说,拿块石头来。那个义兵拿来了一块石头,递到他手里。独一龙把刀子换到另一只手里,举起石头,一下一下地往刀把上砸。在石头的作用下,刀尖终于嵌进了骨头内。他把刀片顺势一别,一块骨头便被撬下来。骨头上带着白色的脑浆,翻滚到地下,立即被一个义兵踩到脚下。独一龙把刀子交给一个义兵,从另一个义兵手里接过一缕马鬃,捏住一头,插到那个冒着血泡的洞眼里。他退后一步,一边喘息一边打量那个地方,怎么样?栽好了吧?义兵们纷纷说,不错,当家的不光刀法娴熟,栽头发的技艺也不赖呀。
经过这番折腾,孙之獬疼得昏过去了,脑袋耷拉下来,在胸前滚来滚去,那缕刚栽上的头发也要朝下倒。独一龙对瘦猴说,让他醒醒。瘦猴提来一桶冷水,端起来,朝他脸上泼去。孙之獬被泼醒了,随即发出剧烈的喊叫。他娘的真难听,独一龙抬手在耳边扇扇,转身走到一边说,交给你们了。义兵们欢呼说,好嘞。争相涌上去,举刀子的举刀子,砸石头的砸石头,栽马鬃的栽马鬃。不一会儿,孙之獬头上便被戳满了洞眼,每个洞眼里都插上了一缕马鬃。独一龙坐在坐椅上,手里托着一根长长的烟杆,一边吧嗒吧嗒地吸着,一边快意地欣赏手下人的举动。
宋士张从外面走进来,也和他并排坐到坐椅里,附着他的耳朵说,天快亮了,趁着这会最黑暗的时候,正好行动。独一龙看他一眼,军师的意思?宋士张不动声色地说,把孙之獬的人头挂到城门上,灭灭多铎的气焰,让他看看,我们山东人也不是好惹的。独一龙拍拍大腿说,好,就这么办。把烟锅在脚底下磕灭,对义兵们说,弟兄们,时辰不早了,手里都利索点儿。义兵们加快了手里的动作,没过多大会儿,孙之獬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宋士张说,开始吧。独一龙点点头,让义兵们把孙之獬从绳子上解下来,然后踩住他的身子,举起一把大刀,往他的脖子里一甩,孙之獬血肉模糊的头颅便脱离了身子,滚落到一边去。瘦猴拿过那条装他来的麻袋,将他插满马鬃的头颅塞进去,系上袋口,交到独一龙手里。
独一龙带领一队义兵刚走出洞外,宋士张就赶了上来。当家的,他叮嘱他说,孙之獬被我们绑走后,城里一定加强了戒备,你们可要多加小心呀,那个多铎可不是好对付的。独一龙把麻袋搭在马背上,回头笑笑说,没事,我正想和多铎会会呢,到时候也给他头上栽几根马鬃。义兵们都笑起来。独一龙跳上马背,两腿用力一夹马腹,身下的枣红马便箭一般蹿出去。义兵们跟在他身后,也打马急快地随上去。宋士张看着马队消失在山下的黑暗里,才长长地打个哈欠,背起两手,慢慢朝山洞里走去。
六
他说,快到天明了,钱谷岫还跪在多铎面前,身子一直瑟缩不止。他已经疲累得不行,膝盖一阵阵发疼,眼也有些模糊,如果不是尽力支撑着,就要趴倒在地下了。好呀,多铎也在气愤地咆哮,在你管辖的这个地方,我大清国堂堂的礼部侍郎,居然叫一帮匪盗给绑走了,你这个知县是干什么吃的?他抓起一只茶杯,狠狠地摔在他面前。钱谷岫身子一震,茶杯的碎片溅过来,打在他脸上。他觉得有稀稀的东西流下来,不知是血水还是汗水。尽管衣袖在手上垂着,但他却不敢去擦。我真是小瞧了这个东阿县,多铎坐回到椅子里,伸手四处划拉着,他们居然也敢和我过不去,简直是胆大包天。他把手指向钱谷岫,还有你,纵容匪盗作乱,在我豫亲王头上动土,你是不是不想活了?咹?钱谷岫哀哀地说,豫亲王息怒,都是下官管理不善,才……
站在多铎身后的随从说,今天我们刚来,就发生了这种事,未免也太快了吧?你的衙门里是不是有人通匪呀?钱谷岫赶紧说,不、不,不会的,这些衙役都对大清国忠心耿耿,下官敢对他们担保,绝对不会。随从不咸不淡地说,那谁担保你呀?钱谷岫一时语塞,随即又辩白说,下官可是……多铎不耐烦地摆摆手说,好啦、好啦,本王懒得听你这些鸟话,为了预防发生不测,我不得不对你们这里做些防范了。他回过头,朝随从小声耳语了几句。随从连连点头,好,在下即刻起程。说罢,又看了钱谷岫一眼,便急急地朝屋外走去。起程?看着他们神秘兮兮的样子,钱谷岫心里有些发紧。很快,屋外便传来了马嘶声。随着,马蹄声急快地往远处响去。
多铎用手指敲敲桌沿说,钱知县,往下的事情你可要给我办好了,不然,有你们东阿县好瞧的。钱谷岫使劲点头,在下一定尽力。多铎说,这话你可是说过好几遍了,本王就再给你一次机会。他用手指揉揉额头,也显出了疲惫的样子。你去办你的事吧。钱谷岫还有些犹豫,那孙大人?多铎耸耸肩说,就随他去吧,如果他的造化大,兴许就能躲过这一劫。他站起来,一边朝里屋走一边嘟囔,不过这种可能性不太大呀。钱谷岫又愣了一会儿,才慢慢往起爬,这才觉到两条腿已经麻木了,使了很大劲儿,才终于站起来,磕磕绊绊地往门外走。一个人影跑过来,搀扶住他。是唐头。
来到院外,钱谷岫自语着说,他们居然不找孙大人了……唐头打断他的话说,老爷,你的脸上有血。说着,就扯住衣袖,想给他擦一擦。钱谷岫推开了他的手,没事,没事。唐头看看四周没人,便问他说,老爷,豫亲王是不是派人搬兵去了?钱谷岫愣了一下,搬兵?搬什么兵?唐头低下声说,刚才,我听见那个随从对他们的一个人说,为了预防万一,豫亲王派他到济南去了。钱谷岫眨眨眼睛,去济南……搬兵?钱谷岫看看院门口,又想到了那个打马而去的随从。老爷,唐头担忧地看他,听说现在驻扎在济南的兵力,都是多铎从江南调回来的军队。钱谷岫大吃一惊,江南?天哪,那可是些杀人如麻的禽兽呀。唐头说,是呀,他们要是来到东阿,那可就……钱谷岫大声叫喊,我的天——身子一晃,又有些朝下倒,赶紧伏到唐头身上,你、你没有听错吧?唐头迟疑了一下,我也吃不准,不过老爷,咱们也要早作准备呀。钱谷岫仰起头,望着正在变白的天空,长叹一口气说,我们又能做什么准备呢?唐头张张嘴,似乎有什么话说,但看他心事重重的样子,又没说出来。
回到家来,钱谷岫就瘫坐到椅子里,把头仰到椅背上,支棱着两条胳膊,大口地喘气。经过这一夜折腾,他的身子快要散架了,本想一回家就上床睡觉,可又怕惊醒母亲,便只好倒在椅子里歇息。不一会儿,母亲却拄着拐杖从里屋出来了。钱谷岫吃力地站起身,走过去搀她,娘,您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母亲在他让出的椅子里坐下,你不回来,我哪里睡得着呀。钱谷岫这才明白,母亲竟然一夜没有睡觉。母亲掉过头,用没有视力的空眼看他,出什么事儿了?怎么一夜都没回来?钱谷岫急忙说,没什么大事,只是,只是衙门里……母亲说,那你该饿了吧?我把饭做好了,你先去吃吧。钱谷岫心里一阵发热,母亲看不见东西,居然又把饭替他做好了。自从他来到东阿上任后,母亲见他公务繁忙,不能按时回家,就摸摸索索地替他做饭,等他回来时,居然也能吃上了热饭,不能不让他感动万分。有几回,母亲差点把火引到灶外,要不是他及时回来将火灭掉,不知会酿成什么事故呢。钱谷岫嘱咐母亲不要再擅自做饭,一切等他回来再说。但母亲就是不听,依旧我行我素地往灶坑里坐。母亲叹息着说,除了做顿饭外,我还能为你做什么呢?每逢听到这话,钱谷岫就愧疚得要死,母亲由于眼瞎,不知道外面已经改天换地,还以为她的儿子在为大明王朝效力呢,要知道他早就归顺了蛮子,不知该怎么惩罚他呢。从很小的时候,母亲就给他讲述精忠报国、舍生取义的道理,并举出岳飞、文天祥的事例来教育他。可他彻底辜负了母亲的期望,居然当上了一个地地道道的汉奸,而且一再干着为虎作伥的坏事。想到这里,他的泪水不觉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