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格列佛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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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慧骃”国游记 (8)

只要能避免意外伤亡,它们最后都会寿终正寝,死后尽量葬在最偏僻的地方。对于它们的离去,它们的亲戚朋友无悲无喜。至于生命垂危者自己,也只像刚拜访完一位邻居就要回家一样,不会因为要辞世而去感到半点儿遗憾。印象中,有一次我的主人同一位朋友和它的家人约好,要上门做客谈一件重要的事情,约定的日子到了,那家的女主人和它的两个孩子很晚才来。它表达了两次歉意,第一次是代替它的丈夫,它说,它丈夫碰巧在当天早晨“lhduwhn”,这个词在它们的语言里有丰富的内涵,译成英语却很难,它大意是:“回到他的最初的母亲那儿去了。”接着她又为自己没能早来致歉,说她丈夫早晨死时为时已晚,为找一个方便的地方来安葬它的遗体,她和仆人们商量了好半天。在我们家,我发现她和别人一样精神愉快。过了大约三个月,它也去世了。

它们通常能活到七十到七十五岁,活到八十岁的便鲜见了。临终前几个星期,它们并不很痛苦,只渐渐感到体力不支。因为它们无法再一如既往的轻松外出,朋友们就常常在这段时间前来探望。不过在它们死前十天左右(它们一般不会算错),它们就坐上由“野胡”拉着的舒适橇车,去回访那些邻近的来看望过它的朋友们。它们坐这种橇,也并非只在这种时候,当它们年岁老大、长途旅行或者出意外跌折了腿脚时都要用它。濒死的“慧骃”回访它的朋友们时,都要向它们郑重道别,就如它打算去该国某个遥远的地方,并将在那儿度过余生。

我不知这点是否值得一提:“慧骃”的语言中没有用以表达“罪恶”之概念的词,那几个仅存的类似词语也还是借自“野胡”的丑陋形象和恶劣品性。因此,当它们要抱怨仆人笨拙、小孩马虎、划伤了脚的石头、连续的恶劣天气等时,都要缀上“野胡”一词。例如,“Hhnm野胡”,“Whnaholm野胡”,“Ynlhmndwihlma野胡”,一座房子倘若建得很坏,就称它“Ynholmhnmrohlnw野胡”。

我很高兴能深入讲述这个优秀民族的美德和风俗,但不久以后,我将出版一本专门讨论此问题的书,读者将来可以参阅那本书。眼下,我则打算讲讲自己的悲惨结局。

第十章

作者跟“慧骃”在一起,生活节俭、快乐——在同它们的交谈中,他的修养得到了极大的提高——作者接到主人的指示,要他必须离开该国——他陷入悲痛的漩涡中,但还是服从了——他在一个仆人的帮助下建造了一只小船,然后冒险启程。

我将自己那点日常生活整得极称心。我的主人曾经吩咐,按照它们房屋的式样在离家大约六码的地方为我盖了一间房。我涂了一层粘土于房子的四壁和地面,然后铺上我自己设计并编制的蒲席。我打松那儿的野生麻,做成一种类似被套的东西,再填了好几种鸟的羽毛于其中,我用“野胡”的毛发制成弹弓,这些鸟就是用那打下来的,鸟肉鲜美可口。我用我的刀子做了两把椅子,栗色小马帮我干了好些笨重活。

我衣服被穿破后,就用兔皮和一种名叫“Nnuhnoh”的美丽动物的皮做了件新的,这种动物跟兔子个儿差不多,皮上有一层茸毛,很是细软。我还用这两种皮做了两双不赖的长统袜。我用砍自树上的木片做鞋底,用晒干的“野胡”皮做鞋帮,自己缝制成鞋。从树洞里,我常能弄来一些蜂蜜,用水泡开了喝,或者抹在面包上吃。有这么两句俗语:“生理需求极易满足”,“需求乃发明之母”,没人能比我更好的证明这两句话的真实性了。我身体健康、心境平和,没有会来算计我、背叛我的朋友,也没有会明伤暗杀我的敌人。

我不必用贿赂、谄媚等不足道的手段去博取某位大人物或他们走狗的欢心,我也全然不用担心受骗或者受害,这里没有医生来摧残我的身体,没有律师来糟蹋我的财产,没有告密者监视我的言语行动,也没有人为了酬金而捏造诬陷我的伪证,这里没有嘲讽者、刁难者、造谣者、扒手、土匪、小偷、讼棍、鸨母、小丑、赌徒、政客、才子、怪人、呆子、辩论家、强奸犯、杀人犯、抢劫犯和古董贩子,没有政党派系的头脑和追随者,没有用言行教唆使坏的人,没有地牢、利斧、绞架、笞刑柱或枷锁,没有奸商,没有骄纵、虚伪和装腔作势,没有花花公子、地痞恶霸、梅毒病人、酒鬼和妓女,没有夸夸其谈、风骚奢侈的阔太太,没有愚蠢傲慢的书呆子,没有纠缠不清、趾高气扬、争强好胜、喧哗吵闹、大吼大叫、无头无脑、自以为是、赌咒发誓的无聊伙伴,没有作恶多端、节节高升的流氓,也没有因美德而被贬的贵族,没有大官老爷、琴师、法官和舞蹈教师。

有几位“慧骃” 前来拜访我的主人或跟它一起进餐,我非常荣幸能会见它们。这时主人就特地让我侍候一旁,听它们谈话。它和客人经常不耻下问,并听我作答。有时,我也能有幸陪主人去拜访朋友。除回答问题外,我从不敢擅自插嘴,而即便是回答问题,我也因失去了不少提高自己的时间而满心遗憾。不过我十分乐意做忠实听众,听这些谈话,它们的交谈毫无废话、言简意赅,正如我前文所述,富有礼貌而又丝毫不拘泥于形式。这些谈话总是让说者愉快,听者开心。它们从不在别人说话时打断,而自己唠叨个不停。相聚时的短暂沉默极益于谈话的进行,这是它们的共识,我发现这确乃真知灼见:因为短暂的沉默中,它们的脑海里会有新想法涌现,而这些想法能促使谈话更为生动。

它们的谈论主题常常围绕友谊和仁德、制度与经济,有时也谈些自然现象,抑或古老的传统。他们还谈美德的底线和范围,理性的精确规律,或者在下届全国代表大会上该做点什么决定,同时诗歌的各种妙处也是它们的热门话题。并非出于虚荣,我想补充一点,在它们跟前时我也常常提供它们诸多谈话资料,这样我的主人就能借机向它的朋友们介绍我及其我祖国的历史,这个话题它们都挺喜欢,可对人类而言并不有利,因此它们的话我就不复述了。但有一点请允许我说出来,对“野胡”的本性,它似乎了解得比我要深刻得多,对此我极为钦佩。它历数我们的邪恶与无知,很多我从未向他提及的东西他也自己发现了,它能推测一旦该国的“野胡”稍具理性后会干出什么,结论都基本无误,它们感慨这种动物将变得多么卑鄙和悲惨啊。

我坦言,我仅有的那点勉强算有价值的知识,都源于主人的教诲以及它跟朋友们的谈话。我听它们谈话的那种自豪,胜过听欧洲最智慧伟大的人物谈话。我钦佩这些居民旺盛的精力、端庄的体态和迅捷的行动,无比崇敬聚集在这些可爱动物身上的无数美德。最初,我确实没发现“野胡”和别的动物对它们的那种与生俱来的敬畏,但这种敬畏以一种超乎我相像的迅猛速度与日俱增,其中还混杂着一种爱慕和感激,因为它们竟愿对我加以青睐,认为我不同于我的同类。

当想起家人、朋友、同胞乃至全人类,我认为不管形态或性情,他们确实就是“野胡”,只不过略微开化又有语言罢了。然而,他们把理性悉数用于增长罪恶,他们在这个国家的“野胡”兄弟们却仅具一些天生的罪恶而已。有时在湖边或喷泉旁,我无意间瞥到自己的倒影,恐惧和憎恶立刻使我别开脸去,我觉得自己丑陋不堪,一只普通的“野胡”都比我好看。跟“慧骃”交谈或仅仅面对它们,都会令我由衷的愉悦,我开始模仿它们的言行举止,并逐成习惯,我的朋友们会猛然开口:我在像马一样疾走,但我以其为荣。说话时,我也情不自禁地采用“慧骃”的腔调和姿态,即使别人嘲笑,我也不以为意。

我生活如此快乐,希望能一辈子留在那儿。可是一天比往常还早,我主人就把我叫去了。我一见它神色就知道它有心事,但对着我又开不了口。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它说,不知我听了它的话会做何感想:上次全国代表大会上谈起“野胡”一事时,代表们很反感它家里养着一只“野胡”(指我),况且他养“野胡”没个养畜生的样子,反倒跟待“慧骃”似地。大家都知道,它常同我聊天,就像与我在一起多快乐多有益一样,这种做法为违背了理性和自然,在它们那里也实属闻所未闻。因此大会向它正式提出,要么像对待其他“野胡”一样待我,要么命令我游回我原来的国家去。关于第一项提议,所有见过我的“慧骃”都一致反对,它们称我既有基本理性,又脱不了那种动物的劣根性,担心我会引诱那些“野胡”们逃进该国的深山老林,入夜再率领它们来大举残害“慧骃”的家畜,要知道我们生性懒惰而贪婪。

我的主人又说,附近的“慧骃”日日催促它遵行大会的劝告,它没法再拖了。它担心我无法靠游泳回国,所以希望我能制造出一辆那种我曾描述过的车子,能载着我漂洋过海。它的仆人和邻居们的仆人在制造过程中都可以给我帮忙。最后它说,至于它自己,其实只要我活着,它就很高兴我留在身边为它效劳,因为它发现我尽管先天不足,却一直在尽力学习“慧骃”,并确实也已经改掉了一些坏习惯和秉性。

我应跟读者提一下,这个国家用“Hnhloayn”一词来表示全国代表大会的指令,我认为译为“劝诫”最贴切,因为它们从不知如何强迫理性动物去做某事,只能对其进行劝解或劝告,因为无人会违背理性,否则就等于放弃了做理性动物的权利。

主人一番话说毕,我顿时坠入了悲痛绝望的深渊,心痛无法自拔,倒在它的脚下,就此昏迷不醒。我醒过来时,它对我说它还以为我死了,因为这个民族不像我们那样感情脆弱。我微弱地答道,要真死了倒是极好,我说虽然我不能抱怨代表大会的劝告,更不能抱怨它朋友们的催促,但依我愚见,稍稍宽待我并不算违背理性吧。连一里格我都游不了,而离它们最近的陆地至少也有一百多里格远,而要供我离开,在这个国家又找不到制作小船的诸多必备材料,我断定这事成不了,因此觉得自己恐怕只有死路一条了。尽管如此,为听从它的意见,也为感激它,我还是愿意一试。

我还说,无法善终还仅是我最小的不幸,因为万一我遇到奇迹保住了性命,就得跟“野胡”在一起混了,没有可使我在道德之路上前进的榜样,我难免会再沾染上一些腐败的老习惯,而思及这些我怎么能够安之若素呢?聪明的“慧骃”做出的决定都有充分的理由和道理,我很清楚,它们决不至于因我这么一只可怜的“野胡”的论据而动摇,于是,我首先感谢了它,感谢它主动提出让仆人们来帮我造船,也请求它给我充足的时间来完成这项艰巨的工作;接着我告诉他,我定将竭力保全这条小命,假使能回到英国,或许还能为同类做点贡献,我将赞颂著名的“慧骃”的美德,建议全人类都向它们学习。

主人回答了我,很是谦和,它给我两个月的造船时间,同时嘱咐我的老伙计(恕我冒昧的在这遥远的国度如此称呼它)那匹栗色小马,要听从我的指挥。因为我对主人说,有它帮忙就足矣,我也明白它待我很好。

它陪我首先去了海岸边,找到造反的水手逼我上岸的地方。我爬上一处高地,四面眺望着大海,隐约看到东北方向有一座小岛。拿出袖珍望远镜后,我清清楚楚地辨认出的确有一座小岛在那个方向大约五里格以外,但栗色小马认定那无非乃一片蓝色的云罢了,它想不到除祖国外还有别的国家存在,所以也就无法熟练地认出大海远处的东西,对此我们却谙熟之极。发现这座岛后,我就不作他想,当即决定,若有可能那儿就是我的第一个流放地,结果如何也只能听天由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