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豪客丁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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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伟大的罗曼史

冯雪峰,这位曾经行吟湖畔的诗人,竟是丁玲一生中最爱的男人,这一点如今看来已经没有疑问。两人之间虽然有缘无份,但“西湖边上三人行”的惊世骇俗,“不算情书”的情书之热烈奔放,两人后半生灵魂的相依相托,都使这段没有结果的恋情成为了乱世中盛开的妖艳之花。

西湖边上三人行

丁玲认识冯雪峰是在1927年的冬天,当时国内的知识分子曾掀起了一股东渡日本求学的时尚,丁玲也为之心动,朋友便介绍了曾在北大修过日语冯雪峰来当她的老师。

冯雪峰留给丁玲的第一印象十分糟糕,在丁玲的眼里这个人看起来又丑又土又穷,几乎没有任何外在的闪光点。沈从文说,正因为冯雪峰其貌不扬,丁玲觉得他“不足注意”,胡也频觉得他“不足为害”,于是双方都对他的到来很放心。

没想到,这个看似很有安全感的男子对丁玲竟有一种魔力,而他身上最大的优点也是胡也频最大的缺点。沈从文说胡也频“既无多大的政治才识,有的只是较才识三倍以上的热情”,也就是胡也频是一个以热情来处世的人,他做的一切都靠热情来推动。而冯雪峰在沈从文眼里则是一个“性格沉静”的人,他的才识更是胡也频所无法比拟的,他和丁玲谈话的内容很快就从日语转移到了文学和时事上去。

冯雪峰的沉静与成熟让胡也频跟他一比显得如此幼稚,以至于丁玲把自己和胡也频的感情称之为“小孩子的爱情游戏”。而这个早就与应修人、汪静之等齐名的“湖畔诗人”身上又有着一股天生的诗人气质,丁玲说他“特别有文学天才”。可以说,冯雪峰是一个把感性与理性集于一身的人,而最可怕的是这个人即使感性到了极点,他身上的理性仍然能够驾驭感性。1928年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记》发表后,冯雪峰正在上海,他给丁玲写信,说自己读了这篇小说感动得哭了。然而,在“感动得哭了”的同时,冯雪峰也不忘站在一个共产党员的角度批评小说带有虚无主义色彩,末了还郑重的告诉丁玲:“你这个小说,是要不得的!”

这样一个冯雪峰,即使丁玲自己也感到“不可理喻”,不过当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既有好感又有好奇心的时候,她离陷入爱河也就不远了。冯雪峰本名福春,雪峰只是他后来的笔名,我不明白一个名字这么温暖的人怎么笔名会这么“寒冷”,不过这个时候冯雪峰在丁玲心目中的感觉的确像极了他的名字笔名“雪峰”——冷静、神秘、崇高,仰之弥高,钻之弥深。于是,丁玲无法自己地爱上了冯雪峰,十几年之后,丁玲在延安告诉美国记者韦尔斯:“在我的一生中,这是我第一次看上的人,”她把与冯雪峰的这一段情感经历称为“伟大的罗曼史”。

沈从文说这个时候的丁玲不仅是一个“性情洒脱的湖南女子”,而且还是一个“熟读法国作品的新进女作家”,法国人的浪漫与奔放早在丁玲身上烙下深深的印记。这个深受西方文化影响的女子在和胡也频大吵一番之后,做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决定,她要和两个男人一起生活一段时间以作出正确的取舍。于是,三人真的一起来到了杭州西湖边,共同相处了一些日子。

问题是,“一个和尚有水喝,两个和尚没水喝”,一个黄花大闺女在两个饥渴的“和尚”中间终究要出事,这段畸形的爱恋早晚要有个了结。至于谁最后忍痛割爱,有的说是丁玲,有的说是冯雪峰,丁玲自己给韦尔斯的说法是:

虽然我是深深爱着另外那个人,但我和胡也频同居了许多时候,我们彼此有一种坚固的感情。如果我离开他,他会自杀的。我决定我不能和我爱的人在一起,对他说:虽然我们不能共同生活,我们的心是分不开的;又说,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是我所爱的,无论他会离开多么远,这个事实可永远不会变,所以我们的爱只得是“柏拉图式”的了。这决定使他非常悲哀,所以我终于不得不拒绝和他见面,把关系完全切断。我仍然和以前一样爱他……

事实上,在和冯雪峰的“柏拉图”之前,丁玲和胡也频也是“柏拉图”的。但杭州之行扭转了这一局面,最终胡也频得到了丁玲的肉体,而冯雪峰则带走了丁玲的灵魂。

一路上有你

1931年胡也频遇害后,丁玲和冯雪峰的关系也进入了“后胡也频时期”,没有了胡也频,丁玲不需要再对冯雪峰敬而远之。可惜这时候冯雪峰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两人终究未能走到一起。

胡也频牺牲后,丁玲曾要求冯雪峰和潘汉年介绍她到江西苏区去,到这个胡也频曾经想去而没有去成的地方。冯雪峰向中央领导请示,最后研究决定让丁玲在上海负责编辑左联刊物《北斗》,由冯雪峰直接领导。而后,丁玲在上海加入了共产党。这样,丁玲和冯雪峰的关系就成了同志兼上下级的关系。此时的冯雪峰已经结了婚,但对丁玲一直怀有好感,对她关怀备至,并介绍她和鲁迅认识。

1933年丁玲被捕后,冯雪峰曾托沈从文找胡适营救丁玲,但未能如愿。后来冯雪峰和鲁迅一样误以为丁玲遇害,他遂将丁玲在1931年和1932年写给他的信以“不算情书”为题公开发表,以此作为对丁玲的怀念。这种大胆而果断的作风,正是冯雪峰的特色。1936年,在南京幽禁中的丁玲通过曹靖华联系上了鲁迅,鲁迅将其情况转告给冯雪峰。冯雪峰于是请示党中央,派人将丁玲秘密护送到上海,又以上海为中转站去往延安。

在上海,丁玲见到了阔别三年的冯雪峰,一见面她就忘我地嚎啕大哭,把憋了三年的眼泪在心上人的面前尽情挥洒。没想到冯雪峰不仅没有同情和安慰她,反而声色俱厉地批评她说:“你怎么只感到你一个人在受罪,整个革命这几年都同你一样在受罪呢!”这句话一下子让丁玲清醒了。作为为数不多经历过长征的高级知识分子,冯雪峰在路上磨练了钢铁般的意志,这也让丁玲对他更加景仰。

1937年初冯雪峰回延安汇报工作,丁玲和他再次见面,此后一别将近十年。

没想到1941年2月,冯雪峰自己也被国民党逮捕,关进上饶集中营,受尽折磨,九死一生,却奇迹般生还。在狱中,他告诉同为狱友的画家赖少其,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支撑和激励着他渡过生死难关。赖少其根据他的描述,画出了这双眼睛。1949年7月,在新中国第一次文代会上,赖少其第一次见到丁玲,顿时醒悟了:这不就是冯雪峰心中的那双大眼睛吗!

看来,再硬的侠骨有时候也需要柔情的支撑。

到了50年代中期,丁玲和冯雪峰同时被卷入“反右”的漩涡中,他们又一次同呼吸共命运,两人曾经都是毛主席最欣赏的作家,又同时被党抛弃,而周扬也同时成为两人最大的敌人,没想到连受难两人都会如此异曲同工。

一次在作协召开批判两人的党组扩大会议上,到了冯雪峰发言时,丁玲忽然插话道:“我知道,你那样讲,都是为了维护我!”本来杀气腾腾的会场,因为丁玲的这句话瞬间沉默一片。丁玲的秘书张凤珠后来回忆说:“当时,我心里真难过,都什么时候了,还互相惦记着呢!”

1976年1月31日,冯雪峰因肺癌在首都医院去世,光明就在他的前面,但这位一生刚烈的汉子最终没能坚持到曙光,而丁玲则幸运地等到了陈冤昭雪的那一天。冯雪峰去世后,丁玲每次谈到他,都会带着一种尊重、崇敬的口气,斯人已去,但她仍一往情深。

在丁玲逝世那年的大年初一清晨,垂危的丁玲听着街上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伤感地说:“雪峰就是这个时候死的。”直到生命的尽头,她还在挂念着这位一生中最爱的男人。

一路上有你,丁玲和冯雪峰的生命都不寂寞。

这还不算情书?!

让我们再来回顾一下丁玲在30年代初写给冯雪峰的这一封“不算情书”的情书,信中丁玲这样描述当年冯雪峰离开之后她的感受:

我没有因为隔离便冷淡下我对你的情感,我觉得每天在一早醒来,那些伴着鸟声来我心中的你的影子,是使我几多觉得幸福的事,每每当我不得不因为也频而将你的来信烧去时,我心中填满的也还是满足,我只要想看这世界上有那末一个人,我爱着他,而他爱着我,虽说不见面,我也觉得是快乐,是有生活的勇气,是有生下的必要的。而且我也痛苦过,这里面不缺少矛盾,我常常想你,我常常感到不够,在和也频的许多接吻中,我常常想着要有一个是你的就好了。我常常想能再睡在你怀里一次,你的手放在我心上。我尤其当着有月亮的夜晚,我在那些大树的林中走着,我睡在石栏上从叶子中去望着星星,我的心跑到很远很远,一种完全空的境界,那里只有你的幻影……

香港学者司马长风如此评价丁玲的“不算情书”:“这可能是中国女性最赤裸的自白。但没有一点肉麻和卑污的感觉,被她那纯洁的虔诚的情思所牵引,读着她遍历那哀欢交织、凄艳卓绝的精神历程。在两性关系上,虽然不够严肃,可是在爱情上却十分认真和炽烈。”(司马长风《中国新文学史》)

的确,在中国文学史上,能写出这样热烈奔放毫不掩饰的情书的作家,恐怕只有丁玲一人而已,没有任何矫揉造作,不含一丝道学气息,相形之下徐志摩的一堆算是情书的情书恐怕都要黯然失色!如果这都不算情书,那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没有情书。

在信中,丁玲还责怪冯雪峰没有胡也频那样的热情和勇气,不然,她一定会随他而去的。她写道:

你为什么在那时不更爱我一点,为什么不想获得我?你走了,我们在上海又遇着,我知道我的幻想只能成为一点幻想,我感到我不能离开也频,我感到你没有勇气,不过我对你一点也没有变,一直到你离开杭州。你可以回想,我都是一种态度,一种愿意属于你的态度,一种把你看得最愿信托的人看。我对你几多坦白,几多顺从,我从来没有对人那样过,你又走了,我没有因为隔离便冷淡下我对你的情感。

其实对丁玲来说,冯雪峰最理想的模板也许就是瞿秋白。在王剑虹去世后,瞿秋白很快又开始了一段新的师生恋,这一次的对象同样是个美女,她的名字叫杨之华。但当时杨之华已嫁给开明绅士沈定一之子沈剑龙,并育有一子。不过这并没有难倒瞿秋白,为了得到真爱,他毅然单刀赴会,到沈家与沈剑龙谈判。不曾想,沈剑龙对瞿秋白的人品与才华十分尊敬、仰慕,一见如故。这场谈判的结果是在上海《民国日报》上同时刊登三条启事:沈杨离婚、翟杨结婚、瞿沈结为好友。瞿秋白和杨之华的婚礼上,沈剑龙还作为好友到场祝贺。

遗憾的是,冯雪峰终究没有成为瞿秋白;而即使冯雪峰成为瞿秋白,不知道胡也频能不能成为沈剑龙?

得不到的永远是最美好的,也许丁玲和冯雪峰的故事只能用这句话聊以自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