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当年的体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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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诗档案(1)

(一)舞语:你是你的爱情,你是你的宗教——与舞者津子对话

“我们都是那活着的死者。”

我们沉痛由久。

你是你的监狱,你是你的葬礼。

你是你的侏儒,你是你的暴君。

你是你的疾病,你是你的假象。

因为不甘心就那样活,不甘心像死了一样活着。

于是,我成了舞者,不顾一切。

我要跳,要有生命的动作。

否则,我怎么知道我活着?

她说。

一个人的身体有多少敌人?

她说。

不要在尸体里居住。

不要驮着假肢生存。

你知道,改变身体的命运多么重要!

它的现状就是灵魂的现状。

它的遭遇就是精神的遭遇。

它自由了,人才自由。

多少身体在昏迷中,多少身体尚在服刑?

多少身体盛满谎言,多少身体趴满蛆虫?

我们是自己的看守。

我们是自己的囚徒。

生命的本来和真相,大部分人都忘了。

我们蒙在鼓里,浑浑噩噩。

我们混迹在人群中,装作从不认识自己。

人群是人的坟墓。

我们在枯萎的光阴里生了锈。

我们在守口如瓶中成了哑巴。

生锈,因为空气太脏。

因为身体里有了制度、禁忌和障碍。

因为血液中有了螺丝、铆钉和约束。

她说。

我跳舞,我活着。

若你丧失了身体支配权,若你连四肢都被占领了,被格式化、集体化、仪式化、章程化了……还叫活着吗?

一个人,一群人,一代人。

被骗了多久?

还要骗多久?

跳舞,就是把被掳掠的自己抢回来。

就是还原生命的真实身份。

就是恢复事物的本来面目。

一个人,怎样才能把自己送回去,还给你自己?

要做多少减法,才能去掉你的虚伪、你的形式?

要用多少清水,才能洗掉你的妆,露出你的真?

要抚平多少皱纹,你才变回一个孩子?

知道吗,你很垃圾。

你是你的替身。

你是你的赝品。

你是你的老人。

身体收容所有的秘密,所有的隐晦和艰难。

痛苦、欲望、屈辱、挣扎、纠结、焦灼、暗想……高尚与卑鄙,绚烂与腐败……如今,她要开放,她要献出自己。

就像花朵,献出蕊和粉。

像大地,献出它的矿石。

越是不自由的土地,越是惯于沉默的人群,身体的暗屉越多,垃圾也越多。

她说。

身体是牢房,也是旷野。

身体是地狱,也是天堂。

身体是异乡,也是故土。

人生,就是身体的故事。

她说。

舞,即一个人恢复自由之时。

即脱开一切绳索,心灵奔向高潮。

即敢于赤裸,敢于真实,不再惧怕、隐忧、欺瞒。

那一刻,你可倾吐一切,尽情地绽放,尽情地飞。

你是你的光芒。

你是你的彩虹。

你是你的爱情。

你是你的婴儿。

你是你的祖国。

你是你的领袖和人民。

那一刻,你就成了全世界。

那一刻,你就是你的宗教。

你的神圣。

我在哪里,舞台就在哪里。

她说。

舞是内心的,是受了灵魂的驱使,有束光在召唤,你情不自禁,顺应了它……你就成了舞者,成了自己的诗。

若身体的理由不够,冲动不够,真相不够,若你不够强烈,不够轻盈,你就不会跳舞。

当你内心升起了独白,当你忍不住想跳,实在想跳,就是灵魂出动的时候。

你要把身体完全打开,交给鱼贯而入的阳光。

“你们是天使”,她对跳舞的孩子说。

我们本是婴儿,是天生的舞者。

是树叶,是风,是光与露……她的哭,她的笑,她的随心所欲,手舞足蹈,她不撒谎,不掩饰,不设防,不折叠,她不含任何敌意,她没有一丝的妆,她是最纯的花。

婴儿,是一生的高潮。

她说。

两只手,两条腿,不叫人。

只有起舞的时候,才像人。

什么是舞?她说。

舞,就是动。

绝对的、倾巢而出的动。

舞,就是生长,漫无边际。

舞,将世间的复杂归于零。

归于本能和自由,归于纯粹与天真。

你会吗?

当然会!

只要你活着,只要你有心跳。

每个人都会,只因你慌张着成熟,你忘了。

每个人都会,只因你热衷于模仿,你丢了。

向婴儿学习——学习简单、干净、轻盈、率性,学习情不自禁、忘乎所以……向旷野学习——学习激情、独白,学习无技术的动作和经验之外的常识……她说。

这是一生的功课,一生的修行。

我在哪里,舞台就在哪里。

她反复说。

水在笑,风在走,山在呼吸……一个人光着脚,在跳舞。

一个灵魂在洗澡。

一个月亮在洗澡。

我活着,我跳舞。

在仙人掌的刺上跳,在草叶的脉络上跳,在露珠的晶莹上跳,在河流的闪光上跳,你什么都是,什么都不是,没有程式,没有格局。

当你扔掉了形骸,脱掉了绳索和封条,你就成了舞者。

只有跳舞,我才不绝望。

她说。

只有在舞蹈中,我才认出你。

我们才第一次遇见。

如果生命有个节日,有个复活节,那你一定是在跳舞。

只有跳舞,灵魂才能找到你。

你才像你自己,才成为你自己。

她说。

你要跳舞,如果你渴望自由,到了悲愤的地步。

你需要力量,而你自己就是力量。

只是你平常不敢用。

因为大家都一样,大家需要都一样,都装作若无其事。

让力量醒来的最好办法,就是跳舞。

你要跳舞,你要脱胎换骨,像蝴蝶从茧子里飞出。

如果你死了,还没有跳过,那是最悲伤的事。

因为你还没活过。

因为你的身体里,还没住过诗。

舞的意义,不是思想。

甚至不是美,是自由!

最辉煌的舞蹈动作,一定是情不自禁,一定是忘乎所以。

舞的本质,不是叛逆。

相反,是忠诚——对生命的忠诚,对灵魂真相的忠诚。

来看我之前,希望你是孤独的。

舞是孤独的产物。

她说。

对话,就在一瞬间。

舞,不负责解释,没有答案,没有果实。

唯一的情形可能是——每个人在看完了之后,都领走了自己的孩子。

手牵手。

说什么都没有用,来吧,让我们跳舞。

跳舞,会让你慢慢知道一切。

请你分享我,从我的水面上滑过。

像石子,像风……请在你身体上画一扇门,让一个舞者走出来。

原谅我的语无伦次。

是跳舞,让我如此自由,如此肆意。

2010年11月为北京现代舞团成立15周年纪念而作

(二)夏天正午

一只闹钟正在紧张地午休

一只灰蛾四下里散布谣言

雪糕的叫卖声超低空飞行

她将夏天切成一个个小块

喂给孩子们吃

古龙的武侠书里

我崇拜的英雄

正牵着驼铃

穿越沙漠和五十个民族

我最羡慕的是葡萄、公主、酒

夜光杯,女扮男装

和人工降雨

扔掉书,走向阳台

楼下是幼儿园

院里空荡荡

只有一个孩子在骑木马

梦游似的

这孩子一定是偷偷溜下床的

一定想趁同伙都睡了

独享这匹马

他真聪明

像我小时候

踮起脚尖

我突然踌躇满志眺望起南方

眺望1997的香港

炎热的香港

那个有摩天大楼和廉政公署的地方

那个让周润发冒着枪林弹雨的地方

那个可以自由出卖肉体

却无须出卖灵魂的地方

冷不丁发现

那个骑木马的孩子

丢下木头

骑马走了

我被他晾在了阳台上

像一只衣架

1993年7月

(三)一座什么样的园子

这园子终年散发垃圾的味道

从清晨到日暮,采不到鸟的光芒

只有渍血的卵躺在餐盘里

阳光是真实的,肮脏的枯藤是真实的

空气中冷冷的蛛丝是真实的

没有风,叶子上的毛虫昏迷不醒

这么漂亮的孩子

不该乞讨

不该为一枚硬币受宠若惊

不知为何,我隐隐觉得

他身上有徐志摩的影子

这么美的少女

不该天天躲在阁楼上

不该为没有裙子仇恨夏天

换一个家世

她也许能成为张爱玲

或林徽因

从清晨到日暮,你看见

叹息一生的人什么都没留下

你看见

捡破烂的人变成了一堆破烂

吃西红柿的人变成了西红柿

你看见,你又看见

那个高大英俊的人被奇异的花粉毒死

自暴自弃的少年沦为一只可怕的蟋蟀

你看见蜥蜴伏在比它更大的阴影里

形状像一条谣言

你看见蚊子妖冶地舞动长腿

她的吻可真丑

你嗅到一股凶杀和饕餮的腥味

一只大鸟闭目在灌从中

不知死了,还是睡了

你看见一个塌鼻子女人推婴儿车走来

无精打采,嘴角可疑的黑痣

猜想她正被病毒折磨着

你看见饥饿的艺术家

用刀子摘下耳朵

一半充饥,一半喂狗

这园子终年养着粗野的蘑菇

近亲繁殖,嘴唇交配

它们把草、菜叶、粪便

全吃光了

你怀疑这园子秘密埋着什么

腐烂的坛子

或一场瘟疫后的尸骸

1994年6月4日

(四)冬天:黑白画

1

为了看清少女动人的脸庞

为了握住相互伸出最近的手

最后的诗人跛足狂奔

掠经每一扇窗户都闪过痛楚的冷漠

呼出每一个名字都听见错误的回音

大雪的夜晚动荡不安

意志的铁轨一贫如洗

那么,茫茫冬天

除了弥漫的雪花和热腾腾的呼吸

我还能挥洒什么呢

肥皂泡填满情欲飞来飞去直至撞灭

渴望付出的汗水已白白流去

除了这片皑皑浅草

肯让我留下无辜与清白

我轻如鸿毛的誓言

早已被大地忘却

这么寒冷的花儿也算得上鲜花吗

满眼溪流悲凉

愿望如刀割

我憎恶任何形式的幽默

2

当无人能拯救你的时候

你还会遇见谁

思想,您一直在注视我吗

除了您,谁还会这样看着我

我明白您缄默的嘴唇从不会为谁说话

包括距您最近的人,最向往您的人

我只有退回现实清醒的墙壁

重新站好

正如生命甩不掉体重

水同时给了鱼自由和牢房

思想,您一直不动声色关注我吗

像须臾不离的爱

我看上去是不是比雪花更空虚

您想维护我吗

希望我和您一样在春天之前

先默默忍受吗

暗地里,您会派某种东西来接我吗

比如一封信,一首寓言

或一辆深夜的自行车

在笔直行走之前

西西弗斯神

请教会我怎样去搬动那些巨石

请用您不朽的指头抵住我的脊梁

抬望山顶我要用山顶的声音喊

——

来自理想的厄运正深深满足着我

打击我的力量就是我的力量

冬天的幕后,你在哪里

我不怕离你这么近

寒冷的用心是磨砺还是消灭

我无法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