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誉宁过去,想将她扶起,可阿芳娘却借着沈誉宁的力气一下站起转身,止住哭泣,只是狠狠地看过一院子的人,突然手指向中间:“你们,都是你们逼死阿雪的,你们都是凶手,你们统统都是凶手,枉我们阿雪叫了你们那么多年的叔叔婶婶,可最后,你们一个个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个过来对我们阿雪说那是她的福气,什么福气,若是福气你们怎么不让你们的女儿嫁过去?选我们阿雪嫁给河伯,你们一个都没站出来说句话,反而都怕我们逃跑一样监视着我们,今日她婶子过来,明个她大叔探探,嘴上都说得好听,其实呢,就怕我们逃跑……你们逼得我们无路可走,逼得我们阿雪只能自杀,你们现在还好意思来?好,你们来,你们来我就让你们给我家阿雪偿命。”
说着,阿芳娘就跌跌撞撞往人群之中冲去,沈誉宁慌忙伸手,拉住了阿芳她娘,搂到肩膀:“成大姐,你还有阿芳啊,你还有阿芳啊!”
挨在沈誉宁的肩膀之上,阿芳娘略略缓和下来,听着沈誉宁的劝,她突然站直,对着在一旁怯怯看着的阿芳伸出手臂:“阿芳,来,到娘的怀里来。”
阿芳立即哭喊着跑去,而这时,那些村民都撇撇嘴,多数散去了。
阿芳娘看着那些村民的离去,已然往前走一步,又低头看了看正小心翼翼瞧着自己的阿芳,终于还是止住了追上去的脚步,只是愤然间仰头:“老天爷,我们家阿雪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对待她?老天爷,求求你开开眼,把我的阿雪还给我,还给我!”
沈誉宁嘴巴张了张,却是一句劝慰的话都未能说出口,别过脸,悄悄抹去一把泪。
他们在院中站立许久,阿芳爹满是兴奋地跑了过来,对阿芳娘的悲痛仿若不见,只是站在她面前双手比画道:“我看见了,我看见了,阎晓娇坐的竹筏沉了,她一头栽了下去,挣扎着,扑腾着,可除了我,没有人再听见了,她喊再大声也没用,然后就沉了下去,沉得无影无踪,她终于死了,她终于死了,她死了……”
阿芳爹越说,眼睛睁得越大,仿佛又看到了当时的情形,陷在了其中。
阿芳娘松开阿芳,猛烈地推了他一下:“她死了有什么用?我们阿雪也不会醒过来了,我们阿雪再也醒不过来了……”
被阿芳娘这样一呵,阿芳爹突然醒悟,那嘴角残余的笑慢慢收拢,又变得寡言,没有眼泪,只是佝偻着背,慢慢踱步进屋,只是在外间四处搜寻着,最后找到了一杆旱烟,坐在桌前,狠命地抽,自始至终没有去阿雪的房间半步。
“誉……无忧姑娘,他们需要静一静,我们还是走吧。”站在一旁,将一切看在眼中的杭晋承终于走了过来,对沈誉宁轻轻耳语。
沈誉宁瞧了他一眼,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而这时,阿芳娘止住哭泣,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自己带着阿芳转身进屋,门被重重关上。
这时,沈誉宁方转身,放缓了脚步,慢慢走着。
杭晋承跟随,一直跟着她走到了刚刚出事的那个河岸边。
“若是我在打晕之前将自己的计划跟阿雪说清楚,她就不会那么傻了。”看着面前已然平静如镜的河面,沈誉宁如此说着,仿佛自言自语,仿佛就是说与杭晋承所听。
“人世间,哪有那么多事能预料到呢?”杭晋承往前一步,与沈誉宁并肩,说出这样一句话。
没想到沈誉宁听完,微微侧身,面对杭晋承:“难道公子的心一向都是那么冷的吗?这是一条人命,你就用这样一个解释就能将自己说服了吗?”
杭晋承对上沈誉宁的目光,不急不缓地答道:“其实,我已是个死人,早已没有心,许多事都已经看开,生死有命,由不得我们自己。”
“没有心?”沈誉宁显出疑惑的神情,眼眸却不敢再与杭晋承相望。
可杭晋承依旧逼迫沈誉宁的目光,话语也急促起来:“从前,我爱过一个女子,可她带着我的心死了,从那以后,我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话说完,杭晋承突然抓住沈誉宁的手往自己的心口去放。沈誉宁被他这样突然的举动吓了一大跳,慌忙着力挣脱开来,加紧脚步折身回去。
“沈誉宁,你要骗我到什么时候?”杭晋承并没有追上前,只是看着沈誉宁离开的背影突然开口而问。
沈誉宁脚步略顿,未转身,却说道:“我说过,我姓宁,名无忧,公子定然是认错人了。”
说完这些话,沈誉宁就想继续离开,可杭晋承的声音就那么传了过来:“曾经,我对如锦没有丝毫的感觉,从来不在她的身上花任何心思,所以你冒名顶替,我根本辨别不出。可是誉宁,我将我整颗心都给了你,你以为你说一句认错人我就会相信吗?从见到你的第一眼开始,我就已经笃定了你的身份,你否定一千遍一万遍,我就确定一万遍一亿遍!”
沈誉宁仰头,将眼泪咽回肚中,再转身,已经带上了笑容:“公子,你真的认错人了。”
杭晋承只是微笑,突然间疾步冲了过来,站在沈誉宁面前,轻轻捧过她的面庞,眼中尽是痴迷。沈誉宁伸手想拉开杭晋承捧着自己面庞的手,可一下之间,杭晋承的力道加大,根本拉不开,杭晋承的眼眸闭上,面庞下移,吻上了沈誉宁的嘴唇。沈誉宁原本去拉杭晋承的手突然止住,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缓缓落下,眼眸紧闭。
杭晋承原本捧着沈誉宁的手慢慢下滑,搂过她的腰间,将她紧紧拥在自己的怀中,这一下,让沈誉宁一颤,眼睛一下睁开,突然咬过杭晋承的嘴唇,淡淡的血腥之气弥散而开,可杭晋承不曾放开她,更是用舌撬开她的贝齿,吻得越来越深,越来越霸道。
终于,杭晋承将沈誉宁放开,沈誉宁立即挣扎而去,狠狠盯着杭晋承,脸颊绯红,可面庞之上带的全是愤恨。
杭晋承被沈誉宁一推,略后退两步,擦拭去嘴角流出的血迹,看着手上沾上的血只是微微一笑:“誉宁,咱们不闹了,咱们回家。”
只这一句简单的话,让沈誉宁的愤恨化为虚无,她呆呆站立,眼泪落下,看着杭晋承期盼的目光,精神突然一震:“回家?我还有家吗?将军府还是恭王府?杭晋承,沈誉宁已经死了,那一杯毒酒喝过,我在你面前死得清清楚楚,你为何这么笃定我就是沈誉宁?我现在是宁无忧,跟你没有丁点儿的关系。”
“宁无忧,是宁愿无忧的意思吗?”杭晋承浅淡问过,露出柔和的笑,“别人‘死了’,可以复活,为什么你不可以?而且,我心底一直有一个感觉,就是你还在这个世界,你并没有死。”
“感觉?感觉?”沈誉宁往后退得踉跄,却又突然止住,“杭晋承,你不要告诉我,就是因为你有这样一个感觉,所以你一直留恋人世间。杭晋承,你口口声声说爱我,把你所有的心都给了我,那么我死了,你为什么不来陪我?”
沈誉宁顿了顿,缓和过自己的激动:“杭晋承,谁少了谁,不是一样活着呢?当初,当我发现自己并没有死的时候,我那样害怕,害怕我活着,你却赴了黄泉,我甚至想过,你若为了我自尽,我也绝不独活,可后来,我看见了你,你还是活得好好的,只是日日醉生梦死,我安慰我自己,你这样活着与死无异……只是时间是个可怕的东西,不过几个月,你就好了,你可以笑,可以意气风发,可以做回你的五王爷……我痛不欲生,那样的痛比我不能手刃仇人更惨烈,我以为自己活不下去了,可我离开了皇城,四处流浪,我每天将你遗忘一点点,一点点又一点点,就那样,我竟将你忘得干干净净,我依旧活得好好的,不,活得甚至比以前更好。”
“誉宁?”杭晋承没想到沈誉宁会说出这样一番话,看着她的目光带了些讶异。
这样一番话说完,沈誉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笑容又浮上面颊:“杭晋承,我们这辈子无缘,下辈子也无分,既然苍天注定,何必执念,相互纠缠?我放过你,你也放过我吧!”
“我不放。”杭晋承定定地看着沈誉宁,脱口而出间伸手将她紧紧拉住,不敢松开。
“你不放?杭晋承,你知道,若我面对你,就要面对什么吗?”沈誉宁看了一眼杭晋承拉着自己的手而笑,可看着看着,眼泪落下,“你不放过我,我就要重新回到过去,我要重新做回沈家的少爷,重新面对沈家的仇恨,这辈子,我只能生活在仇恨之中。”
杭晋承的手蓦然一抖,终于缓缓、缓缓地松开拉着沈誉宁的手:“好,我放过你。”
沈誉宁的手重重地垂落,看着杭晋承凝望她最后一眼之后决绝地转身,泪落不止,她双手捧于心口,低声自问:“杭晋承,我分明已经忘记你了,为什么你还要出现?杭晋承,你为什么要出现撕开我的过去?”
杭晋承宁愿绕远路回到季大婶的家,也没有再回转身一次,好几次,他脚步已然停顿,可最后还是继续往前,抬眼,已能望到季大婶的屋子,他才停顿了许久,最后只是自嘲一问:“誉宁,为什么当初,我没能下定决心陪你死去?这样我们这辈子无缘,起码还有下辈子。”
没人可以回答这样的问题,所以杭晋承将这样的言语说罢之后,重新抖擞精神,大步往季大婶家走去。
电闪雷鸣依旧尽忠职守,看到杭晋承过来才迎了过去,刚开口想询问外面发生了些什么,杭晋承已经将手一摆:“收拾收拾,咱们出发吧。”
电闪雷鸣满脸疑惑,对看一眼之后什么也没问,只是领命:“是!”
趁着电闪雷鸣收拾的当口,杭晋承出了里屋,看见季大婶坐在外屋发着呆,刚刚杭晋承过去没发觉,现在杭晋承又出来依旧没有察觉。
“季大婶?”杭晋承随意挑了张椅子坐下,有礼地叫了一声。
“哎,哎。”这时,季大婶才回神,立即站起,可等站起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要干什么,又带着讪笑坐了下来,“今天,本是想让沈公子去瞧热闹的,没想,竟是让沈公子瞧了一场笑话,真是对不住了。”
“季大婶,快别这么说。”
可季大婶随即抹着眼泪又继续说道:“哎,都怪我们无知,信了娇姨这些骗人的话,我本还想着,阿雪能嫁给神明,多大的福分啊,没想到,全是娇姨编出来骗人的。阿雪这么好的孩子,就这么没了……哎……阿芳她娘恨我们,也是该的!”
听季大婶提及阿雪,杭晋承只有陪着叹过几口气,再没说什么劝慰之话。
这时,电闪雷鸣带着包袱从里屋走了出来,朝杭晋承示意了一下。杭晋承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放到了桌上:“季大婶,打扰你这么多天,实在是不好意思……我们也该动身走了。”
“沈公子……”季大婶连忙站起,擦去脸颊上的泪花,似乎想说些挽留的话,最后只是拍拍杭晋承的手,简短而道,“公子一路保重。”
杭晋承微笑点头,站起身往门口走去,不过刚跨出门,抬头,正看见沈誉宁站在院子的中心,在看见他出来的刹那仰头对上他的眼睛,杭晋承的脚步一下止住,沈誉宁却是一步一步朝着他走过去。
当沈誉宁真真切切地站在杭晋承的面前时,他挥手,电闪雷鸣先行离开,他却是转移了目光,抬头看了看天际。
沈誉宁并不在意,却是开口,言语冰凉地说道:“我跟你回去。”
“回……王府?”杭晋承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却在听到沈誉宁话语的时候将信将疑道,“你要跟我回王府?”
沈誉宁转过身,朝院子里走去:“我以为我不去想,拼命告诉自己要忘记,自己就真的能将过去忘记得干干净净。是,这几个月,我活得无忧无虑,我会开心地笑,只是我笑得越灿烂,心里就越清楚这些笑容下的悲痛。而这个时候,杭晋承,你又来了,让我不得不去面对我们沈家的仇与我腹中孩子的恨……我再自欺欺人,心境却再不如当初,我欺骗不了自己了。所以,就在刚刚,我想通了,既然老天爷不放过我,无论我逃得有多远,都是没有用的。既然这样,那我不如去面对……而且,我身上背负了这样大的仇恨,若我果真这样一直自我放逐,你说我九泉之下的父亲,是不是都不能瞑目?阿雪死了,我看着她爹娘那痛苦的模样……我想,如果我这样死在了我父亲面前,他定然二话不说,什么都不会顾忌,直接拿起他的长缨枪为我去拼命……而现在我却在干什么呢?我本来想,就这样放你走吧,我的仇恨总有机会去报,可是我又想了,我的仇,离开了你,怎样去报?”
“誉宁……”这番话听完,杭晋承说不出悲喜,顿了下,只是说,“你跟我回去,只是为了要报仇?”
“不然,你以为?”脚步停止,沈誉宁转身盯着杭晋承的眼睛。
杭晋承自嘲笑笑:“好,我帮你报仇。”
“你帮我报仇?”听到这里,沈誉宁扑哧一下笑出声,“你就是我的仇人,你说你帮我报仇?杭晋承,我不是在听笑话吧。”
杭晋承并没有因为沈誉宁的这声笑而有任何的不满,他的嘴角依旧带着淡淡的笑意,只是那样站着。
略略笑了几声,沈誉宁也停了下来,又对上杭晋承的眼:“我回去,要进宫,我要杀皇上为我爹报仇。”
杭晋承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好。”
沈誉宁略有些吃惊,眼睛直直地盯着杭晋承,仿佛要将他的内心看透,只是一无所获,她收回目光,隐起疑惑又说道:“我这次回去,我会折磨你,将我失去孩子的痛苦,全部还给你。”
杭晋承的笑容中包含了苦涩,可依旧没有丝毫迟疑:“好。”
沈誉宁的心念一动,可还是说道:“我这次回去,依旧要做你的王妃,王府里的一切,都要我做主。”
依旧是一声“好”。
这一席话说完,沈誉宁不由得觉得有些心酸,笑容苦涩间却又打起精神,再面对杭晋承的时候满是喜气:“既然这样,你还等什么,收拾收拾,我们这就回恭王府。”
杭晋承听着沈誉宁话语中似乎包含的欢愉,带着宠溺带着心酸地上前,不由自主地摸摸她的鬓发,还是一声:“好。”
这一声“好”,让沈誉宁的笑容一下僵在了脸上,却又立马缓和,与杭晋承并肩,朝着村外走去。
因没有马车,沈誉宁坐在杭晋承的前面,策马疾驰。
一路上,两人神色皆是严峻,都是默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