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冬天,格外长,漫漫白雪,落了一日又是一日,延绵至了春日。
杭晋承爱上了喝酒,或倒入白玉瓷杯,或就着酒壶,再干脆直接捧着酒坛灌入,他天天待在洛叔的小店中,不愿归去。
洛叔看着他日日疯癫的样子,开始还劝劝,日子久了,只得随了他去,只是在不经意之间,替杭晋承微微叹气。
杭晋承的酒量越来越好,喝得越多,竟是越来越清醒……
所以,当杭晋致从门口踏步进来的一刹那,杭晋承看得清楚,所以酒坛就被扔到了一边,“哐当”一下,里面的酒全然洒在了地上。
杭晋致看着杭晋承满面的胡子,不由得快步走上前,拍过他的肩膀,关切地问道:“五哥,我不过去边疆几个月,你怎么就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模样?”
“呵呵!”杭晋承根本不回答杭晋致的问话,也搭上他的肩膀,一下压着他坐到了长板凳上,爽朗笑道,“六弟,你可回来了,你五哥一个人喝酒,实在是没意思,你终于回来,正好正好,来陪你五哥好好喝两坛。”
见杭晋承根本就不回答自己的话,杭晋致只有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一旁的洛叔,可洛叔只是耸耸肩,继续算他的账。
而这时,杭晋承往地下一瞧,刚刚的酒已经被自己洒在了地上,也不客气,自己便去厨房,不一会儿,一手一坛,拎着两坛子酒出来,重重放在了木板桌子上:“晋致,咱们哥俩好久不见,咱们今日不醉不归!”
说罢,杭晋承就把坛子上的封泥拍开,嗅了一下,带出几分陶醉:“好酒。”而后,也不管杭晋致,先抱起坛子往自己嘴中倒去。
“五哥,你现在只知道喝酒了吗?”杭晋致说着就一把夺过杭晋承正往嘴里倒着的酒,“你都不问问我为何回来?也不问问我怎么知道你在这里?”
猛地被杭晋致夺了酒,杭晋承不由得呛了一口,可也不生气,哈哈大笑:“六弟你回来就好,这些事情有什么好问的?”
“有什么好问?五哥,你现在是不是对朝廷的事情根本都不管?你究竟有多久没有进宫了?多久没见皇兄了?”杭晋致眼见杭晋承又要将自己手中的那坛酒抢过去,慌忙转了一个身,往后一退,再继续质问,“五哥,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副样子,就跟街头的乞丐没什么区别。”
但杭晋致的身手毕竟不如杭晋承,杭晋承上前一夺,还是将酒坛抢到了手,猛灌一大口,擦着嘴边的酒渍,毫不在乎地说道:“乞丐就乞丐,我不在乎!朝廷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这个样子,皇兄才放心,三哥估计也放心了,这样大家都好,我也快活。”
“五哥,你怎么变成了这样?”杭晋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双手撑在桌子上逼视杭晋承的眼睛,“你知不知道,古珈国与我们议和了,我们不用打仗了。”
杭晋承饶有兴致地听着,跷着二郎腿抖着身子,啧啧而赞:“那不错,嗯,值得喝酒庆祝一番。”
可杭晋承的酒坛刚举起来,杭晋致出拳,一下将酒坛打裂,手上顿时鲜血直流,可他感觉不到痛一样,依旧直直逼视杭晋承:“可贺敏要去和亲了,你知不知道?”
杭晋承刚想伸手将另一坛酒拿来,听杭晋致这样一说,手顿时停止了动作,但缓了一下,手还是够到了酒坛的边:“贺敏是我们东黎国的公主,这是她的命。”
听闻杭晋承说出这句话,杭晋致慢慢站起身:“不,那不是贺敏该有的命,我绝不允许那是贺敏的命运。”
杭晋承皱了皱眉头,问:“你今日来,是为了让我帮你说服皇兄吗?”
“不必了,我自己一个人就行。”杭晋致狠狠瞪了杭晋承一眼,带了些许赌气说道,“枉费贺敏叫了你那么多年的五哥。”
杭晋承的手从酒坛之上收回,走到杭晋致面前,并无愧疚,只是冷冷地将一个事实说出:“六弟,不要天真了,皇兄会因为你的求情改变决定吗?究竟是贺敏的幸福重要还是国家的安宁重要,我相信你在边疆待了这么些日子,比我更清楚!”
“就算舍弃整个江山又如何?贺敏就是我的命!”听到杭晋承这样一说,杭晋致的情绪有些激动,声调一下提高,引得饭馆中的其他客人纷纷侧目,随后离开。
众人离开的窸窣声响传来,杭晋致知道自己鲁莽,带了些后悔,可依旧坚定地说道:“不,我绝不让贺敏嫁到古珈国。”
随即就是转身,匆匆离开了饭馆,看着杭晋致的身影,杭晋承不由得叹了口气。洛叔从柜台后面绕了过来,小声而问:“五王爷,难道你真的就这么让六王爷走了?他正气盛,若是得罪了皇上……”
“他已经不小了,那是他的事情!”杭晋承却没让洛叔说完,直接就转身往刚刚自己坐的那张桌子走去,似乎还想痛饮一坛。
可洛叔这回并没有就此放弃,而是继续道:“五爷啊,你真的放心吗?你已经放任自己那么久了,洛叔也就随着你去,可现在这么大的事,你还要这么麻痹自己?怎么说公主也是跟你们从小长大,你难道都不帮公主争取一下?晋承,洛叔相信你不是这么冷酷无情的人。”
这番话说完,洛叔才拍了拍杭晋承的背,也不等待他给出答案,转身回到自己的位置。
杭晋承在那儿呆呆坐了一会儿,目光一凛,一下站起,随即出了饭馆匆匆朝着王府跑去。
当素素帮着将杭晋承的胡须剃干净,且换上了干净衣衫后,眼眶竟然湿润了,哆嗦着嘴唇喃喃地道:“王爷回来了,我们的王爷回来了……”
杭晋承听得清楚,可只作没有听见,瞟了她一眼,直接出了屋子,迎面走来的是带着小梅的沈如锦,他的目光有些动容。
沈如锦看见了杭晋承,弯腰正想请安,可杭晋承抢在她前面命令道:“别说话!”
如锦依言,不语不发,却是见杭晋承嘴角浮出柔和的笑容:“誉宁,这么远的路,你来做什么?待会儿我来看你就好了,快回去吧。”
小梅听得攥紧了拳头,可如锦却依旧带着淡淡笑意,任杭晋承这样嘱咐完,依旧一声不发地带着小梅折身离开。
望着沈如锦的背影消失不见,杭晋承面庞上的笑颜立即消失得干干净净,他拍了拍衣摆,出去命令:“备车,入宫!”
正如杭晋承想的一样,杭晋致已经先行入宫去求见皇上了,只是皇上忙着看奏折,让他先回去。可杭晋致执拗地跪倒在皇上的书房之前。
杭晋承到时,杭晋致依旧倔强地跪着。他看了杭晋致一眼,却是直接上前,对跟随在皇上身边的福公公耳语了几声。
听闻是杭晋承来了,皇上方停下了手中的奏折,将书房之门打开,那一刻,杭晋致抢在了杭晋承的面前往前而去,可因跪久了,脚上麻木,踉跄了一下,可他毫不在乎,立即又站起,匆匆进屋。
皇上的身子靠在宽大的龙椅之上,见杭晋承与杭晋致都进了屋子,朝福公公一个示意,门就被关上了。皇上干咳几声,手中转着一串长长的念珠,仿佛在说着家常的话:“我们兄弟三个,可是好久都没聚齐了啊!”
杭晋承虽听皇上这样说着,可还是要下跪行礼,皇上却及时地抬着手说道:“快起来吧,这里也没旁人,都是自家兄弟,快坐吧。”
这时,杭晋致再也按捺不住,一下跪倒在了皇上面前:“还请皇兄收回成命,不要让贺敏去和亲了。”
皇上并不恼怒,反而呵呵笑了一下,对着杭晋承说道:“你瞧,咱们的六弟到底还是小孩子心性。”
“皇兄,晋致真的求你,不是小孩心性。”眼见皇上并不重视自己的话,杭晋致更着急了几分。
“你瞧六弟还不愿承认。”皇上依旧嘻嘻哈哈,但不理会跪在地上的杭晋致,只是同杭晋承随意说着。
皇上越是不在乎的样子,杭晋致越是焦急:“皇兄,你知道我对贺敏的情谊,为什么还要这样对待贺敏?嫁到古珈国那种野蛮的地方,贺敏一辈子就完了啊!”
“情谊,什么情谊?你们之间除了兄妹情谊,还能有什么情谊?”皇上听到杭晋致这样一句话,再不像刚才那样的随常表情,手中的念珠重重一甩,整个身子就已经站起来,气势顿生,“你是我东黎的王爷,贺敏是我东黎的公主,你们两个之间除了有兄妹情谊,你还想有什么情谊?”
杭晋致一下被皇上的气势镇住,可缓了缓,回神,还是将一切都抛诸脑后,颤抖着声音说道:“贺敏……不是我妹妹……我爱她……”
“晋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杭晋承及时出声,截断杭晋致之后的话,“真是越大越胡闹了,玩笑是乱开的吗?”
随后,杭晋承立即又对皇上道:“皇兄,六弟与贺敏不过是兄妹情深,所以听到贺敏要和亲的消息才会激动至此。只是六弟的话也是不错,那古珈国地偏人野蛮,贺敏若是嫁过去,以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不好过也得过,这就是她的命运。”皇上接过杭晋承的话,厉声道,随后将那被甩到一旁的念珠重新拿在手中,复坐下,慢慢摩挲着说道,“现在只有我们兄弟三个,你皇兄也打开天窗说亮话。晋致,你与贺敏的情谊,朕这个亲哥哥,又岂会不知道?”
杭晋承没想到皇上会说得那样直接,愣愣站着,带出几分讶异,可随后面容又冷峻下来,自嘲一笑,只是坐下,果如听着家常一样品了口茶。
“从你七岁时,偶然听到贺敏并非母后亲生的以后,你那贼心就已经长了对不对?”皇上说着,竟然弯腰,手戳过杭晋致的心口,随后又站直,背着双手,来回而走,“你对贺敏的情谊越重,朕就要将她嫁得越远,断了你的念想。”
“皇兄,你在说什么?是,我是爱着贺敏,可是贺敏什么都不知道,她是无辜的,皇兄,你将她当成亲妹妹疼爱了那么多年,难道你就舍得吗?”听皇上这样一说,杭晋致一下什么都不顾及,抓着皇上的龙袍衣摆,百般请求,“皇兄,我早就向你保证过,我只会将这份心意放在心里,我不会说出来,我只希望贺敏能够过得好一些。仅是这样,皇兄你难道都不能答应我吗?皇兄,只要你不让贺敏去和亲,我立即动身,再去边疆,这辈子都不回来,好不好?”
毕竟是自己亲弟弟,皇上被杭晋致由心说出的话说得心头一软,可还是摇头:“贺敏不去和亲,还有谁能去呢?”
这话一落,屋中三人皆安静了下来。
最后还是皇上先开口:“虽然朕知道,贺敏只是奶娘的女儿,并不是朕的亲妹妹,可这么多年来,朕还是像亲妹妹一样疼着她。如果可以,我也希望能给她寻个可靠的夫家,一辈子无忧。但命运就是如此,她不是我们杭家的女子,却享了我们杭家的尊贵,就是要付出代价。”
“什么代价不代价,贺敏根本就不稀罕。”杭晋致已经完全不顾皇上的身份,就那样出言顶撞道,“我这就带贺敏离开,离开皇宫去过平淡的日子,什么荣华富贵,我不在乎,贺敏肯定也不在乎!”
“你敢!”可皇上拂袖一个转身,目光如炬。
“皇兄,六弟不过是暂且被冲昏了头脑,你别跟他生气。”杭晋承见着气氛不对,才在一侧慢慢悠悠地劝阻。
皇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将自己的怒火压制,顿了顿,突然问杭晋致:“六弟,你知道父皇与母后当初为何要领养贺敏,给她尊贵的身份吗?”
被杭晋承一劝,杭晋致也觉察出了自己的失礼,此时听到皇上的问话,想了想,还是恭敬地回答,只是答中带着不解:“难道不是因为父皇膝下全都是男儿,没有一个女儿吗?”
“那不过是少许原因,而真正的原因,就是为了今日。父皇早就料想过,我们东黎与古珈国对峙许久,若日后谈和,没有将公主下嫁,无法显示诚意,所以,皇室中必须要有一个公主,贺敏很幸运,成了这个公主。”皇上略略仰头,似乎看到了先皇咽气时对他的嘱托。
那一日的风急,雨大,先皇已经奄奄一息,却还是千叮咛万嘱咐:“贺敏的婚事不宜过早……日后和亲……咱们东黎……只有这么一个公主……不要舍不得,她不是你的亲妹妹……便是你的亲妹妹,那也只能是她生在皇家的……是她的命……”
当时的皇上,也是惊讶不解……可在皇位待的时间越久,他便越是明白皇家的残酷。
就如皇上所预料的一样,杭晋致听完这番话,全然不敢相信,拉住自己拼命问:“不可能,怎么可能?母后从小那么疼贺敏,领养她怎么可能就是为了将她送入地狱?皇兄,这是你编的谎话吧,为的是让我死心?不,我不会相信的,贺敏不能嫁去古珈国,我不准她嫁去古珈国!”
眼见杭晋致已经失了控,杭晋承站起身,却是怎么也插不上话,看着皇上的眉头越皱越紧,内心暗暗为杭晋致捏了一把汗。
“来人,把六王爷关入天牢!”皇上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走向门口,推门,门打开的瞬间,立即命令道。
外面的守卫立即进来,将杭晋致带了下去。
杭晋承没有劝,却问皇上说:“皇兄想关六弟几天呢?”
“关到贺敏出嫁!”皇上也是在气头之上,话语依旧带着怒火,缓了缓,才望了杭晋承一眼,对他道,“五弟,你从云口回来以后,总是推病不曾进宫,你我兄弟二人真的是许久没见,你好像……变了。”
“皇兄,人都是会变的,不是吗?”杭晋承不急不躁,慢慢地道,“就像皇兄,之前是那样亲切和蔼的一个兄长,可许多不得已,让您在许多事上变得冷酷无情。人都是会变的,不论我们自己究竟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皇上听过杭晋承的这句话叹了口气,并不深究他话中含义,只是挥手:“五弟,你下去吧,朕也累了。”
杭晋承慢慢地行完礼,才退了回去,一副不急不躁的模样。
出了御书房,没了皇上气势的压迫,空气似乎也清新了几分,他重重呼吸了几口,往出宫的路上走了几步,想了想,却是回身,往贺敏住的长乐宫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