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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感恩老师(9)

梦中的老师依然是七十岁,依然兴致冲冲,依然有女子的柔和与男子的刚烈炽旺,也依然是台山人那份一往不知回顾的执拗。

我在梦中望着她,既没有乍逢亲故的悲恸,也没有梦见死者的惧怖,只以近乎宠爱的心情看着她。觉得她像一个小女孩,因为眷恋人世,便一径跑了回来,生死之间,她竟能因爱而持有度牒。

然后,老师消失了,我要异乡泪枕上醒来,搬了张椅子,独坐在院子里,流量惊人的月光令人在沉浮之际不知如何自持。我怔怔然坐着,心中千丝万绪轻轻互牵,不是痛,只是怅惘,只觉温温的泪与冷冷的月有意无意的互映。

是因为方才月下那场舞剧吗?是那上百的人在舞台上串演其悲欢离合而引起的悸动吗?是因为《拉玛那那》戏中原始神话的惊怖悲怆吗?为什么今夜我梦见她呢?

想起初识李老师时,她极为鼓励我写出戏。记得多次在天的夜晚,我到她办公的小楼上把我最初的构想告诉她,而她又如何为我一一解惑。

而今晚她来,是要和我说什么呢?是兴奋的要与我讨论来自古印度的拉玛那那舞剧呢?还是要责问我十年来有何可以呈之于人的成就呢?赤道地带的月色不意如此清清如水,我有一点点悲伤了,不是为老师,而是为自己。所谓一生是多么长而又多么短啊,所谓人世,可做的是如许之多而又如许之少啊!而我,这个被爱过,被期待过,被呵宠过,且被诋毁的我,如今魂梦中能否无愧于一个我曾称她为老师的人?

月在天,风在树,山在远方沸腾其溶浆,老师的音容犹在梦趄。此际但觉悲喜横胸,生死无隔。我能说的只是,老师啊,我仍在活着、走着、看着、想着、惑着、求着、爱着,以及给着——老师啊!这样,可以吧吗?

后记:《画》是我的第一个剧本,因为觉得练习成分太多,便没有正式收入剧集里,近日蒙友人江伟必写粤语演出,特记此梦付之。李曼瑰老师是当年鼓励——说确实一点是“勉强”——我写剧的人,今已作古十年,此文怀师之馀,兼以自勉,希望自己是个“有以与人”的人。

贝多芬百年祭

萧伯纳

一个世纪以前,一位五十七岁的老人,最后一次举着拳向天空呼喊,尽管他听不到天空的雷声和大型交响乐队演奏他的乐曲。

就这样,他永远地离开了世界,至死,他都还像生前那样唐突神灵,蔑视天地。

他是反抗性的化身;他甚至在街上遇上一位大公和他的随从时也总不免把帽子向下按得紧紧的,然后从他们中间大踏步地直穿而过。

他有那种不听话的蒸汽轧路机的风度,他穿衣服之不讲究尤甚于田间的稻草人:事实上,有一次他竟被当做流浪汉给抓了起来,因为警察不肯相信穿得这样破破烂烂的人竟会是一位大作曲家,更不能相信这副躯体竟能容得下纯音响世界最奔腾澎湃的灵魂。

贝多芬的灵魂是伟大的,但是如果我使用了最伟大的这种字眼,那就是说比汉德尔的灵魂还要伟大,贝多芬自己就会责怪我。而且谁又能自负为灵魂比巴赫的还伟大呢?但是说贝多芬的灵魂是最奔腾澎湃的是没有任何争议的。

他的狂风怒涛一般的力量他自己能很容易控制住,可他常常并不愿去控制,这个和他狂呼大笑的滑稽诙谐之处是在别的作曲家作品里都找不到的。

毛头小伙子们现在一提起切分音就好像是一种使音乐节奏成为最强而有力的新方法。但是在听过贝多芬的第三里昂诺拉前奏曲之后,最狂热的爵士乐听起来也像“少女的祈祷”那样温和了。

可以肯定地说,我听过的任何黑人的集体狂欢都不会像贝多芬的第七交响乐最后的乐章那样可以引起最黑最黑的舞蹈家拼了命地跳下去,而也没有另外哪一个作曲家可以先以他的乐曲的阴柔之美使得听众完全溶化在缠绵悱恻的境界里,而后突然以铜号的猛烈声音吹向他们,带着嘲讽似的,使他们觉得自己是真傻。

除了贝多芬之外,谁也管不住贝多芬,而疯劲上来之后,他总有意不去管住自己,于是他的乐曲就像他的人性一样奔放了。

这样奔腾澎湃,这种有意的散乱无章,这种嘲讽,这样无所顾忌的骄纵和不理不睬的传统的风尚——这些就是贝多芬与十七和十八世纪谨守法度的其他音乐天才的最大区别。他是造成法国革命的精神风暴中的一个巨浪。

他不拜任何人为师,他同行里的先辈莫扎特从小起就是梳洗干净,穿着华丽,在王公贵族面前举止大方的。莫扎特小时候曾为了彭巴杜夫人发脾气说:“这个女人是谁,也不来亲亲我,连皇后都亲我呢。”

这种事在贝多芬是不可想像的,因为甚至在他已老到像一头苍熊时,他仍然是一只未经驯服的熊崽子。

莫扎特天性文雅,与当时的传统和社会很合拍,但也有灵魂的孤独。莫扎特和格鲁克之文雅就犹如路易十四宫廷之文雅。海顿之文雅就犹如他同时的最有教养的乡绅之文雅。

和他们比起来,从社会地位上说,贝多芬却是个浪荡不羁的艺术家,一个不穿紧腿裤的激进共和主义者。

海顿从不知道什么是嫉妒,曾称呼比他年轻的莫扎特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作曲家,可他就是不满意贝多芬。

莫扎特却是很有远见的,他听了贝多芬的演奏后说:“总有一天他是要出名的。”但是即使莫扎特活得长些,这两个人恐怕也难以相处下去。

贝多芬对莫扎特有一种出于道德原因的恐惧。

莫扎特在他的音乐中给贵族中的浪子唐璜加上了一圈迷人的圣光,然后像一个天生的戏剧家那样运用道德的灵活性又回过来给莎拉斯特罗加上了神人的光辉,给他口中的歌词谱上了前所未有的、就是出自上帝口中都不会显得不相称的乐调。

贝多芬不是戏剧家,神圣的道德感是他依据的做人原则,他讨厌所谓灵活性的道德,但他仍然认为莫扎特是大师中的大师(这不是一顶空洞的高帽子,莫扎特的确是个为作曲家们欣赏的作曲家,而远远不是流行作曲家);可是他是穿紧腿裤的宫廷侍从,而贝多芬却是个穿散腿裤的激进共和主义者;同样的,海顿也是穿传统制服的侍从。

在贝多芬和他们之间隔着一场法国大革命,划分开了十八世纪和十九世纪。

但对贝多芬来说,莫扎特可不如海顿,因为他把道德当儿戏,用迷人的音乐掩盖罪恶的龌龊。

如同每一个真正的激进共和主义者那样,贝多芬身上的清教徒性格使他反对莫扎特,即使莫扎特曾对他十九世纪的音乐创新有所启迪。因此贝多芬上溯到汉德尔,一位和贝多芬同样倔强的老单身汉,把他作为英雄。

汉德尔瞧不起莫扎特崇拜的英雄格鲁克,虽然汉德尔的《弥赛亚》里的田园乐有格鲁克的歌剧《奥菲阿》里那些天堂的原野的各个场面的影子。

今年是贝多芬先生百年大祭,因为有了无线电广播,成百万的对音乐还接触不多的人将在今年首次听到贝多芬的宏大乐曲。

充斥在大报小刊的成百篇颂扬大音乐家的纪念文章,将使人们抱有通常少有的期望。

像贝多芬同时代的人一样,虽然他们可以懂得格鲁克、海顿和莫扎特,但从贝多芬那里得到的不仅是一种使他们困惑不解的意想不到的音乐,而且有时候简直是听不出是音乐的由管弦乐器发出来的杂乱音响。

这种现象要解释也不难。

十八世纪的音乐都是舞蹈音乐,舞蹈音乐是不跳舞也听起来令人愉快的由声音组成的对称的样式。

因此,这些乐式虽然起初不过是像棋盘那样简单,但被展开了,复杂化了,用和声丰富起来了,最后变得类似波斯地毯,而设计像波斯地毯那种乐式的作曲家也就不再期望人们跟着这种音乐跳舞了。当然,若有神巫打旋子的本领依然能跟着莫扎特的交响乐跳舞。

有一回,我还真请了两位训练有素的青年舞蹈家跟着莫扎特的一阕前奏曲跳了一次,结果差点没把他们累垮了。

就是音乐上原来使用的有关舞蹈的名词也慢慢地不用了,人们不再使用包括萨拉班德舞、巴万宫廷舞、加伏特舞和快步舞等等在内的组曲形式,而把自己的音乐创作表现为奏鸣曲和交响乐,里面所包含的各部分也干脆叫做乐章,每一章都用意大利文记上速度,如快板、柔板、谐谑曲板、急板等等。

但在任何时候,从巴赫的序曲到莫扎特的《天神交响乐》,音乐总呈现出一种对称的音响样式给我们以一种舞蹈的乐趣来作为乐曲的形式和基础。

可是音乐的作用并不仅仅是创作悦耳的旋律,它还应表达丰富的感情。

你能去津津有味地欣赏一张波斯地毯或者听一曲巴赫的序曲,但乐趣只止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