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晚年,他有时觉得很起劲,为开明书店计划着出版辞典;同时发愿要译《南藏》。他担任的是《佛本生经》(“Jataka”)的翻译,已经译成了若干,有一本仿佛已经出版了。我有一部英译本的“Jataka”,他要借去做参考,我答应了他,可惜我不能回家,托人去找,遍找不到。等到我能够回家,而且找到“Jataka”时。他已经用不到这部书了。我见到它,心里便觉得很难过,仿佛做了一件不可补偿的事。
他很耿直,虽然表面上是很随和。他所厌恨的事,隔了多少年,也还不曾忘记。有一次,在一个宴会上遇到了一个他在杭州第一师范学校教书时代的浙江教育厅长,他便有点不耐烦,叨叨的说着从前的故事。我们都觉得窘,但他却一点也不觉得。
他是爱憎分明的!
他从事于教育很久,多半在中学里教书。他的对待学生们从来不采取严肃的督责的态度。他只是恳挚的诱导着他们。
……我入学之后,常听到同学们谈起夏先生的故事,其中有一则我记得最牢,感动得最深的,是说夏先生最初在一师兼任舍监的时候,有些不好的同学,晚上熄灯,点名之后,偷出校门,在外面荒唐到深夜才回来;夏先生查到之后,并不加任何责罚,只是恳切的劝导,如果一次两次仍不见效,于是夏先生第三次就守候着他,无论怎样夜深都守候着他,守候着了,夏先生对他仍旧不加任何责罚,只是苦口婆心,更加恳切地劝导他,一次不成、二次,二次不成,三次……总要使得犯过者真心悔过,彻底觉悟而后已。(许志行:《不堪回首悼先生》)
他是上海立达学园的创办人之一,立达的几位教师对于学生们所应用的也全是这种恳挚的感化的态度。他在国立暨南大学做过国文系主任,因为不能和学校当局意见相同,不久,便辞职不干。此后,便一直过着编译的生活,有时,也教教中学。学生们对于他,印象都非常深刻,都敬爱着他。
他对于语文教学,有湛深的研究。他和刘薰宇合编过一本《文章作法》,和叶绍钧合编过《文章讲话》、《阅读与写作》及《文心》,也像做国文教师时的样子,细心而恳切的谈着作文的心诀。他自己作文很小心,一字不肯苟且;阅读别人的文章时,也很小心,很慎重,一字不肯放过。从前《中学生》杂志有过“文章病院”一栏,批评着时人的文章,有发必中;便是他在那里主持着的;他自己也动笔写了几篇东西。
古人说“文如其人”。我们读他的文章,确有此感。我很喜欢他的散文,每每劝他编成集子。《平屋杂文》一本,便是他的第一个散文集子。他毫不做作,只是淡淡的写来,但是骨子里很丰腴。虽然是很短的一篇文章,不署名的,读了后,也猜得出是他写的。在那里,言之有物;是那末深切的混和着他自己的思想和态度。
他的风格是朴素的,正和他为人的朴素一样。他并不堆砌,只是平平的说着他自己所要说的话。然而,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不诚实的话,字斟句酌,决不急就。在文章上讲,是“盛水不漏”,无懈可击的。
他的身体是病态的胖肥,但到了最后的半年,显得瘦了,气色很灰暗。营养不良,恐怕是他致病的最大原因。心境的忧郁,也有一部分的因素在内。友人们都说他“一肚皮不合时宜”。在这样一团糟的情形之下,“合时宜”的都是些何等人物,可想而知。怎能怪丏尊的牢骚太多呢!
想到这里,便仿佛听见他的叹息,他的悲愤的语声在耳边响着。他的忧郁的脸、病态的身体,仿佛还在我们的眼前出现。然而他是去了!永远的去了,那悲天悯人的语调是再也听不到了!
如今是,那末需要由叹息、悲愤里站起来干的人,他如不死,可能会站起来干的。这是超出于友情以外的一个更大的损失。
1946年
忆六逸先生
郑振铎
谢六逸先生是我们朋友里面的一个被称为“好人”的人,和耿济之先生一样,从来不见他有疾言厉色的时候。他埋头做事,不说苦、不叹穷、不言劳。凡有朋友们的委托,他无不尽心尽力以赴之。我写《文学大纲》的时候,对于日本文学一部分,简直无从下手,便是由他替我写下来的——关于苏联文学的一部分是由瞿秋白先生写的。但他从来不曾向别人提起过。假如没有他的有力的帮忙,那部书是不会完成的。
他很早的便由故乡贵阳到日本留学。在早稻田大学毕业后,就到上海来做事。我们同事了好几年,也曾一同在一个学校里教过书。我们同住在一处,天天见面,天天同出同入,彼此的心是雪亮的。从来不曾有过芥蒂,也从来不曾有过或轻或重的话语过。彼此皆是二十多岁的人——我们是同庚——过着很愉快的生活,各有梦想,各有致力的方向,各有自己的工作在做着。六逸专门研究日本文学和文艺批评,关于日本文学的书,他曾写过三部以上。有系统的介绍日本文学的人,恐怕除他之外,还不曾有过第二个人。他曾发愿要译紫部式的《源氏物语》,我也极力怂恿他做这个大工作。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他竟没有动笔。
他和其他的从日本留学回来的人,显得落落寡合。他没有丝毫的门户之见,他其实是外圆而内方的。有所不可,便决不肯退让一步,他喜欢和谈得来的朋友们在一道,披肝沥胆,无所不谈。但遇到了生疏些的人,他便缄口不发一言。
我们那时候,学会了喝酒,学会了抽烟。我们常常到小酒馆里去喝酒,喝得醉醺醺的回来。他总是和我们在一道,但他却是滴酒不入的。有一次,我喝了大醉回来,见到天井里的一张藤的躺椅,便倒了下去,沉沉入睡。不知什么时候,被他和地山二人抬到了楼上,代为脱农盖被现在,他们二人都已成了故人,我也很少有大醉的时候。想到少年时代的狂浪,能不有“车过腹痛”之感!
我老爱和他开玩笑,他总是笑笑,说道“就算是这样吧”。那可爱的带着贵州腔的官话,仿佛到现在还在耳边响着。然而我们却再也听不到他的可爱的声音了!
我们一直同住到我快要结婚的时候,方才因为我的迁居而分开。
那时候,我们那里常来住住的朋友们很多。地山的哥哥敦谷,一位极忠厚而对于艺术极忠心的画家,也住在那儿。滕固从日本回国时,也常在我们这里住。六逸和他们都很合得来。我们都不善于处理日常家务,六逸是负起了经理的责任的,他担任了那些琐后的事务,毫无怨言,且处理得很有条理。
我的房里,乱糟糟的,书乱堆,画乱挂,但他的房里却收拾得整整有条,火炉架上,还陈列了石膏像之类的东西。
他开始教书了。他对于学生们很和气,很用心的指导他们,从来不曾见出不耐烦的心境过。他的讲义是很有条理的,写成了,就是一部很好的书,他的《日本文学史》,就是以他的讲义为底稿的。他对于学生们的文稿和试卷,也评改得很认真,没有一点马虎。好些喜欢投稿的学生,往往先把稿子给他评改,但他却从不迁就他们,从不马虎的给他们及格的分数。他永远是“外圆内方”的。曾经有一件怪事发生过。他在某大学里做某系的主任,教“小说概论”。过了一二年,有一个荒唐透顶的学生,到他家里,求六逸为他写的《小说概论》做一篇序,预备出版。他并没有看书,就写了。后来,那部书出版了,他拿来一看,原来就是他的讲义,差不多一字不易。我们都很生气,但他只是笑笑,不过从此再也不教那门课程了。他虽然是好脾气,对此种欺诈荒唐的行为,自不能不介介于心,他生性忠厚,却从来不曾揭发过。
他教了二十六七年的书,尽心尽责的。复旦大学的新闻学系,由他主持了很久的时候。在“七七”的举国抗战开始后,他便全家迁到后方去。总有三十年不曾回到他的故乡了,这是第一次的归去。他出来时是一个人,这一次回去,已经是儿女成群的了。那么远迢迢的路,那么艰难困顿的途程,他和他夫人,携带了自十岁到抱在怀里的几个小娃子们走着,那辛苦是不用说的。
自此一别,便成了永别,再也不会见到他了!胜利之后,许多朋友们都由后方归来了,他的夫人也携带了他的孩子们东归了,但他却永远永远的不再归来了,他的最小的一个孩子,现在已经靠十岁了。
记得我们别离的时候,我到他的寓所里去送别。房里家具凌乱的放着,一个孩子还在喂奶,他还是那么从容徐缓的说道:“明天就要走了。”然而,我们的眼互相的望着,各有说不出的黯然之感。不料此别便是永别!
他从来没有信给我——仿佛只有过一封信吧,而这信也已抛失了——他知道我的环境的情形,也知道我行踪不定,所以,不便来信,但每封给上海友人的信,给调孚的信,总要问起我来。他很小心,写信的署名总是用的假名字,提起我来,也用的是假名字。他是十分小心而仔细的。
他到了后方,为了想住在家乡之故,便由复旦而转到大夏大学授课。后来,又在别的大学里兼课,且也在交通书局里担任编辑部的事。贵阳几家报纸的文学副刊,也多半由他负责编辑。他为了生活的清苦,不能不多兼事。而他办事,又是尽心尽力的,不肯马虎,所以,显得非常的疲劳,体力也日见衰弱下去。
生活的重担,压下去,压下去,一天天的加重,终于把他压倒在地。他没有见到胜利,便死在贵阳。
他素来是乐天的,胖胖的,从来不曾见过他的愤怒。但听说,他在贵阳时,也曾愤怒了好几回。有一次,一个主省政的官吏,下令要全贵阳的人都穿上短衣,不许着长衫。警察在街上,执着剪刀,一见有身穿长衫的人,便将下半截剪了去。这个可笑的人,听说便是下令把四川全省靠背椅的靠背全部锯了去的。六逸愤怒了!他对这幼稚任性,违抗人民自由与法律尊严的命令不断的攻击着。他的论点正确而有力。那个人结果是让步了,取消了那道可笑的命令。六逸其他为了人民而争斗的事,听说还有不少。这愤怒老在烧灼着他的心,靠五十岁的人也没有少年时代的好涵养了。
时代追着他愤怒、争斗,但同时也迫着他为了生活的重担而穷苦而死。
这不是他一个人所独自走着的路。许多有良心的文人们都走着同样的路。
我们能不为他——他们——而同声一哭么?
回忆梁实秋先生
季羡林
我认识梁实秋先生,同他来往,前后也不过两三年,时间是很短的。但是,他留给我的回忆却是很长很长的。分别之后,到现在已经四十年了。我仍然时常想到他。
1946年夏天,我在离开了祖国十一年之后,受尽了千辛万苦,又回到了祖国怀抱,到了南京。当时刚刚打败了日本侵略者,国民党的“劫收”大员正在全国满天飞,搜括金银财宝,兴高采烈。我这一介书生,“无条无理”,手里没有几个钱,北京大学还没有开学,拿不到工资,住不起旅馆,只好借住在我小学同学李长之在国立编译馆的办公室内。他们白天办公,我就出去游荡,晚上回来,睡在办公桌上。早晨一起床,赶快离开。国立编译馆地处台城下面,我多半在台城上云游。什么鸡鸣寺、胭脂井,我几乎天天都到。再走远一点,出城就到了玄武湖。山光水色,风物怡人。但是我并没有多少闲情逸致观赏风景。我的处境颇像旧戏中的秦琼,我心里琢磨的是怎样卖掉黄骠马。
我这样天天游荡,梦想有朝一日自己能安定下来,有一间房子,有一张书桌。别的奢望,一点没有。我在台城上面看到郁郁葱葱的古柳,心头不由得涌出了古人的诗:
江雨霏霏江草齐,
六朝如梦鸟空啼。
无情最是台城柳,
依旧烟笼十里堤。
这里讲的仅仅是六朝。从六朝到现在,又不知道有多少朝多少代过去了。古柳依然是葱茏繁茂,改朝换代并没有影响了它们的情绪。今天我站在古柳面前,一点也没有觉得它们“无情”,我觉得它们有情得很。我天天在六月的炎阳下奔波游荡,只有在台城古柳的浓阴下才能获得片刻的清凉,让我能够坐下来稍憩一会儿。我难道不该感激这些古柳而还说三道四吗?
又过了一些时候,有一天长之告诉我,梁实秋先生全家从重庆复员回到南京了。梁先生也在国立编译馆工作。我听了喜出望外。我不认识梁先生,论资排辈,他大我十几岁,应该算是我的老师。他的文章我在清华大学读书时就读过不少,很欣赏他的文才,对他潜怀崇敬之情。万万没有想到竟在南京能够见到他。见面之后,立刻对他的人品和谈吐十分倾倒。没有经过什么繁文缛节,我们成了朋友。我记得,他曾在一家大饭店里宴请过我。梁夫人和三个孩子:文茜、文蔷、文骐,都见到了。那天饭菜十分精美,交谈更是异常愉快,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至今忆念难忘。我自谓尚非馋嘴之辈,可为什么独独对酒宴记得这样清楚呢?难道自己也属于饕餮大王之列吗?这真叫做没有法子。
解放前夕,实秋先生离开了北平,到了台湾,文茜和文骐留下没有走。在那极“左”的时代,有人把这一件事看得大得不得了。现在看来,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一个人相信马克思主义,这当然很好,这说明他进步。一个人不相信,或者暂时不相信,他也完全有自由,这也决非反革命。我自己过去不是也不相信马克思主义吗?从来就没有哪一个人一生下就是马克思主义者,连马克思本人也不是,遑论他人。我们今天知人论事,要抱实事求是的态度。
至于说梁实秋同鲁迅有过一些争论,这是事实。是非曲直,暂作别论。我们今天反对对任何人搞“凡是”,对鲁迅也不例外。鲁迅是一个伟大人物,这谁也否认不掉。但不能说凡是鲁迅说的都是正确的。今天,事实已经证明,鲁迅也有一些话是不正确的,是形而上学的,是有偏见的。难道因为他对梁实秋有过批评意见,梁实秋这个人就应该永远打入十八层地狱吗?
实秋先生活到耄耋之年,他的学术文章,功在人民,海峡两岸,有目共睹,谁也不会有什么异辞。我想特别提出一点来说一说。他到了老年,同胡适先生一样,并没有留恋异国,而是回到台湾定居。这充分说明,他是热爱我们祖国大地的。至于他的为人毫无架子,像对我和李长之这样年轻一代的人,竟也平等对待,态度真诚和蔼,更令人难忘。这种作风,即使不是绝无仅有,也总算是难能可贵。对我们今天已经成为前辈的人,不是很有教育意义吗?
去年,他的女儿文茜和文蔷奉父命专门来看我。我非常感动,知道他还没有忘掉我。这勾引起我回忆往事。回忆虽然如云如烟,但是感情却是非常真实的。我原期望还能在大陆见他一面,不意他竟尔仙逝。我非常悲痛,想写点什么,终未果。去年,他的夫人从台湾来北京举行追思会。我正在南京开会,没能亲临参加,只能眼望台城,临风凭吊。我对他的回忆将永远保留在我的心中,直至我不能回忆为止。我的这一篇短文,他当然无法看到了。但是,我仿佛觉得,而且痴情希望,他能看到。四十年音问未通,这是仅有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通音问了。悲夫!
1988年3月26日
教师千秋
梁晓声
我查遍书架上的词典,想找出对“老师”一词的说明;然而,没有一部词典的注解,能符合我此刻的心情。我再次将目光投向四川,遥望那些悲剧发生的地方,结果泪水再一次模糊了我的双眼。我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只见仿佛有无数道圣光连成一片,升华到似乎是天堂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