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伯杨知道,冯培明是想安静一下,如果他们执意留下,弄不好他连液都不输了。于是他向司机叮嘱了一番,两人离开病房,到了楼下,舒伯杨忽然记起什么似的问:“对了,你怎么知道他身体不舒服?”
李希民让舒伯杨问得结舌,是啊,他怎么知道冯培明身体不舒服?
见李希民面露尴尬,舒伯杨没再多问,不过,心里却止不住一阵儿乱想。目前江北这种复杂的形势,谁跟谁之间都有一种本能的警惕性。沉默了一会儿,李希民终于忍不住道:“我找冯主席,是想说说陶器的事。”
“陶器?什么陶器?”
“一件陶器。”李希民的声音有几分暗淡,跟他的心情一样,这些日子,那件陶器就像一句魔咒,不时跳出来将他折腾一下。
舒伯杨哦了一声,从这声“哦”里,李希民听出,舒伯杨是知道这件陶器的。
“盛秘书长已找我谈过,要我向组织上说清楚。”这时的李希民,真是有一种倾诉的欲望,或许他被困得太久了,急需借助别人的力量。
“那就说清楚吧,别再犹豫了。”舒伯杨诚恳地说。
“有些事,怕是很难说清楚啊!”李希民的声音越发灰暗,下午的光线下,他那张脸也比平日暗了许多,整个人看上去有种沧桑感。
舒伯杨的心动了一下,知道李希民怎么会跟冯培明在一起了,他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说:“希民,别再犯犹豫了,我们应该相信组织。”
“伯杨,不是我不相信组织,这陶器,背景复杂啊!”
“你是担心……培明主席?”
李希民重重点了下头,舒伯杨能这么想,让他一阵儿轻松,可很快,他的心就又暗了下来:“我是想来征求一下他的意见,谁知他又犯了病。”
“你糊涂,这事让他怎么表态?”
“伯杨,你不知道……”李希民欲言又止。
“我怎么不知道,不就担心他儿子吗?可希民你想过没有,这事要是不向组织主动说清楚,责任就全在你了。还有,你怎么能保证,这陶器就跟他儿子有关?”
李希民不吭声了,类似的问题他想过不止一遍,但真要让他去向组织揭发自己的老上级,他做不出。
李希民又等了两天,两天后,他终于听到消息,姓葛的和姓陶的被“双规”了。
怎么办?就在他举棋不定内心作剧烈斗争时,电话响了,是舒伯杨。
“希民你快来,冯主席要出院,我劝不住。”
李希民匆匆赶到医院,就见冯培明已到楼下,正跟舒伯杨发着火:“要住你住,我躺在那儿,不踏实!”
李希民赶忙劝:“主席,身体要紧,还是回病房吧!”
“身体?我的清白眼看都没了,还要身体做什么?回去,马上回去!”
看来,冯培明已经知道葛、陶二人被“双规”的消息。
回到冯培明家,舒伯杨还想尽尽秘书长的职责,跟保姆叮嘱这些天起居饮食应该注意些什么,谁知冯培明不耐烦地说:“你有完没完,单位没工作,还是派你来监督我了?”一句话说得舒伯杨离开也不是,留下也不是。李希民似乎洞察到了冯培明的意思,对舒伯杨说:“你先回去吧,我留下照顾。”
舒伯杨走后,冯培明打发保姆去买菜,其实是故意支开保姆,然后冲李希民说:“现在总该跟我说了吧,那件陶器到底怎么回事?”
李希民刚一结巴,冯培明就火了:“你还要遮掩到什么时候,难道要等他们把我抓起来?”
李希民知道再也不能瞒了,这才一五一十将古董商阿朱送他陶器的事说了出来。
冯培明听完,沉吟片刻,还是不大相信李希民的话,追问道:“真是阿朱送的,跟小三没关?”
小三就是他儿子。
李希民赶忙道:“是阿朱,这事跟小三没关。”
“我要你跟我说实话!”
“真的是实话,这事小三并不知道。”
“那好,我问你,你跟阿朱怎么认识的,他平白无故送你陶器,怎么解释?”
“是……潘进驹。”
“潘进驹?”冯培明愈发惊愕。
“潘进驹跟阿朱早就认识,阿朱是替潘进驹说情。江大一期工程,潘进驹没拿到项目,想提前为二期工程做准备。”
“扯淡,他从春江市拿的工程还少吗,江大他没拿到,其他呢,城市学院不是他修的?商学院这几年的工程不是他修的?他要拿多少才够!”
骂完潘进驹,冯培明渐渐冷静下来,不过静了还没5分钟,就又火了:“你打电话,让小三马上回来!”
“这……”李希民不明白他让小三回来的目的,不敢轻率行事。
“打啊,你不是跟他很投缘吗,打电话让他回来,就说他老子要死了,肺癌!”
“主席……”
李希民并不知道,冯培明早就想让儿子回来,春江陶器案一直搁在他心上,令他坐卧不宁,他想亲口问问儿子,事情是不是他做的,那两个民工是不是他害死的?可这个孽障,起先还支吾着,说过些日子就回来,后来跟他通电话,他就不耐烦,最近索性失了踪,冯培明打不通他电话,更找不到他的人!
李希民吞吐半天,才道:“他也很久没跟我联系了,听说……”
“听说什么?”
“他的公司出了问题,好像跟阿朱起了矛盾。”
“混账,都是混账!”
又是两天过去了,冯培明跟李希民都联系不到小三,就连阿朱也突然失了踪。
这一天,冯培明正在跟春江方面一位下属通电话,问他知不知道儿子的下落,门铃响了,冯培明以为是舒伯杨,打开门后,门外站着两个人,前面笑吟吟这位,让冯培明定睛看了有一分多钟。
这一分多钟,直把冯培明看傻了眼。
要说,冯培明跟黄南起是很有一段缘分的。这个怪才,被春江百姓称为“万事通”的怪老头子,一开始,跟他还是很能谈得来的。冯培明曾经在春江工作过一年,是在夏闻天离开春江后。不知什么原因,他总是步夏闻天后尘,夏闻天工作过的地方,除了江龙县,他几乎全都干过,而且一半时间是接夏闻天的班。怪不得他要发感慨,这辈子,他几乎活在夏闻天的阴影里。夏闻天不知用了什么魔法,只要他在某个地方当一把手,这个地方的老百姓就会中魔,他走了很久,老百姓都还沉浸在他留下的记忆里回不过神来。这就让冯培明的工作无意中增加了不少难度,他要是干得好,老百姓就会说,这是夏书记打下的基础好;他要是干不好,老百姓就会怨声载道,夏书记在时怎么好怎么好,省委为何要给他们换来一位庸才?总之,老百姓要变着法子拿他跟夏闻天比。偏偏,他又不是一个墨守成规踏着别人脚印走的人,他一心都在想着超越夏闻天,否定夏闻天,原想闸北高教新村会让他露脸,让他自豪,谁知……
冯培明在春江工作的那一年,黄南起担任春江地委信访办主任。这也是夏闻天的大手笔,他竟然将爱说怪话爱给政府挑毛病的黄南起提拔重用,从医药局中医药协会会长的位子提拔到地委信访局,专门跟上访户打交道。这样的思维,在当时看来,不仅叛逆,而且大胆,跟一向沉稳守旧的夏氏风格大相径庭,但夏闻天偏偏就这么做了,黄南起虽是给他惹了不少事,却也替他灭了不少火。冯培明刚到春江,就有人向他建言,无论如何要把黄南起拿掉,再也不能让他在信访局长的位子上替那些专业上访户出谋划策了。但冯培明没急着动,他想观察一段时间再说。
上任第二个月,冯培明就领教了一次黄南起的厉害。当时计划生育很吃紧,春江下面几个县超生现象不同程度存在,夏闻天为了遏制住这种态势,出台了一系列政策,其中就有重罚,要罚得超生户过不下去日子。结果在罚的过程中,就出了问题。江龙一位山区农民,连生四胎都是女娃,乡村两级罚了款,没钱交,村干部带人将他的房扒了,这下可好,他竟带着老婆娃娃住进了黄南起的办公室。按说处理这种事,黄南起是有办法的,依黄南起的智慧,还有多年从事信访工作的经验,处理这点小事不难。可黄南起没处理,这天一上班,他带着上访户,还替他抱了一个孩子,来到冯培明办公室,把孩子往沙发上一放,问:“让他们住哪儿?”
换上别人,冯培明也许不生气,但他是黄南起,冯培明莫名地就发了火:“你说住哪儿,这楼上你随便挑,挑上哪间让他们住哪间!”
黄南起没吭声,抱起孩子走了,中午时分,秘书长慌慌张张走进来说,黄南起把上访户安排在了二楼小会议室。
冯培明立刻就失了态:“他就是这样搞上访工作的?把矛盾上交,把上访户引到书记办公室,这就是他黄南起的本事?好,他想将我的军,就让他将,谁也不要管,就让他住!”
冯培明属于那种不怕事的人,他说不管,还真就没管。每天出出进进,装作看不见,有人跟他提起,他装不知道。这样过了一周,黄南起憋不住了,跑来找他,请示怎么办。冯培明说:“不知道,按政策,你觉得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如果嫌会议室地方小,就往礼堂搬,那儿地方大。”
黄南起没把话说出来,又过了一周,上访户一家不见了,有人说黄南起四处化了缘,凑足了路费,打发他们回了家。也有人说,黄南起自己掏腰包,将他们安顿到一家小旅馆。冯培明不为所动,只装这事没发生过。又是一周后,组织部收到一份辞呈,黄南起要求辞去信访办主任,重新回到他的医药局去。冯培明这才觉得不能装了,问:“理由?”
组织部部长说:“他说地委主要领导不重视信访工作,没法干。”说着,将黄南起写的辞职报告递给冯培明,冯培明一看,差点就气得笑出声:“好啊,黄南起,说你是春江一怪,你还真成一怪了。”说完,对组织部长道:“通知开会,让他也参加,把理由讲到会上,让大家定。”
结果,这次开会,冯培明让黄南起上了一课,这一课他一辈子都忘不掉。
黄南起在会上慷慨陈词,先是对地县两级的官僚作风大加指责,对乡村两级在执行政策中的野蛮作风更是来了一通猛批,然后他才道出事实。原来,那对夫妻只生了一对女儿,属两女户。另一对女儿,是在逃避计划生育的路上捡的,是对双胞胎,被人遗弃到路上,这对夫妻不忍让孩子被野狗吞食,就将她们收养了下来。结果,就被乡村两级定为超生户,罚款不说,还扒了房。按当时的政策,农村两女户是允许的,但必须采取节育手术。这对夫妇大约也是考虑到四个孩子不好拉扯,不想再生了,就跑去乡医院结扎,谁知大夫竟然说他们属罚款对象,罚款交不齐,不给做节育手术。这对夫妇想把孩子交给乡上,乡上不要,又不忍心把孩子扔掉,这才跑来找黄南起。没想到,还让冯培明来了个不闻不问。
冯培明听了,顿感自己失职,可碍着下属的面又不好承认,只好匆匆宣布散会。会后他才得知,那对夫妻将捡的那对孩子扔给了黄南起,带着自己亲生的到外面讨饭去了!
冯培明对黄南起的认识就因这对夫妻开始,对他的尊重,也因那对遗弃的孩子开始。那对孩子一直由黄南起收养,现在怕也上中学了吧!
后来从跟黄南起的深谈中,冯培明才得知,黄南起不仅是一位慈善家,还是一位中医。黄南起祖上就是中医世家,清朝年间,春江有名的黄氏济身堂就由他的祖先创办。黄南起上的也是中医大学,并且得到了祖父跟父亲的真传。黄南起辞职,是一心想恢复祖上创办的黄氏济身堂。这些都是题外话,真正打动冯培明的,还是黄南起的民生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