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霞映红了晴空,这是一个晴朗、温暖,令人高兴的早晨。时跨初秋季节,酷热现象消失,温和的潮气与清新、纯净、透明的空气相融。一群群鸦雀在殷红般的空中翱翔,给人们增添了快意的感觉。
已调任的梁老师今天要走了。聂双双、树小枝、刘兰兰、刘江国……都赶出来送他起程。分河畔挤满了学生和村民们夹道欢送。郝三赶着头小毛驴驮着行李领头走着。
人们都不愿让他走,有的含着眼泪用感情欢送他。多少年来,他们同心同德,同甘共苦,出生入死与他并肩战斗的大叔大婶以及穷兄弟们,他们岂肯相离吗?
“生,你走,啥时来呢?”二婶追出来大叫。衣冠楚楚,温文尔雅的梁老师说:“二婶,我会回来看您的!”他见二婶往上追了,就返回来安慰了她,要她老人家好好保养身体,要老有所乐,老有所健,老有所养。愉快地欢度晚年。刘三元握着他的手眼窝潮湿了,小枝眼红红的,兰兰背着脸儿偷偷地拭着泪水。“梁老师再见!”是他的学生们说。人群里再见声此起彼伏。
“同志们,同学们,乡亲们,你们好!后会有期。”他说完慢慢地走了,不住地扭头望着他们。他的心情闷闷不乐,他不愿离去多年住过的茅庵草舍,不愿离去走熟踏惯了的山山水水,更不愿离去那伙老同志和自己亲手培养成长起来的青年学生。
梁老师消失在茫茫绿荫如盖的铁架山中,可是送行的人们却还在那儿站着。他们共尝了相聚欢乐,而相离痛苦的滋味,人民的需要,党的需要,需要调离总要调离。送行者三三两两地走了。然而大街上竟出现了从来未有的消沉和沮丧的气氛。梁老师调走的第三日,小叶、江兰和郝三的女儿润叶考入县办初中要开学,发来了通知书。
早晨,奶奶早早地起来把仅有的几斤白面做了饺子,为小叶攻读中学,吃顿送行的好饭。小叶的行李、衣服、文具让郝三叔的毛驴驮着。江兰、润叶早在街上等候。多年不上街的奶奶,今天拄着拐杖很精神地把小叶送上了街头。她说:“人常说:好出门不如赖在家,奶奶不能照顾你了,你要学会自己爱护自己,自己照顾自己;要吃好,穿好,休息好。夜晚不可上街,有了病请个医师……”她掉泪了,“我的娃还小哩,我不放心。”她的喉咙像堵塞着什么,她的心像似跳出了她的胸膛,追着小叶跑去。
“奶,记着啦,您快回家去。多多保重啊。”小叶被江兰、润叶推着去,他用眼泪告别了难以告别的,苦口婆心的叫街奶奶。“叶子,叶子!你……”奶大声地叫着,“常给奶捎个口信,嗯?”她见叶子走远了,就索性发疯似的吼叫了起来。
江兰妈、润叶妈对闺女去县城念中学也有很多不放心,从心眼里也不愿让她们离去身边。但为了求学成人,也就没多大的难过了。但目睹二婶与小叶的分离难,给她们以受不住的同情和伤心,控制不住的泪水滚滚地流着,不由地想起了他兄弟们和她老人家相依为命的苦难,虽不是骨肉相生,而是血泪相泡,同甘共苦,生死相依的关系。小叶的走,带走了奶奶的心,她说叶子小哩。但小叶虽然小,却把小心眼儿全放在奶奶的身上,他说奶有病哩,他站在那儿发呆地听着奶揪心裂肺的啼哭,听着奶发疯般的狂叫,他被奶拖住了,心也乱了,乱得像十多个水桶在井里吊水——七上八下。
“奶——!”他拉长声音高叫——沉痛的哭叫是多情多意的叶子。他被江兰和润叶推着走了。她那花了的双眼,目不转睛地向小叶走去的方向望着,她想:“叶子他是去县城念书哩,不走不行。俺孩上完中学再上大学……”她自己安慰自己,自己为自己解释——也说出了她为他的打算。“唉,叶子走啦。大一个走一个,都走远了呢。”奶奶麻烦与伤心了。“养子弟就是个这?揪心呀,叶子,奶愿陪你去,给你做饭、洗衣,替你操心杂事儿。”她要回家了,走走,停停,奶习惯而痛心地重哼起凄凉的无词苦调来,犹如被叶子带走了她的心,牵去了她的魂。不思食,不入睡,脸色是那么苍白难堪,像似蒙着块白纱。多少日子之后,她还念念不忘地说:“叶子,奶的娃,你几时回来?”她想,“我要去看看我的娃呢。”她伸手擦着她那红肿的两眼。
她躺在炕上闭着眼儿,蜷曲着枯干的身躯,不声不响,一动不动,只是哼着嗡嗡嘤嘤的一丝调儿,如同小虫啼叫,如果不是那凹曲的胸脯微显起伏,会被人们误认为是一具尸体。
小枝和兰兰工作忙,加上侍候两个老人,就更加忙了。一堂两屋的东间炕上奶奶又卧炕不起。兰兰成天关照着她的吃喝起居。西间床上睡着的严爷,他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多少天来一直卧床不起。小枝守着他,见他两眼深陷,骨瘦如柴。像似耗干了油的灯,摇曳欲灭。
小枝对严爷既尊敬又孝顺,对他身体不佳,况且越来越重,深感痛心与担忧——痛心他命运不好,一辈子受苦受难又受穷;痛心他给地主当牛作马,早早将强壮的身体致伤摧残;也痛心他很坚强,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劳劳作作落下个家破人亡。
然而,他却自身不顾,对他们这个义气家庭的孤儿寡妇,时时事事给于无私的,知冷知热的帮助,永远不会忘记。永远铭记心中。他也羡慕,敬仰,崇拜他那爱憎分明,敢想敢干,赤胆忠心,大无畏的无产阶级革命精神。
“我要学习您的一切。”小枝站在严爷的床前想。严爷的病重了。小枝为医治严爷的病,多次从县城请来了医生医治无效。他伸出老树枝似的干手,抓着小枝的手喃喃的地说:“枝儿,对敌人不能心慈手软,从这点说来,你还不行,你还年幼,应学习你父亲嘿……”他闭眼歇了会儿,睁开眼继续说:“阶级斗争不可忘记,要牢牢抓紧一时不能放松。枝儿,留下生龙的活命不好,对孩儿你不利,对村里也不利……”
小枝点头表示清楚,但他认为尽管不利,他也不会翻天的。于是就改话题,要严爷离床去热炕养病。严爷摇了摇头说:“我习惯了。不,不怕凉,因为我睡惯了床,不愿睡热炕。这床是我祖父留下的传家宝,俺舍不得离去。”
小枝听严爷多次说过,他在这只双人床上晚休了一辈子——七十多个年头了——十九世纪八十年代,他祖父扛长工时做下的。这两平米的正方形古式木床,虽没雕刻与油漆,但够实用与结实的。床板已磨得光滑如镜,中间的几块铺板磨成了瓦形槽状。
他祖父、祖母是从此床去世的;他父亲、母亲是从此床去世的;严奶和他的小儿也是在此床饿死的。
他对小枝说:“此床的木质是硬的,寿命是长的。”他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有气无力地拉着小枝的手说:“嘿嘿,狗日的,清王朝垮台了,日寇被我们打垮,国民党反动派即将被我们打垮,地主恶霸也被我们打倒了……但我的床还在,还很坚实。”
说到这里,严爷的身体有点支持住了,突然闭上了眼皮。小枝愣了,他见严爷两眼上瞪,面部如黄表,奄奄一息。就顿时声泪俱下,说:“严爷!你别走,呜——!”他放声地痛哭了。
严爷忽然睁大双眼说:“枝……儿……别……把床……毁……掉……”
他老人家说完,带着硬骨气的穷床精神,口吐鲜血与世长辞了。
小枝、兰兰、江国……悲痛不已。小枝悲痛不已恸哭了几日。但“恭敬不如从命”。他把严爷留下的传世“宝床”,搬到自己屋里为己用。
他守灵哀悼、哀号,尽孝七日。身披白麻、白布,将德高望众的严爷祭奠、安葬,不提。
江国说村里的赌博活动频繁,严重地影响了社会秩序和生产。小枝要江国、郝白(补选为党总支副书记)去认真及时地开展教育,狠狠地打击歪风邪气的猖獗活动。村里一批青壮年被赌头王大勾引,昼夜聚众赌博,大量搜刮民财颠覆土改、颠覆社会,捣乱社会。
傍晚,江国、郝白经侦察,带领党员、民兵从瀑布南的沟岔溜进去,把几百人的赌场团团围住。
那赌场真够红火热闹,灯笼火把,把整个山沟照得通明大亮,如同白昼。有掏宝的,有压宝的,有卖饭卖烟的,也有卖淫嫖娼的。这是穷奢极侈,什么的消遗,消费,挥霍无度,无奇不有的场所。
“免四——一门!”是负责看管宝摊的宝管高声一叫,那个压“四”的赌棍代表着众压宝者,从“四”那边轻轻地,慢慢地边瞅边往开揭那盖子,瞅见“红星”就知压准了。他高兴极了,忙用手指头压住红星,两手使劲一扯,“嚓”!便把宝盒扔在宝摊上。他扔宝盒那时高兴,激动,因而也很使劲,那宝盒子扔下去,不但不翻不扣,而且沉稳有声——这是硬功夫。
压宝的赌棍围了一圈,压准的两眼笑成一道缝,等待着宝管挨排着付钱;没压准的被宝管把钱早从宝铺上拿去。赌输者脸上呈现出极大的苦恼,叫苦连天。赌头怕人打出相来,在老远埋头盖脸地伏着。宝管一声叫,赌头满头大汗浑身抖颤起来。那两平方米大的宝铺,铺着同样大的铺布,布的正中画了大大的斜×棍杠叉子,为一、二、三、四字样,上面堆了白花花的银洋。
“抓赌!”江国带头吼了声,从四面八方拥来抓赌的数百人。收赌资的,捆绑赌头,赌棍的,将参加赌博的人员一个不留地捆绑起来。没收赌资大洋三千块,赌盒两架,被绑者全部站着,排成了数行,个个相牵相挂。江国给他们讲了共产党为什么要禁赌,怎样禁赌……帮助他们从思想深处认识赌博对他们的危害性,对社会秩序的不利等等。
赌者们吵吵说“区长来了,当官的来了!”小枝见那些打围卖吃喝的,好赌分子都在。他们有的低头恼惺惺地闷站着,有的年轻人低头抠着自己的指甲偷笑,也有的赌头提心吊胆,怕退赃款赃物,怕送进法庭,怕……
“搞赌博能致富吗?”小枝问众赌棍。无人吭声——因为致不了富,所以大伙没有一人吭声,只是绷着脸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