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烂熟于心
车停在小区门口,这一带大多是旧房子,理所当然的破落。陈清水拒绝他送她到家门口的好意,因为,印象里,顾浊是有洁癖的,潜意识里,她也不希望顾浊再见到小卓子。
她下了车,没等顾浊说话,就往前走。昏黄老旧的路灯下,她的影子承载着黑暗和孤寂,斜斜的,越拉越长。顾浊坐在车里,自嘲式微笑。陈清水,这个女子,一旦偏执起来,是不会留情面的。他伸出车窗外的手还在僵持着,他原想和她说再见。她却头也不回,挺直了身子快步走了。
良久,凝视着她越发模糊的侧影,以及不算整洁的地面上被拉长了的黑影子缓缓移动。他终于无奈的垂了手,点燃一根烟,任它焦灼的燃烧,到最后。
打开房门的一刻,小夜灯的光芒,让她紧绷的心松懈下来,她几步冲到床前,没有马上看到小卓子,只是大床的被子中间隆起一小团,她小心的揭开,看到小卓子整个人蜷在被中,抱着她的睡衣和他自己的绒布小狗,眼角还挂着一滴眼泪。
她的眼角开始泛酸。小卓子有身为男孩子的骄傲,从来就不喜欢毛茸茸的玩具。今晚,竟是抱着她的睡衣和小狗睡着的。留他一个人在家,他该有多害怕。内心的愧疚使她蹲下身子,紧紧抱住那团小小的身形。
小卓子很少撒娇的,更不会不听道理。可是,第二天一大早,他就爬到陈清水的床上,紧紧搂着她的胳膊,说什么都不动了。陈清水一看时间,七点半了,不早了。再不去幼儿园,就会迟到了。她不停地给他讲道理,不上幼儿园,就学不到知识,不能上大学,挣不了钱,养活不了妈妈。十分钟过去了,毫无动静。还是搬出孙永年,哄哄夹带着威胁,半推半就的,小卓子才松了手,答应去幼儿园。
他六岁了,原本就相对的年龄要大一点,今年是大班,明年就可以上一年级了。陈清水现在就在努力的攒钱,希望他可以上个好点的小学。计划必须要长远,她不再是一个人了。
孙永年开车经过小区门口时,看到旁边的老樟树下,停着一辆宝蓝色的车子。他的手一顿,一个猛刹车,敛了眉目,原本的好心情此刻也消失殆尽。
顾浊睡眼惺忪,昨天一直停着车子没在舍得开。自己在发呆,沉思,但是又没有头绪。车里座位上到脚下,到处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烟头,一股子刺鼻的烟味嚣张的弥漫。他开了车窗,清风拂过,夹带着些微的凉意,却是沁人心脾的。
一看表,八点整。这时候,她和那小家伙应该要出来了吧,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他索性坐正了身子,耐心的等待。不一会儿,他的目光变得幽深了,脸部的表情也不见得疏朗。
因为斜对面驶出来的那辆半旧不新的宝来,他是认得的。毫无疑问,是孙永年的车。
透明的玻璃窗,可以清晰的看到里面的人影。副驾驶座上,陈清水抱着小家伙,一面给他正在喂早餐,一面侧过头冲孙永年娇羞的一笑。
顾浊的呼吸骤然加重了,胸膛里燃气的火焰烧灼着自己的心。紧紧握着方向盘的手背上,青筋爆出。面无表情地看着一闪而过的温馨画面。
陈清水想,有些事情,总是躲不过的。要不怎么说,祸不单行呢。这是有一定的可取性的。那时候,和顾浊刚刚分手,各自天涯。她想,言情小说里的女主角孕走他乡也是要有一定本钱的。她什么都没有,只能固守在原地,期盼与顾浊老死不相往来。但是,就这几个月的事,顾浊就这样突如其来的闯进她的生活,不顾一切地掀起波澜,搅乱她好不容易被时间洗静的心。
这也就罢了。她实在想不通,现在,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于是,陈清水阳光并不剧烈午后,对着车水马龙的道路和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唉声叹气。她面前停着一辆车,漆黑锃亮的外表名贵程度来看,拥有这辆车的人很有钱。
车里,左右两边同时开门。下来一个面容并不年轻的高大男子,穿着黑色西服,戴墨镜。一副我是保镖的凌厉。另一侧,下来一个中年妇女,穿着考究的套装裙,面目慈祥。
施施然走到她面前,“陈小姐,你好。”语气甚是客气,内容简单。陈清水郁闷不已。她不认识这个人啊,对方怎么会知道她的姓氏。额前三根黑线满满的罩住。她静静等待下文。
果然。
“请你跟我们走一趟。先生要见你。”说完,客套的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陈清水又是一震,这唱的哪门子戏?
但是,从人数和说话的语气来看,应该不至于是危险的事情。何况,光天化日之下。她还是很相信社会的公正性的。只是,她在这个城市生长,从不记得有什么高贵的亲戚或者高攀过谁谁谁。
既去之,则安之。
今天公休,小卓子还在幼儿园。又想,这不算宽阔的路,没必要僵持,造成众人注目的结果。随即跟着他们上了车。
车子安静的在道路上行驶,陈清水低着头,自顾自的发呆和遐思。不一会儿,车停了。陈清水因为惯性微微往前冲,好在前面开车的男人技艺纯熟,摆动的幅度不大。
她抬头一瞧,又是一愣。这不是孙永年工作的医院嘛,而且,上次小卓子住院也是在这里。她的手一顿,突然想起那一日小卓子抱着的一大堆精致的玩具和和摆在地上名贵的盆栽。
脑海里有什么一闪而过,却又抓不住。只是心慌意乱。她捋了捋头发,下车。跟着中年妇女绕来绕去。
穿过大厅,走过后花园,再往后走就是一座山了。冬日的树,大多是枝叶零散,枯黄坠落。但是,着一座小山更像是人工林子,青葱的树叶摇曳,很宁静的一派景致。
再往前走,高高矮矮的树丛里,竟出现了一座低矮的小楼,青灰色的墙,看来有些年头了。里面却很是讲究,无论从装潢还是设备无一不是新的。就连楼梯都是实木地板铺就的,走在上面摩擦缓冲过鞋底,不容易滑到或是摔跤。陈清水联想到前面是医院,靠近医院的应当是疗养的好去处。
一楼的房间空置。陈清水跟着前面带路的妇女走上二楼。那人却在右手边第二间略一停顿,伸出手,敲门。
“进来。”苍老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但是铿锵有力。里面的,应当是一位老者无疑。
那中年妇女一听,缓缓推开门。
陈清水侧头,屋子里的一切尽在眼前。
头发花白的老人,迟暮之年。坐在沙发上,右手拄着拐杖,一身灰色西服更显的精神矍铄。只是面容颇为憔悴,看得出病态。眼里,一派睿智的深沉,看着走在后面的陈清水,目光坦然中带着锐利。
陈清水有些手足无措。带路的女人替他们关上门。她站在屋子中间,掩饰不住的局促。那老人却不说话,只是安静地打量她,时不时的,点点头。像是在认可什么。眼神专注,周身自成一派威严。
陈清水茫然四顾,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是几个套间合成的,她所处的位置,应该是客厅。有两套简易沙发,玻璃茶桌,沙发的一边摆着一个呼吸机。陈清水不懂医学方面的东西,倒也知道这是一个呼吸机,显然是这位老人家使用。又想,有条件在医院后面拥有一座自己的疗养院,向来是非富即贵的。心里不禁一动,顾浊,这两个字在眼前浮现。
“陈清水,我从很久以前就知道你了。”老人突如其来的话,把陈清水吓愣在那里,定住不动了。素不相识,竟然知道她很久了,怎么回事?心里的疑惑更深,同时,不愿意提及的事实却摆在眼前。她倒是记得,顾浊有位外公。虽说北京离这里不远,可是……上次小卓子也说是去见了一位爷爷。她那时候就该想到的。
陈清水紧紧等待他的下文。目光微垂,看向地面的原木色木地板。心里其实很不平静,但是脑袋里突然生出的一股子执拗使她尽量维持着面部的平淡倏然。
“我想,你应该也猜到我是谁了吧。那我就开门见山的说了。给你两个选择。一,和顾浊结婚。这样孩子也有个完整的家。如果你不同意,那么,云家会将孩子接回来养。我们的条件比之于你来说,好上很多。对他有好处。”老人正了身形,拄着拐杖的右手时食指尖有规律的敲着杖面。面目慈祥,眼睛里却是锐利又严肃的光芒。不容置疑的语气。仿佛不是在商量,只是打个招呼。
陈清水不禁自嘲,人家肯和你打个招呼已经很给你面子了。依仗着他们的权势,生抢硬拽都不足为奇。她依旧垂头,不打算说话。老人家倒也不在意,自顾自的说着。
“还有,他的左手。到底不行。我们可以给他做手术,矫正过来。他现在还小,长大了,难免会埋怨的。”颇为语重心长的口气,言辞之间,却毫不掩饰对于她这个母亲的责备之意。陈清水扯开嘴角,无声嘲讽。
突然地,她抬起脸,正是眼前威严的老人。目光坚定。
“这个就不老您操心了。我自己的孩子,自会照料好。没什么事的话,告辞!”说罢转身就走。
知道出了楼下大厅,心仍然在颤抖,不知道是因为慌乱还是气愤。
若说关心,这会子倒是都来关心了。还要把小卓子从她身边抢走。可是,心里到底是有些害怕的,她和他们比起来,出了血缘关系,什么都没有。物质条件比不上。就算拿到法院判,都没有胜算。
心里一阵烦闷,走到树荫下,站定。
坐在屋里的老人缓缓起身,拄着拐杖,走到窗边。眺望窗外树荫下,那抹倔强的身影。嘴角,泛起笑容。意味深长。
陈情水一面麻木的走在路上,一面,心里又乱糟糟的。无论如何,她绝不会把小卓子交给他们。那是她生命里最后一丝光亮,有了他,才有了全世界。如果,他不在身边了,她看不到他了。那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好在,刚才,老人没有那钱来侮辱她。可是,即使他拿钱来砸,她又有什么反对和控告的资本呢?什么都没有,势单力薄的。如今,和小卓子生活都是一个难题。
关于小卓子的左手。如今回想起来,都是一场噩梦。那天,顾浊摊牌,拿出流产同意书来污辱她。她承认那一刻的心碎了。她也签了字。恍恍惚惚走到医院的途中,遇到了孙永年。他好像也是去看病。记不清了。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她什么都来不及想。身体已在瑟瑟发抖,连心都在颤抖。一遍一遍问自己,真的不要了吗?
自己的孩子。因为他的抛弃和利用,真不不打算要了吗?
可是,当初,她不否认,是含着怀了孩子稳顾浊心的想法来对待这个孩子的存在的。现在,顾浊弃她而去。孩子呢?
当护士戴上手套,一切都要进行的时候。她猛然地挣脱了束缚。心里的想法虽然是一瞬即逝,但她还是趁着存有留下的想法逃出了手术室。护士和医生都没有太多的阻止,可能这种情况发生的频率太高,所以不足为奇。
当她冲出手术室的时候,孙永年一脸焦灼的走来走去。看到她的那一刻,绽放出了笑脸。她不禁苦笑,自我安慰。虽然不是你期盼出现的人在等着你,给你安慰和怀抱。但是,好歹算是做了一个任性的决定。她没有错。不管顾浊走不走,肚子里的孩子始终她的孩子。是他和她的孩子。
可是,刚刚从产房里出来,昏睡了一阵。自己爬起来去婴儿房一个一个焦急的寻找的时候,在看到床边贴着的名字的时候,心忽的放松下来。她将他抱在怀里看了好一阵。才发现他左手的异常。左手小拇指后面,还有一根小小的不成形的指头,突兀的耸立。她的目光呆滞了一会儿,也只是一会儿。泪却禁不住酸涩的眼角,喷涌而出。
妈妈去世,顾浊离开,这对她的打击早已麻木不仁。如今,又是一重打击。她有些眩晕,受不住。也没人可以倾诉,所有的一切都要自己承受。小卓子的左手是六指。
医生说,跟她怀孕时期接收到的辐射导致基因变异的可能性很大。是呀,怀孕的时候还是一意孤行,虽然挣钱,却忽略了环境对胎儿的影响。所以,小卓子是六指。医生说三岁的时候,骨头成型完整,可以考虑做手术了。
三岁的小卓子,孱弱不堪。给他做手术的时候,那是一场噩梦。陈清水如今都记得他撕心裂肺的哭声,蔓延至医院的每个角落。
陈清水没有太多的钱可以住院,所以,几天之后,她就抱着出生几天的小卓子出院了。好在,她是顺产,所以倒也不至于多难受。单亲妈妈是没有月子可以坐的。这个时候无论如何是不能出门找工作的。
小卓子三岁的时候,陈清水到医院和主治医生询问了很多关于手术的实情。风险不大。她考虑了很久,想到小卓子长大之后可能会有自卑的倾向,而且,懂事之后肯定会有关于自己左手的疑问。趁着小时候做了手术,应该回他来说会好一些。
可是,她考虑到了许多。独独忽略了小卓子自己的想法。三岁的孩子想法不算成型。只是单纯的趋利避害而已。当她把小卓子带到医院的时候,他的情绪还算稳定。她红着眼睛,不知道怎么跟他说。只是把他带到手术室的时候,她撕心裂肺哭嚎一直不断,小小的手一直攀着门把,扯着她的衣服,不肯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