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我企图将调换车厢解释成发生于潜意识状态下的起源:它是将梦念材料现成地搬入梦中,其意旨明显地是要在梦中将自己的形象等同于那个患者。我对他的回忆起源于随便的联想。我最后一次夜间旅行发生于数周以前,正是与此人同行。他已痊愈,陪我去外省访问他那些请我去看病的他的亲戚。我们同坐一个车厢,整夜都把窗户全打开,而且只要不睡觉,我们就玩得很开心。我知道,他的病根始于童年并与某种性情境有关的对他父亲的敌意冲动,所以,只要我把自己认同于他,便是在承认某种类似的情感。事实上,梦的第二幕以某种夸张的幻想结束,即认为那两位年长旅伴以那种冷淡方式待我,是因为我的存在妨碍了他们事先计划好的夜间调情。然而这种幻想却起源于儿童早期生活之一幕,其中小孩可能是受性好奇心的驱使而闯进父母卧室,结果被父亲赶了出来。
我想,提供再多的梦例,也不过是证实我从前述梦例中所取得的结论——即梦中的判断活动不过是对梦念中某些原型的复现而已。一般而言,这种重复往往不甚贴切,并被放入不恰当的背景之中,但偶尔也会像最后一个梦例那样被使用得十分巧妙,并首先给人留下一个印象,似乎在梦中有独立的理智活动。从这一点看,我们下面应将注意力转向精神活动。它虽然并非固定不变地伴随梦的建构而呈现,但只要它呈现,它就负责把同一梦中具有不同起源的各成分融为一体,从而使梦显得有意义而不自相矛盾。然而在研究这一主题之前,我们必须先考察梦中出现的情感,并将梦中情感与由分析而揭示的梦念中的情感加以比较。
八、梦中情感
斯泰克尔[1879,第51页]的敏锐观察使我们注意到梦中表达的情感,我们不能像通常习惯的那样,清醒以后便轻易地忽视其内容。“如果我在梦中害怕盗贼,那么盗贼当然是想象的——但害怕却是真的。”[第74页]梦中的高兴当然也如此。我们的感觉表明,梦中体验到的情感强度绝不逊色于清醒生活中所体验到的情感强度;与其观念性的内容相比,梦投入更大的能量使其情感成为我们的真实心理体验。当然,在清醒状态下我们不可能这样体验情感,因为,如果一种情感不与某一观念性的材料相结合,我们便无法对这种情感进行精神性的评估。清醒生活中,情感如果与其相应的观念内容在性质或强度上不相一致,我们也会感到茫然。
观念内容在梦中往往不伴有我们在清醒生活中必然伴有的情感结果,这总是一个令人惊奇的问题。斯图吕贝尔[1877,第27页以下]声称,梦中的观念被剥夺了精神价值[参见第53页以下],但梦中相反情况并非少见,其中强烈的情感与某一主题内容相联,虽然这一主题内容似乎不应该引起这种情感。在梦中,我可以处于一种可怕、危险或讨厌的情境之中却没有恐惧感或厌恶感,或者相反地,对无害的事情表示恐惧或对幼稚的事情表示高兴。
梦生活的这一特别之谜,一旦我们由显梦进入隐意,便会比其他任何梦的难题更突然、更彻底地消逝。在隐梦中,我们无须去理会它,因为它已不存在了。分析表明,在梦的形成过程中,观念材料经受移置和替换,而情感则保持不变。正因为观念材料经受了梦的伪装作用,它与未加改变的情感不相和谐也就不足为奇了;若分析发掘出原先的正确材料,这种奇怪亦自然消解。
对接受稽查作用的抵抗影响的精神情节而言,情感就是其构成成分之一,它几乎不受影响,且仅它本身就能指导我们如何补上缺失的思想。这在精神神经症中比在梦中更显而易见。神经症的情感,至少在性质上是妥贴的,虽然其强度可能会因神经症注意的移置作用而增大。若一个癔症患者惊奇于为什么对微不足道的小事担惊受怕,或一个强迫症患者对自己无中生有的痛苦自责感到惊异,那他们就错了,因为他们把观念内容——微不足道或子虚乌有——看成是基本的东西。而且,由于他们把这种观念内容作为其思想活动的起点,他们的抗争亦徒劳无益。精神分析通过向他们指出,情感是合理的,并通过被压抑或置换了的替代物找回原来属于这一情感的观念,把他们引向正确的道路。这一切的必要前提是认识到,和我们通常习惯认为的相反,情感和观念内容并不构成有机统一体,相反,它们是两个分离的实体,只是被糅合在一起,因而精神分析又可以把它们相互分离开。梦的解释表明,事实确实如此。
下面先给出一个例梦,其中观念内容本应引起的情感,都在表面上缺失了。分析对此做出了解释。
(一)
她在沙漠里看到三只狮子,其中一只正在大笑,但她并不害怕。其后,她肯定离开了狮子,因为她在往一棵树上爬;但她发现她那位当法文教师的表姐已经在树上了,等等。
分析发掘出以下材料。此梦之无关诱因是她英文习作中的一个句子:“鬃毛是狮子的饰物。”她父亲留着的胡须看起来很像鬃毛。她的英文教师是莱昂斯小姐(Miss Lyons)。一位熟人送了她一本洛伊[loewe,德文字意为“狮子”]的民歌集。这就是梦中三只狮子的来历,她有什么可怕的呢?——她曾读过一本小说,说的是一个黑奴因鼓动同伴造反而遭猎犬追捕,并爬到树上逃命。在极度兴奋中她又继续想起一些记忆片断,如《飞叶》这本杂志中描写如何捕捉狮子的方法:“把沙漠放在筛子上筛,就会筛出狮子。”还有一则极有趣但并不十分恰当的轶闻,说是有人问起一位官员他为什么不巴结顶头上司,他回答说已尽力了,但上司已经高高在上了。做梦当天,这位女士拜访了她丈夫的上司,这一事实使整个梦变得好理解了。丈夫的上司对她彬彬有礼并吻了她的手。虽然他是一个“名人”[“big bug”,德文为“grosses Tier”=“大动物”],并是她故乡首府的“社交名流”,但她对他丝毫没有害怕可言。所以,这只“名流”狮子和《仲夏夜之梦》中的那只狮子一样,揭示的是志同道合。所有梦中出现的、梦者又不害怕的狮子均如此。
(二)
作为第二个实例,我可以引证那位梦见其姐的儿子死了并躺在棺材里的年轻女子的梦[第152页以下及第248页]。这里要补充的是,她对此既无痛苦又无悲伤。分析揭示了为什么会如此。此梦不过伪装着她想再次见到那位恋人的愿望,而情感又必须与愿望而不是与其伪装协调一致,因此才不会有悲伤。
在某些梦中,情感确实至少与置换它最初产生于其中的事件的观念材料保持着某种关联,但在另一些梦中,情结的分离则更深入,从而与它相属的观念完全脱离,而与梦境因素的新成分相配合。这种情况与我们对梦中判断活动[第445页以下]的发现完全相似。如果一个重要的结论是在梦念中得出的,那么这种结论也被梦所包含;但梦中的结论却被置换于完全不同的材料。这种置换往往遵循着反题对立原则。
下面的梦例体现了这种可能性,我已对这个梦做过最彻底的分析。
(三)
有一座城堡,先是靠近海岸,随后又不是直接靠海,而是靠近一条狭窄通向海的运河。城堡司令是P先生。我和他一起站在大接待室里,——接待室有3个窗户,窗前有雉堞般的扶垛。我属于驻防部队,类似志愿海军官员。由于处在战争状态,我们害怕敌舰的到来。P先生正要离去,并就如果出现敌舰我们应如何应付做了交待。他那伤残的妻子也带着孩子们住在危险的城堡内。一旦轰炸开始,就必须把大厅撤空。他呼吸沉重,转身要走;我问他在必要时如何和他联系。他说了几句后突然倒毙地上。我的问题无疑增加了他不必要的负担。我对他的死印象不深,其后我在考虑是否将其遗孀留在城堡内,是否将他的死报告上级,以及作为第二长官,我是否接管城堡司令。我站在窗前,看着过往船只。这都是些商船,在深色水面上疾驰,有的竖有烟囱,有的筑有甲板(与序梦中的车站相似——此处对序梦未作报告)。其时我弟弟站在我身边,都看着窗外的运河。有一只船使我们惊慌地叫道“战舰来啦!”结果却只是我们自己船舰的返航。又过来一只小船,从中间被截断,显得滑稽。船上装着奇怪的杯形或箱形物体。我们同声说道:“早餐船来了!”
船舰的疾驰,海水的深蓝色,烟囱的浓烟——这一切交织起来,给人以紧张和不祥的印象。
梦中的地点由我在亚得里亚海上几次航行目的地(米拉梅、杜伊诺、威尼斯、阿奎雷尔)混合而成。我还清楚记得几个星期以前和我哥哥一起去阿奎雷尔的那次短程但愉快的旅行。关于美国与西班牙之间的海战以及因此而引起的对我的那些美国亲戚命运的担忧,在梦中亦有暗指。梦中有两处情感值得注意。一处是本应出现情感的却没有出现,即我对城堡司令之死没有印象。另一处是我以为看见战舰时吓坏了,并在睡眠中一直有恐惧感。此梦建构完善,情感的分布没有任何冲突。我没有理由对司令之死表示害怕;而作为城堡总指挥,在看到战舰时我自然会感到害怕。分析表明,P先生只是我自己的替身而已。(梦中我成了他的替代者。)我就是那位突然死亡的司令,梦念关涉着早亡之后我家人的未来命运,这是梦念中唯一使人痛苦的事情。梦中的害怕肯定是被从此事中分离出来,并转而与我看到战舰发生联系。分析在另一方面表明,战舰得以产生的梦念处所却充满了欢乐的回忆。一年前我们去过威尼斯,住在奇尔沃尼河岸。一天,风和日丽,我们凭窗远眺湖面,那里比往常热闹很多。英国的一个舰队即将到来,为此准备了盛大的接待仪式。突然,我妻子像小孩似的惊讶:“英国舰队来了!”这同样的话在梦中却使我大为惊骇。(这里我们又一次看到,梦中言语来源于现实生活[参见第418页以下];下文即将表明,我妻子惊呼声中的“英国”一词亦未逃脱梦的工作。)因此,在将梦念转换成显梦的过程中,我已将欢乐转为恐惧,而且,这里我只想指出,这一转换本身也表达了隐梦的一个部分。此例表明,梦的工作可以随意地把情感从它与梦念的联系中分离出来,并随意地安插于它们所选择的任何显梦内容之中。
在此,我想对“早餐船”做一详细分析,因为它的出现使一直保持合理连贯的梦境以毫无意义的方式结束。后来我更详细地回忆起梦的对象,并惊奇地发现,船是黑色的,而且,由于它从最宽的中部被截断,它与伊特拉斯坎博物馆里的一些引起我们兴趣的东西十分相似,即具有两个把柄的黑色长方形陶制托盘,上面放有像咖啡杯或茶杯之类的东西,跟我们现代餐具有点相似。我们打听得知,这是伊特拉斯坎妇女的梳妆盒(toilette=toiletset),带有装胭脂和香粉的小盒。当时我们还打趣地说,要能带回去给太太用就好了。因此,梦中餐船意指黑色的“礼服”即丧服(toilette=衣服),直接表示死亡。它还使我想起葬船,古代用这种船装运死尸以进行海葬,这就解释了为什么船在梦中返航:
老人安坐船头,
静静地驶回海港。
这是失事后的返航[“Schiffbruch”,字面意为“ship—break,船断裂”]——餐船从中部断裂了。但“早餐船”的名字源起何处呢?它来自“英国船舰”中的“英国”(又“英语”,English),因为英语“早餐”(breakfast)一词意为“打破斋戒”(“breaking fast)”,而“打破”又与船只失事(“船只破裂”)发生联系,斋戒则与黑色礼服或丧服相联。
只有早餐船这个名字是由梦念建构出来的,而梦中的事物则早已存在,并使我想起最近一次旅行中最愉快的事情。我们因不相信阿奎雷尔的饮食,便自己从格里齐亚带着食品,又在阿奎雷尔买了一瓶伊斯特里安名酒。当小邮船经过德拉密运河和咸水湖缓慢驶向格拉多时,游客中只有我们兴味甚浓地在甲板上吃早餐。我们很少吃得那么开心。这便构成梦中的“早餐船”,正是在这最高兴的生活乐事的背后,梦隐藏着对变幻莫测的未来的最忧郁的思想。
虽然在梦的形成过程中,情感与产生它的观念材料相分离是十分显著的,但这并不是从梦念向显梦过渡时唯一且最核心的变化。如果我们把梦念的情感与梦中情感加以比较,那么很清楚,凡梦中情感均为梦念所有,但反之则未必。梦与作为梦的源泉精神材料相比,在情感方面要贫乏一些。当我重新建构梦念时我总是发现,其中最强烈的精神冲动一般都企图压倒其他相对立的冲动而力求进入梦境。再回过头来看梦,它就显得不那么鲜明,且缺乏任何强烈的情感色调。梦的工作不仅把梦的内容而且也把思想的情感色彩降至平淡无奇的程度。也许可以说,梦的工作造成了对情感的压制。试以那个植物学专著的梦为例。与梦相对应的思想,包含着对行动自由和命运自主权的强烈激动的要求,但由此而产生的梦却使这一要求显得平淡无奇:“我写了一本专著,就摆在我面前。里面有彩色插图,且每册都夹有植物标本。”这使我想到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突然降临的和平,战斗痕迹丝毫不见了。
事情亦非尽然如此,梦本身也可以有生动的情感表现,但这里我想说明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即虽然梦大多显得平淡无奇,但若深受感染,则很难进入梦念之中。
关于梦的工作过程中情感压制问题,这里还不能给出全面的理论解释,因为这需要首先对情感理论和压抑机制做最艰辛的研究[参见第604页以下]。我只想指出两点,由于其他一些原因,我不得不把情感的释放描绘成是向身体内部的输出过程,与运动和分泌的神经发动过程相类似,专向外部世界发送的运动冲动在睡眠中受到阻抑一样,由潜意识思想在睡梦中唤起输出的情感,可能也更困难。这种情况下,发生于梦念过程中的情感冲动可能原本就很微弱,因而进入梦中的情感也就微弱。由此看来,“情感压制”(suppression of affect)并不是梦的工作的结果,而是睡眠状态造成的。这可能有正确的一面,但不可能完全正确。我们必须同时记住,任何相对复杂的梦,都是各种精神力量相互抗衡的妥协产物。因为一方面,构成愿望的思想不得不同稽查作用的对立面做斗争;另一方面,我们经常发现在潜意识思维自身内部,各种相互对立的思想亦相互抗衡。因为所有这些思想都可能各伴有某种情感,如果我们把情感压制看成是对立各方交互抑制以及稽查作用对各种冲动进行压制的结果,大概不会有错。所以,我们必须把情感抑制看成是梦的稽查作用的第二结果,正如梦的伪装是其第一结果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