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一个人还没有意识到这些深刻的联系,就不可能在人类的种种幻想中、在人类受潜意识影响而产生的种种联想中和在人类的症状性语言中,发现一个理解这些问题的途径。在那里,粪便——金钱——礼品——婴儿——阳具,好像是意味着同一件事情,它们被同一些符号所代表。你们也不要忘记,我仅能够将很不完备的信息提供给你们。或许我可以匆匆加上一句,后来才被唤起的对阴道的兴趣基本上也是源于肛欲性欲。对此也不必奇怪,因为借助卢·阿德里安—萨洛梅(Lou Andreas—Salome,1916)的一句适当的话说,阴道本身是从直肠“租借来”的:在那些同性恋者即性功能发展不正常者的生活中,肛门一直被用来代替阴道。我们在梦中,常常出现这种场所:它起先是一间简单的房间,而随后则被一堵墙或其他方式分成了两间。这种梦境常意味着阴道与肠的关系。也很容易理解下述情况:在女孩身上,那种期望得到阳具这一完全非女性的愿望,通常被转变成了想得到一个宝宝的愿望,然后又转化为想得到一个具有阴茎而又能给她宝宝的男人的愿望;所以,在这里我们也能够看到,一部分起源于肛欲性欲兴趣的东西,是怎样获得进入后期的性器欲组织中的许可的。
在我们研究力比多的前性器欲阶段的过程中,我们也得到了一些关于性格形成的新观点。我们注意到某种三者合一的、通常被同时发现于一人身上的性格特征:整洁、吝啬和固执;根据对具有这些特征的人的分析,我们推测这些特征起源于肛欲性欲,该性欲以不同方式被吸收和利用。因此我们提出“肛欲性格”(anal character)。在此种性格中,我们发现了上述值得注意的结合体,并在一定程度上将肛欲性格和未变化的肛欲期性欲做了比较。我们也发现在抱负(ambition)与尿道欲期性欲(urethral erotism)间也存在一种类似的、甚或更牢固的联系。对这种联系的一个显著暗示可见于下面这个传说中:相传在亚历山大大帝诞生的那一夜,一个叫赫罗斯特拉斯(Herostratus)的人仅为了出名,而放火烧毁位于以弗所的著名的阿耳忒弥斯(Artemis)神庙。古人好像已意识到这个联系。当然,你们已经知道,排尿和火及灭火有密切联系。我们自然期望也能证明:其他的性格特征也是同样起源于各种特殊的性器欲前的力比多结构,如有关的积淀物或反应结构。但目前我们还不能做到。
然而,现在我可要再注意较早的一个时期,并又一次提出本能生活的一些最普遍问题。起初,自我本能和性本能间的对立曾是力比多理论的基础。到后来,当我们开始更严密地研究自我本身并得到自恋概念时,这种区别本身就失去了基础。在稀有的场合中,一个人能够观察到,自我将自己当作对象,其所为就好像是自己爱自己。因此,术语“自恋”(narcissism)是从希腊神话中借来的。但这仅是事物正常状态的一个极度夸大。我们逐渐明白,自我总是力比多的主要储藏库,对对象力比多精神贯注源出于斯又返回于斯;而这种力比多的主要部分则在自我中被永久保存。因此,自我的力比多经常转化为对象力比多。但这种转变中,二者在本质上并无不同,并且把一种力比多能量与另一种力比多能量区分开来是毫无意义的;我们可以抛弃“力比多”这个术语,也可把它用做一般意义上的“心理能量”(psychical energy)的同义词。
这个观点我们没有坚持很久。关于两种力比多在本能生活中成为一种对比势力的看法,不久我们就找到了另一种更为精确的表达形式。但这里我不打算详述我得到这个新观点的经过;它基本上也是基于生物学的思考。我将把这种观点作为一个现成的结论告诉你们。我们假设有两类本质不同的本能:一类是在最广泛意义上所理解的性本能——假如你喜欢,也可叫做爱的本能(Eros);另一类则是攻击性本能,其目的在于破坏。当用下述方式提出这种观点时,你们几乎不会视其为新观点。这种观点看起来是一种尝试:它将爱与恨之间的日常对立作了理论上的升华,这种对立可能与物理学所假设的在无机物世界中的吸引与排斥的对立相符合。但有一件值得注意的事情,即这种假设仍被很多人认为是一种新观点,并且是一种应尽快抛弃的、人们最不希望见到的新观点。我认为有一种强烈的情感因素正在对这种否定产生作用。我们自己为什么需要花这么长时间才决定接受攻击性本能呢?为了自己的理论而利用那些显而易见并且众所周知的事实时,我们为什么会显得优柔寡断呢?如果我们试图把带有攻击性目的的本能归之于动物,或许根本就不会遇到什么反对意见了。但如果认为人类气质中包含这种本能,则显得对人类是大不敬了;这种观点也违背了许多宗教假说和社会习俗。因为从本质上讲,人类应该是天生善良的;或至少是本性善良的。即使他偶尔表现出野蛮、粗暴和残忍,这也仅仅是其情感生活转瞬即逝的失调,因为它们大部分是被煽动起来的,或者可能只是他迄今强加于身的那种不明智的社会制度的产物。
可惜,历史的教诲和我们的亲身经历都没有证实这一点,反而证实了这样一种判断:对人性“善良”的信仰是那些有害的错误观念之一。凭借这些观念,人们期望生活变得更加美好而安逸,但在现实生活中,它们只会造成灾难。这场争论无须继续下去,因为我们赞成人类具有特殊的攻击性的和破坏性的本能,这并不是根据历史教训或我们的生活经验,而是依据我们考察施虐狂和受虐狂现象而引起的种种普遍性思考。正像你们所知,我们把性的满足与性对象遭受痛苦、施虐和践踏的条件相联系的现象叫做施虐狂;反之,把性的满足以自己遭受此种待遇为条件的现象叫做受虐狂。又如你们所知,正常的性关系包含着这两种倾向的一种特定的混合体;当这两种性倾向将别的性目标放进背景之中,而用自己的目的来代替它们时,我们将它叫做性变态行为。你们也许根本没有注意到,施虐狂与男性气质有更密切的关系,而受虐狂则与女性气质有更密切的关系,仿佛它们之间存在着某种秘密的亲缘关系;尽管我必须补充说明,沿着这一途径研究,我们没有取得任何进展。施虐狂与受虐狂这两个现象对力比多理论而言,都是真正令人迷惑的问题,而受虐狂则尤为突出。这两种现象构成了力比多理论的障碍,而它们又恰恰能变成替代力比多理论的另一种理论基石。
然后,我们的观点是,在施虐狂和受虐狂中,我们得到了两个关于爱的本能和攻击性这两类本能的混合体的极好例子。我们再假定,这种关系是一种原型关系——我们能够考察的每一个本能冲动,都是由这两种本能的类似的融合或重合所组成。当然,这种融合的比例变化是很大的。结果,爱的本能将多种多样的性目的引进融合物中,而攻击性本能仅容许它们的单一倾向在融合物中趋于缓和或发生变化。这个假设为我们的研究开辟了一个前景,终有一天,它对我们理解病理学过程会有重大意义。由于融合物也可以分解,所以我们可以预料,这类分解作用会对融合功能产生最重大的影响。但这些概念仍太过新颖,也没有人力图将它们用于我们的工作中。
让我们回到受虐狂呈现给我们的那个特殊问题吧。假如我们将其性爱成分暂时搁置不论,受虐狂就会向我们证明一种以自我毁灭为目的的倾向的存在。假如自我——不过在此我们心里所指的更是本我,即整体的人——从起源上来讲包括所有的本能冲动,这对破坏性本能而言也是真的,那么我们就得出这样的观点:受虐狂比施虐狂产生更早,施虐狂是指向外部的破坏性本能,所以,获得了攻击性特征。一定数量的原始的破坏性本能仍可能存在于内部。好像我们仅能在下面两种条件下觉察到这种本能:当它与性爱本能结合而转化为受虐狂时;或者,当它拥有或多或少的性爱成分,作为攻击性本能指向外部世界时。现在下述可能性的重大意义引起了我们的注意:攻击性本能不能在外部世界中得到满足。因为它碰到了真实的障碍。假如这种情况发生了,它就可能退缩;而增加在内部占有稳定地位的自我破坏性。我们将会知道,这就是事实上所发生的情况,认识到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过程。受到阻碍的攻击性好像包含了一种严重的伤害。为了不毁灭自己,为了打消自我毁坏的冲动,而去破坏他物或他人,对我们而言似乎的确是必要的。这对道德家而言,的确是一种可悲的披露。
但长期以来,道德家总以我们猜测的不可能性聊以自慰。事实上,一种古怪的本能甚至将破坏的目标指向自己栖身的躯体!诗人们的确提到了这样的事情,但诗人是可以不负责任的,他们享有诗歌式的豁免权。附带提一下,这样的看法甚至与生理学也有关联:例如,胃黏膜侵蚀它自身就是一例很好的说明。但我们得承认,自我破坏性本能需要在更广泛的基础上寻找证据。毕竟人们不能仅仅因为少数可怜的傻子将其性满足与某种奇特条件相联系,就冒险做出这样一个范围巨大的假设。我相信,对本能的更深刻的研究将会带给我们所需的东西。这种本能不仅统治着心理活动,而且统治着植物性神经的活动,这些有机体的本能展现出一种值得我们深感兴趣的特征(将来,我们才能判断这种特征是否为本能所具有的普遍特征)。因为本能显示了一种恢复事物早期状态的努力。我们可以假定,在事物已获得的某种状态被搅乱时,一种本能就会产生出来重新制造那种状态,并产生一种我们可叫做“强制性重复”(compulsion to repeat)的现象。整个胚胎学就是这种强制性重复的一例。在整个动物王国中,都存在再生已丢失器官的能力。除了治疗外,我们疾病的痊愈应归功于复原的本能,而这种复原的本能就是上述能力的遗迹,该能力在低等动物身上得到了巨大的发展。鱼类在排卵时的回游、鸟类的定期迁徙,甚至可能所有我们称为动物本能的行为表现,都是在强制性重复的法则下产生的,这个法则表明了本能的保存性。在心理领域,我们也不难看到该法则的表现形式。我们已注意到这样的事实:在对梦和反应——尤其是那些发生于移情中的梦和反应——的精神分析中,儿童期的被遗忘和被压抑的经验会重现,尽管这种重视与快乐原则的利益是相抵触的;通过这一途径——即假设在这些情形中,强制性重复甚至正在征服快乐原则——我们就可以对上述事情进行解释。不通过精神分析,我们也可观察到类似的现象。有些人在其生活中,不断重复相同的不正确行为以伤害自己;而另一些人则似乎被厄运缠身。但更进一步的研究又告诉我们,厄运却是他们自己无意识地惹来的。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认为强制性重复具有“恶魔”的特性。
但本能的这种保存性特性如何能帮助我们理解自我破坏性呢?像这样的本能想要回复到什么样的早期状态呢?答案是容易发现的,并可开辟广阔视野。假如生命确实曾经产生于无机物——在某个无法推算的远古时期,以某个我们无法想象的方式产生——那么,根据我们的假设,那时就应产生一种一再企图毁灭生命并重建无机物状态的本能。假如在这个本能中,我们能识别出我们假设的自我破坏性,我们就可以将这种自我破坏性看作是一种“死的本能”(death instinct)的表现,这种“死的本能”在每个关键过程中都必将表现出来。现在,我们相信,这种本能可分为两类——爱的本能,它企图将越来越多的有生命的物质结合起来,形成一个更大的整体;和死的本能,它与上述企图相反,而是想使有生命的一切退回到无机物状态。生命现象就是产生于这两类并存但又矛盾的行动中的,直到被死亡带回到终点。
你们可能不以为然地说:“它不是自然科学而是叔本华的哲学!”但是,女士们,先生们,一个大胆的思想家为什么不能猜测到某种后来才被严肃而艰苦的细致研究所证明的东西呢?而且,没有什么东西没有被说过。在叔本华之前,就有人说过类似的话。更何况,我们所说的又确非叔本华的哲学。我们没有肯定死亡是生命的唯一目的;也没有忽视有死亡也有生命这一事实。我们仅是承认这两种基本本能,并承认它们各有自己的目的。在生命历程中这两种本能是如何混合的,死亡本能如何被用来服务于爱的目的,特别是在它作为攻击性转向于外部时,等等,这些问题都有待于将来的研究。我们还没有走得太远,以致看不到解决问题的前景。保存性特性是否毫无例外地可以不属于所有的本能?性爱本能在努力综合有生命物而形成更大整体时,是否可以不试图退回到事物的早期状态之中?对这些问题我们暂时无法回答。
我们已离题太远了。我再和你们回顾一下有关本能理论思考的出发点。它也是那个导致我们修改自我与潜意识关系的出发点——这种观点来自于精神分析工作中,即病人产生抵抗但经常意识不到他在抵抗。病人不仅意识不到他抵抗的事实,而且也意识不到抵抗的动机。我们被迫去寻找这些动机或这种动机。令人惊讶的是,我们发现该动机是对惩罚的强烈需要,我们只能把这种需要归类为受虐狂愿望。这个发现的实践意义与其理论意义一样重要,因为对惩罚的需要是我们治疗努力的一个最大的敌人。它通过与神经症相联的痛苦得到满足,并因此而使病人坚持处于患病状态。这个因素即对惩罚的潜意识需要好像存在于每一种神经症疾病中。在某些病例中,神经症的痛苦可被别种痛苦所替代,这些病例是完全令人信服的,我将向你们汇报这类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