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是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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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三毛姑娘死了。和老黑又合不来,我不免有些寂寞,幸而在人类中交上了知己,倒也不觉得多么无聊。前不久有人致函主人,请求将我的照片寄给他一张。近日又有人专门给我寄来了冈山名产黄米面团子。随着日渐获得人们的怜惜,我渐渐忘却自己是一只猫,不知不觉间,自我感觉与猫族渐行渐远,而与人类越走越近了。因此,眼下丝毫没有纠集猫族同类与两条腿的人决一雌雄的意图。非但如此,甚至进化到了常常误以为自己也是人类的一分子的程度,真是越来越出息了。

当然,这并不表明咱蔑视同胞,无非是顺其自然,向性情相投之处觅一安身之地罢了。倘若指责咱是什么变心、或是轻率、背叛的话,可有点承受不起。倒是那些搬弄是非,咒骂别人的人,多是些不知变通、顽固不化的家伙。

咱脱去了猫性,才意识到不该执着于三毛姑娘和老黑,还是应该站在与人同等的高度,自信满满地去评价人们的思想与言行,这不是很顺理成章的吗!无奈主人只是把咱这么个识多见广的猫当做稍微聪明一点的猫儿了,连一句招呼都不打,就把黄米面团像吃自家东西似的吃了个精光,真是遗憾。人家索要我的照片,好像也还没有寄去。要说有想法,肯定是有的,不过,主人是主人,咱是咱,看法自然有所不同,也无可奈何。

由于咱随时随地以人自居,因此对于已经不再来往的猫胞动态,实在很难描绘,还是听我将迷亭、寒月几位先生的趣事一一道来吧。

那天是个晴朗的周日。主人款款步出书斋,把笔墨和稿纸放在我身边,然后趴在榻榻米上,口中念念有词。这怪腔调,大概是为撰写草稿做的准备吧。我定睛一看,片刻工夫,主人就写了“香一炷”三个大字,这到底算是诗,还是算俳句?对于主人来说,写出这三个字来,不免有些附庸风雅。就在此时,他另起一行,笔走龙蛇地写起来。“刚才一直在考虑写一篇有关天然居士的故事。”只写了这一句又停了笔,半天不见动静。主人捏着毛笔,冥思苦想,却想不出什么佳句,竟然舔起了笔尖,结果搞得嘴唇乌黑。然后又在那句话下面画了个小圆圈,往圈里点了两点,安了一对眼睛。然后又在正中画了个鼻翼大张的鼻子,最后是一横,成了个一字形的嘴。这既不成文章,也算不上是俳句。主人自己看着似乎也觉得别扭,三下两下地把那张脸涂掉,又另起了一行。主人想当然的认为:只要另起一行,写出来的东西自然就成了诗、赞、语、录似的。少顷,他以言文一致体一气呵成了一篇不知所云的文章:“天然居士者,乃探究空间、钻研论语、吃烤白薯、流鼻涕之人也。”接着,主人又无所顾忌地朗读起来,罕见地发出了“哈哈哈哈,有意思。”但又说,“‘流鼻涕’有点刻薄,还是去掉吧。”于是,在这个词上划了一杠。本来划一道足矣,他却两道三道地划,画成了漂亮的平行线,而且已经划出了界,他也不停笔。直到划了八条并行线,仍旧没有想出下一句来,这才投笔捻须。正当他狠狠地捻着胡子,撸上撸下的,好像在说“我一定要从胡须里捻出文章来给你们瞧瞧”的时候,女主人从茶间走来,一屁股坐在主人面前,说道:

“我跟你说个事。”

“什么事?”主人的声音就像是水里敲铜锣,瓮声瓮气的。

妻子似乎不太满意主人的回答,又重复一句:

“我跟你说个事。”

“什么事呀?”

这时主人正将大拇指和食指伸进鼻孔,猛的拔下来一根鼻毛。

“这个月,钱有点不够花……”

“不会不够的。医生的药费已经付过,书店的赊账上个月不是也还清了吗?本月必有富余。”主人说着,若无其事地将拔下来的鼻毛当做天下奇观似的欣赏着。

“可是,你不吃米饭吃面包,还要蘸果酱……”

“一共吃了几罐果酱?”

“这个月吃了八罐。”

“八罐?我不记得吃了那么多呀!”

“不光是你吃,孩子们也吃啊。”

“再怎么吃,也不过五六元钱呀。”

主人面无表情,小心翼翼地将鼻毛一根根竖立在稿纸上。由于根儿上沾了点肉,那鼻毛像针似的立得笔直。这意外的发现,令主人大为兴奋,噗的吹了口气。可是由于粘性太强,那鼻毛岿然不动。“真够顽固的!”主人拼命地吹起来。

“不光果酱,还有好多非买不可的东西哪!”女主人一脸不满地说道。

“也可能有吧。”主人又将手指插进鼻孔,使劲地拔了一撮鼻毛。鼻毛有红色的,有黑色的,种种色彩之中,夹杂着一根是雪白色的。主人大吃一惊,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他将夹着那撮鼻毛的手指,伸到女主人眼前。

“唉哟,讨厌!”女主人皱起眉头,推开主人的手。

“你瞧瞧,鼻毛都白了!”主人颇为感慨地说道。

连原本来谈事的妻子都被逗笑了,边笑边回茶间去了,似乎不打算再和主人谈经济问题了……

主人又继续写他的天然居士了。

用鼻毛赶走了老婆的主人,摆出暂且可以安心写作的架势,一边拔鼻毛,一边急于写出文章来,可是,笔尖却动也不动。

“‘吃烤白薯’也是画蛇添足,还是割爱吧!”他终于狠狠心把这一句划掉。“‘香一炷’也太唐突,不要了!”又毫不惋惜地进行了笔诛,只剩下了一句:“天然居士,乃探究空间,研读论语者也。”主人觉得这样写又未免有些简单。唉,真麻烦!还是不写文章,只写一篇“铭”吧!他大笔一挥,划了个叉子。气势豪迈地画了一株蹩脚的南画风格的兰花。刚才费了半天劲写成的文章已经被他删得一字不剩了。他又把稿纸翻过来,在背面写了些莫名其妙的句子:“生于空间,探索空间,死于空间。空也,间也。呜呼!天然居士!”

就在这时,那位迷亭先生又登门拜访了。他似乎是将别人家当做自己家了,常常不请自来,大摇大摆地进入房间,甚至有时从后门飘然而至。他这个人,像什么忧愁、客气、顾忌、辛苦之类的,自打一出生就统统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又在写《巨人引力论》吗?”迷亭等不及坐下,开口问道。

主人夸大其词地说:“是啊。不过,也不是一直在写《巨人引力论》,现在正撰写天然居士的墓志铭哪。”

“所谓天然居士,莫非和偶然童子一样,都是戒名吧?”迷亭依旧是随口胡扯。

“有偶然童子这一说吗?”

“哪里。没有啊。不过,估计会有这类名字的。”

“鄙人孤陋寡闻,虽然不知道偶然童子乃何方人士,不过,天然居士,你是认识的。”

“到底是谁呀,竟然煞有介事地起了个天然居士的名字?”

“就是那位曾吕崎呀!毕业后入了研究生院,研究的课题是‘空间论’。由于用功过度,患腹膜炎死了。说起来,曾吕崎还是我的知交呢。”

“是老兄的知交,也一样啊,我绝不会说不中听的。不过,使曾吕崎变成了天然居士,究竟是谁人所为?”

“当然是我啦!是我给他起的这个称呼。因为原本和尚起的法号就没有庸俗的。”主人似乎在炫耀天然居士这个名字十分风雅。

迷亭先生却笑着说:“还是让我拜读一下你写的墓志铭吧!”说着拿过原稿,高声朗读起来:

“什么呀这是……生于空间,探索空间,亡于空间。空也,间也,呜呼!天然居士。”

读罢恭维道:“果然是好文笔。与‘天然居士’这个名子很相称。”

主人很高兴地说:“不错吧?”

“应该把这个墓志铭刻在腌菜缸的压菜石上,然后像扔‘试力石’一样扔到佛殿后面去,高雅当然好,只是天然居士也该得道成仙了。”

“我也正想这么做呢。”主人回答得极其认真。又说:“失陪一下,去去就来,你就逗这猫儿玩玩吧!”

不等迷亭答应,主人早已一阵风似地走了。

没料到咱被任命为迷亭先生的接待员,总不好太冷淡,便喵喵的亲热地叫着,爬上他的膝头。谁知迷亭先生说:“嗬,这猫好肥呀!”竟然没礼貌地揪住我的颈毛,将我头朝下倒提着,又说:“这么倒提着看,不太可能抓老鼠的。嫂夫人,您说呢,这猫会捉耗子吗?”

看来光我接待还不够,他又和隔壁屋里的女主人攀谈起来。

“捉耗子就别指望了,倒是会吃年糕汤跳舞呢。”没想到,这女主人竟然揭我的短。我虽然正被倒提着,也觉得怪难为情的。然而,迷亭先生还是不肯放开我。

“说的是啊。看这猫脸儿,就像会跳舞的。嫂夫人,看这猫的相貌还真不可大意呢,很像从前通俗读物里描写的双尾猫哟!”迷亭先生满口胡言地一味跟女主人搭讪。女主人只好放下针线活儿,走进客厅来。

“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他也该回来了。”女主人说着,重新斟了一杯茶送到迷亭面前。

“苦沙弥兄去哪儿了?”

“我也不知道,他这个人,出门向来都不说一声去什么地方的。大概是去看医生了吧!”

“是甘木先生?被这样的病人缠上,甘木先生真是倒霉啊!”

“诶。”女主人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含糊地了一声,迷亭先生不以为然,又问:

“苦沙弥兄近来可好?胃病好些吗?”

“谁知道是好,还是不好。像他那么爱吃果酱,再怎么找甘木先生看病,也治不好他的胃病啊。”

女主人把刚才跟丈夫呕的气,借题发挥地对迷亭发泄起来。

“他那么爱吃果酱吗?简直像个孩子!”

“不光是吃果酱,近来还大吃特吃起了萝卜泥,说什么是治胃病的良药,所以……”

“真没想到!”迷亭惊叹道。

“就是从他在报纸上看到一条消息之后开始的了,说什么萝卜里面含有淀粉酶。”

“怪不得呢。他是想通过它来缓解吃果酱给身体带来的危害啊。亏他想得出。哈哈……”迷亭听了女主人的抱怨,竟笑逐颜开。

“前几天他还叫小孩子吃哪……”

“吃果酱吗?”

“哪里,是萝卜泥呀!他说,‘乖乖,爸爸给你好吃的,过来!’我还以为他突然喜欢孩子了呢,哪知道他净干蠢事!两三天前,他还把二丫头抱到衣柜上……”

“有什么意趣?”迷亭不论听到什么,总要归结为意趣。

“哪里有什么意趣啊。就是想让女儿从那上面跳下来试试。才三四岁的小女孩,怎么能让她做那么危险的事淘气是太危险了己主动思酱带来的对意兴奋的样子。?”

“的确是毫无意趣啊!不过,他倒是个没什么坏心眼儿的好人呢。”

“要是心眼儿再不好,那可就没法跟他过了!”女主人气咻咻地说。

“唉,还是不要发牢骚了!像现在这样天天吃喝不缺地过日子,就算有福气了。苦沙弥君既不吃喝嫖赌,又不讲究穿戴,真是个会过日子的好夫君。”迷亭兴致勃勃地进行着不合其身份的说教。

“那您可就大错特错了……”

“难道说他还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看来这世道,还真得小心点喽!”迷亭轻飘飘地说。

“他倒不是去玩乐,就是喜欢买些根本不看的书。如果懂得适可而止,倒也罢了,可是他总是自行其是地去丸善书店,一买就是好多本,到了月末就装糊涂。就拿去年年底来说吧,由于月月拖欠书款,越积越多,搞得紧紧巴巴的。”

“咳,不就是书嘛,他想买多少就让他买多少好了,有什么关系。如果有人来讨帐,就说‘很快就付钱,很快就付钱!’要账的自然会走的。”

“话是这么说,也不能总是拖着不还!”女主人沉着脸说。

“那么,就说明理由,让他削减书费嘛!”

“行不通啊,跟他说什么也没有用,他哪里听得进去呀。近来又教训我说:‘瞧你这样子,哪像个学者的妻子!一点也不了解书籍的价值。从前罗马有这么个故事,为了让你开开窍,听我给你讲讲!’”

“有点意思。什么故事呀!”迷亭来了兴致。与其说是对女主人的表示同情,不如说是受好奇心的驱使。

“据说古罗马有个皇帝名叫塔尔金……”

“‘塔尔金’?塔尔金这名字太有趣啦。”

“外国人的名字太难记了,我可记不住。据说他是第七世皇帝……”

“是吗?第七世皇帝叫塔尔金,着实有趣啊。那个七世皇帝塔尔金怎么了?”

“哟,要是连您也取笑我,那我可真是无地自容啦。您知道的话,直接告诉我不就行了吗?心眼真坏!”女主人矛头又转向了迷亭。

“取笑?我才不干那种缺德事呢。只不过觉得什么七世皇帝塔尔金很有些古怪罢了……唉,等一下,你是说罗马的七世皇帝吧?这个我虽然记不太准确,大概说的是塔奎因·杰·普劳德吧?嗨,是谁都无妨,那个皇帝怎么啦?”

“据说,有一个女人拿着九本书去见皇帝,问他买不买。”

“这样啊。”

“听说皇帝问她多少钱才肯卖,她要了很高的价钱。皇帝说太贵了,能不能便宜点儿?那女人突然从九本书里拿出三本,扔到火里烧掉了。”

“真可惜!”

“据说那些书里记载的全是不为人知的预言什么的。”

“哦!”

“皇帝以为九本书只剩了六本,价格应该多少会降低点吧,便问六本多少钱。可是,

回答还是那个价,一分钱也不让。皇帝说,这也太不讲理了。于是那女人又拿出三本书扔进火里烧掉了。皇帝似乎还有点不死心,问那个女人,剩下的三本书要多少钱。那女人还是要九本书的价钱。九本变成六本,六本变成三本,可是价钱照样一分钱不少。如果再讲价,那女人说不定会把剩下的三本书也扔进火堆里呢。终于,皇帝花了大价钱,把幸免于难的三本书买下了……丈夫讲完还兴致盎然地问我‘怎么样?听了这个故事,你多少明白了书籍的可贵了吧?’可我还是不明白有什么可贵的。”

女主人说罢一己之见,催促迷亭回答。就连精明的迷亭先生也穷于应付似的,从和服长袖里掏出手帕来逗弄我。“不过,嫂夫人,”他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大声说:“就因为他那样胡乱地买书,胡乱地往头脑里填塞,人们才勉强称他为学者的呀。前几日我看到一本文学刊物,还登了一篇评论苦沙弥兄的文章哪!”

“真的吗?”女主人转回身问道。看她对丈夫的评价这么关心,到底是夫妻。

“只写了二三行,说苦沙弥兄的文章‘如行云流水一般。’”

“就说了这些?”女主人露出看笑模样。

“还有什么--‘出神入化,神龙见首不见尾’。”

女主人怀疑地问道:“这是在夸赞吗?”

“啊,算是夸赞吧!”迷亭若无其事地将手帕在我眼前摆弄。

女主人说:“书是赚钱的工具,也不能不让他买。不过,他也太固执啦。”

迷亭心想:女主人又换了个方向发起牢骚了,便既向着女主人,又像是为主人开脱似的不即不离地巧妙回答:“固执是固执了一点儿。做学问的人都是这个样子嘛。”

“前些天从学校回来,说是马上还要出门,嫌换衣服太麻烦,你猜怎么着,他连外套也不脱,就坐在矮桌上吃饭。他把饭菜放在火炉架上吃,我捧着饭盆坐在一旁看着他吃,可笑死了……”

“这蛮像是现代‘验明首级’嘛。不过,这一点正是苦沙弥兄之所以是苦沙弥兄之处呀……总而言之,他绝非‘俗调’之辈啊。”迷亭肉麻地恭维着。

“什么俗调不俗调的,我们女人可不懂。不管怎么说,他也太过分了。”

“总比俗调好啊。”

见迷亭一味地替主人说话,女主人以不满的口吻,转而问起了俗调的定义:

“人们常说俗调俗调的,到底什么是俗调啊?”

“俗调嘛,就是……是啊,有点不大好说……”

“既然说不清楚,就算是俗调,也没什么不好吧?”她以女流之辈的逻辑穷追猛打。

“并非说不清,全在我肚子里,只是不大好解释罢了。”

“看来是把自己讨厌的事都叫俗调吧?”女主人无意识地一语道破。既然到了这个地步,迷亭先生也不得不对俗调作些解释了。

“嫂夫人,所谓俗调嘛,大约指的是那样一些家伙,一见‘二八佳人、二九佳人’便‘日思夜想,辗转反侧’。‘适逢此晴朗之日。’必定‘携一瓢佳酿游墨堤。’”

“有这样的人吗?”女主人不理解什么意思,只好敷衍地问了一句,态度终于软了下来:“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可不懂!”

“这就好比在曲亭马琴的身子上安了彭登尼斯上尉的脑袋,再用欧洲的空气泡上一两年一样啊。”

“这样就会成为俗调吗?”

迷亭笑而不答。然后说:“何须费那么大的劲,容易得很。只要把中学生和‘白木屋’老板加起来,再用二除,就是个很好的俗调例子!”

“是这样吗?”女主人沉思着,一副不解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