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是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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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就算我想拉也拉不成呀!那一声尖叫声多吓人哪。纵然是你,也一定拉不成的。”

“唉,总觉得你这个故事讲得虎头蛇尾的。”

“你这么‘觉得’,也是事实呀!怎么样啊?各位!”寒月环顾大家,神气十足。

“哈哈哈,讲得真是绝了!能把故事编到这个程度,想必老兄颇费了一番苦心吧?我还以为是桑德拉·贝罗尼即将在东方的君子国现身呢,因此,一直恭恭敬敬地聆听哪!”迷亭估计会有人让他解释一下桑德拉·贝罗尼是怎么回事,出乎意外,没有人问,不得不自行讲解。“桑德拉·贝罗尼在月下弹竖琴,在森林中唱意大利情调的歌曲,与你抱着小提琴登上庚申山,真可谓‘同曲异工’啊!可惜的是,人家震惊了月里嫦娥,老兄却被池中狸怪惊吓到了。由此可知,在人生紧要关头,才见滑稽与崇高的巨大反差。想必老弟很遗憾喽。”

“倒也不怎么遗憾。”寒月却意外的平静。

“还不是因为你想到山上去拉小提琴,赶赶时髦,结果才被惊吓的呀!”这回是主人不客气地批评。

独仙叹息道:“好汉竟去那魔窟里讨营生。可惜呀!”

独仙说的每句话,寒月都不曾听懂过。不仅是寒月,恐怕在座的无人明白吧!

隔了一会儿,迷亭将换了个话题,说:“这件事就这样吧!你近来还是天天到学校去一心磨玻璃球吗?”

“不是的,前些日子我回乡省亲,暂停了。对于磨玻璃球我已觉厌倦。老实说,我正考虑中止呢。”

“可是,你若不磨玻璃球,就当不上博士呀!”主人微微蹙起眉头说。

“您是说博士吗,嘿嘿嘿嘿……博士嘛,当不成也无所谓了。”寒月本人却说得相当轻松洒脱。

“但是,拖延婚期,双方都比较麻烦吧?”

“您说什么结婚?是谁结婚?”

“你呀。”

“我和谁结婚啊?”

“当然是和金田小姐啦!”

“嘿嘿?”

“嘿嘿什么?不是早已有约了吗?”

“哪里有什么约。是对方这样到处宣扬的。”

“这也太胡闹了。是吧,迷亭君,那件事你也知道吧?”

“那件事,你指的是‘鼻子’夫人吗?如果是那件事的话,就不只是你我知道了,那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天下无人不知了。总有人来问我:几时才能有此荣幸在《万朝》等报刊上,以‘新郎、新娘’为标题刊载新郎新娘的照片呀?而东风君早在三个月前就已经创作了长篇诗作--《鸳鸯歌》。然而,只因寒月不想当博士,那呕心沥血的杰作很可能砸在手里,叫人担心极了。喂,东风君,是这样吧?”

东风说:“倒也不至于担心到那个程度吧,我还是希望把那篇充满深深祝福的作品公之于世的。”

迷亭说:“瞧瞧看!你到底当不当博士,已经影响到了四面八方,你就加把子劲儿,继续去磨玻璃球吧!”

“嘿嘿嘿嘿。多蒙老兄挂念,很过意不去。不过,我现在不当博士也无妨了。”

“此话怎讲?”

“因为我已经有了一个名媒正娶的老婆啦。”

“呀,这招真厉害啊!你是什么时候秘密结婚的呀?这年头,真是人心难测哟!苦沙弥兄,正如你已亲耳听到的那样,寒月君说他已经有妻儿了。”

寒月说:“还没有孩子哪!结婚不到一个月就生孩子,可就麻烦了。”

“到底是何时、何地结的婚呀?”主人像个预审法官似的问道。

“何时嘛,我回到家乡后,她已在我家等候我成婚哪。今天给苦沙弥先生带来的鲣鱼,就是参加婚礼的亲戚们送的。”

“只送三条鱼干贺喜,也够吝啬的!”

“哪里!我从一大堆鱼干里只拿了三条来。”

“那么,你家乡的姑娘,也都是肤色很黑吧?”

“是呀,墨黑墨黑的,和我很般配。”

“那么,金田家那边,你打算怎么办?”

“没打算怎么办。”

“那可有点儿不合适吧。是吧,迷亭兄!”

“没什么不合适的。嫁给其他男人还不是一样吗。说到底夫妻不过是摸瞎子罢了。总之一句话,本来完全用不着摸瞎子的,却偏要瞎摸一通,简直多此一举。既然是多此一举,管他谁摸到谁呢。可悲的只是作《鸳鸯歌》的东风君哪!”

“不要紧,那鸳鸯歌,也可以转给寒月君结婚用啊!金田小姐结婚时,我再另做一首。”

“不愧是诗人,真是潇洒啊。”

“你跟金田家退婚了吗?”主人还是惦记着金田小姐那头呢。

“没有。没有退婚的必要。我从未向对方求过婚,或是表示过要娶她,所以,什么也不说就可以……应该说,即便什么也不说也可以。即使是此时此刻,人家已派了十名二十名密探,对于我们的谈话了如指掌了。”

主人一听密探二字,突然绷起面孔吩咐:“哼!那就不要说了!”

可是主人觉得未能尽兴,便又针对密探,大发了一通议论:

“乘人不备,偷取别人怀中之物者是小偷,乘人不备,窃得别人心思者是密探;神不知鬼不觉,撬开门窗拿走他人物件者是窃贼;神不知鬼不觉,诱人失言以窥其内心者是密探;将砍刀插在席上,勒索他人钱财者是强盗;堆砌恐吓之词强迫他人意志者是密探。因此,密探和小偷、窃贼、强盗本是一路货色,都是顶风臭出四十里。若对他们惟命是从,就会惯坏他们。决不能屈服!”

“怕什么。纵然有一两千个密探在上风头列队进攻,也没什么可怕。我可是磨玻璃球的著名理学士水岛寒月哟!”

“实在叫人肃然起敬啊!不愧是新婚燕尔的理学士,真是精力旺盛噢!不过,苦沙弥兄,既然密探和小偷、盗贼、强盗都是同类,那么,雇用密探的金田家又和什么人是同类呢?”

“不外乎是熊坂长范之流吧!”

“比作熊坂,妙哉妙哉!不是有这么句唱词吗:‘一个长范,忽而变两个,原来已身首异处。’像对面胡同的那个靠着放阎王债起家的‘长范’,是个贪得无厌的俗物,活多少岁也不会毙命的。叫那些家伙盯上了可是要遭报应的!一辈子要倒霉的。寒月君要当心啊!”

寒月泰然自若,模仿‘宝生流派’的唱腔,豪迈地说:

“无需担忧!戏词中还说‘唉呀呀,胆大包天的恶强盗!我的本事你早已知晓。怎敢前来找死,叫你好好领教领教!’”

“提起密探来,二十世纪的人,可以说大多有成为密探的倾向,这是什么缘故呢?”独仙到底是与众不同,提出了一个与时局无关的超脱的问题。

寒月回答:“是由于物价高涨吧?”

东风回答:“是由于不解艺术情趣吧?”

迷亭回答:“是由于人们长了文明角,像芝麻糖似的疙疙瘩瘩的。”

轮到主人时,他装腔作势地发出一番议论:

“对于这个问题,我也曾深入思考过。依我之见,现代人的密探倾向,全都起因于自我意识太强。我所说的自我意识,不同于独仙君所说的什么‘见性成佛’、‘自我与天地一体’等等悟道一类的东西……”

迷亭说:“唉呀,越说越玄奥了。苦沙弥兄,既然你都卖弄你那三寸不烂之舌大谈特谈,那么我迷亭也就斗胆追随老兄,大大方方地发表一番对现代文明的不满喽!”

主人说:“那就请便吧。反正你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当然有啊。多得很。你老兄前日对刑警敬如鬼神,今日又把密探比作小偷和盗贼,简直是个善变之人。至于我嘛,从没出娘胎以前,一直到现在,始终不曾改变过自己的看法。”

主人说:“刑警是刑警,密探是密探。前日是前日,今日是今日。不改变自己的看法,正是你头脑愚笨的铁证。《论语》中说的‘下愚不可移’指的就是你这种人。”

“好不给面子啊!密探若是也这样正面进攻,倒也有可爱之处呢。”

“你说我是密探?”

“我的意思是说你不是密探,才这么直率的。好了,咱们就别吵嘴啦!继续聆听你那番宏论吧!”

“所谓现代人的自我意识,指的是对于自我与他人之间存在着截然不同的利害鸿沟知之甚多。并且,这种自我意识伴随着文明的进步,一天比一天敏锐,最终连一举手一投足都变得不自然了。西方有个叫亨利的人,批评史蒂文生说:‘他走进挂着镜子的房间,每次从镜前走过,如果不照一下镜子便不觉得自在。他就是这样一个瞬间也不肯忘记自己的人。’这番话生动地描绘了当今世界的趋势。由于人们睡觉时不忘自己,清醒时也不忘自己,我字如影随形,使得人们言行举止无不矫揉造作,作茧自缚,苦不堪言,不得不以男女相亲时的那种忐忑心情度过朝朝暮暮。所谓‘悠然自得’、‘从容不迫’等等都成了毫无意义的死语。从这一点来说,现代人都密探化了,盗贼化了。密探干的是掩人耳目、偷鸡摸狗的营生,势必增强自我意识。而盗贼,总是害怕会被捉住或被发现,势必增强自我意识。因为现代人不论是梦中还是醒来,无时无刻不在盘算着怎样对自己有利或不利,自然也不得不像密探和盗贼那样增强自我意识。人们从早到晚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片刻不得安宁,直到进入坟墓,这便是现代人的心境,这是文明的诅咒。简直是愚蠢透顶!”

“解释得的确很有趣。”碰上这样问题,独仙是决不会甘居人后的。“苦沙弥兄的解释深得我意。古人是教人忘掉自我,而今人,是教育人们不要忘掉自我,完全相反。结果一天二十四小时,人们的心全被我字占据了。因此,二十四小时片刻得不到安宁,无时无刻不在火焰地狱里炙烤。若问天下的良药是什么?没有比‘忘我’更有效的了。所谓‘三更月下入无我’,便是吟咏这种至高境界。而今人,即使对人亲热,也不是发自内心。连英国人引以为豪的‘nice’行为,实际上也是自我意识过分膨胀使然了。听说英国国王去印度旅游时,曾和印度的皇族一起进餐。那些皇族没有意识到天子在场,按照本国吃法,将手伸到盘子里去抓马铃薯吃。结果皇族非常羞愧,满脸涨红,而英王却佯装不知,也伸出两个指头在盘子里抓马铃薯吃……”

寒月问道:“这便是英国式的教养吗?”

“我听过这样一个故事,”主人补充说,“也是在英国,有一个大兵营,某团的许多士官宴请一名下士。饭后,用玻璃钵端来了洗指水。那名下士大概是很少出席宴会,竟端起玻璃钵一口气喝光了洗指水。于是,团长边祝福下士身体健康,边将洗指钵里的水一饮而尽。据说在座的其他士官也不甘落后地举起洗指钵,祝福下士官的健康哩。”

“还有这么个笑话呢。”一向不甘寂寞的迷亭说:“卡莱尔是个不谙宫廷礼节的怪人,第一次谒见英国女王时,这位先生突然说了声:‘可以吗?’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了。这时,站在女皇身后的众多侍从和宫女都嗤嗤地笑起来。不对,不是笑起来,是忍不住要笑。于是,女王回过头去,对身后的人示意了一下,于是那些侍从和宫女也都坐在了椅子上。这样卡莱尔才没有丢面子。不过,想不到女王竟然如此的体贴入微!”

寒月做了个短评:“既然是卡莱尔,就算大家都站着,他也可能毫不在意呢。”

“体贴之心固然不错,”独仙接过来说,“不过,正因为是有自我意识,因此关心别人也就很劳神了。可怜啊!人们都说:随着文明进步,争斗之心就会逐渐消失,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就会变得文明了,其实大谬不然。自我意识这么强,怎么可能相安无事呢?不错,表面看来,虽然像是波澜不起、平和安宁,然而,互相之间都感觉非常痛苦。就如同力士在土俵中扭在一起,一动不动的架势一样,在旁人看来,平静之极,而力士双方不是在都在暗中较劲吗?”

“就拿打架来说吧,从前打架是以暴力致胜,反而不算是过错,然而现在变得非常巧妙,这就更加导致自我意识的增强。”轮到迷亭说话了。“培根说过:‘顺从大自然的力量,才能战胜大自然。’今日的争斗,恰好遵循了培根格言,真是不可思议。和柔道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即意图利用敌人之力消灭敌人……”

“也和水力发电一样。顺从水流之力,使其变为电能,为人类所用……”寒月刚说了一半,独仙立刻接着说:

“所以说呀,‘贫时为贫所缚,富时为富所缚,忧时为忧所缚,喜时为喜所缚。’才子毙于才,智者败于智,像苦沙弥这样脾气暴躁之人,只要让你发火,你就会立刻冲出去,中了敌人的圈套……”

“对呀!对呀!”迷亭拍手叫好时,苦沙弥先生讪笑着说:“不过,我也不是那么容易上钩的吧?”大家听了,一齐大笑起来。

迷亭问:“那么像金田那种人,会因何而死呢?”

独仙说:“老婆因鼻子而死,丈夫因罪孽而死,喽罗因当密探而死。”

“小姐呢?”

“小姐嘛,我没有见过,无从说起……不外乎是穿死,吃死,或是喝死吧!总不至于因恋爱而死的。也说不定会像卒塔婆小町那样死于路旁哩。”

“这么说可太过分了。”东风因为给小姐献过新体诗,立刻提出抗议。

“所以说,‘应无所往而生其心’这句话是至理名言。不入这种境界,人是苦不堪言的!”独仙仿佛众人皆醉我独醒似的说着。

迷亭说:“你别那么神气!像你这种人,说不定会死在电光影里呢。”

主人说:“总之,文明若是继续这样发展下去的话,我就不想活了。”

迷亭立刻一语道破:“那就去死吧!不必客气。”

主人混不讲理地说:“我更不想死啦。”

“看来,出生时,无人深思熟虑;临死时却无人不烦恼。”寒月事不关己地说了一句。

这种时候,只有迷亭能接得上话:“这就好比借债时不假思索,到了还钱的时候都发愁是一个道理。”

“如同借债不想还钱的人才幸福一样,平静面对死亡的人也是幸福的。”独仙依然是超然而出世。

“照你这么说,厚颜无耻便是悟道了?”

“没错!禅语中就有‘铁牛面铁牛心;牛铁面牛铁心。’之说。”

“如此说你就是这类人的标本了?”

“倒也不是。不过,以死为苦,这是人类出现了‘神经衰弱病’以后的事。”

“是啊。像你这种人吧,怎么看怎么像神经衰弱症出现以前的先民。”

迷亭和独仙你一言我一语的,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时,主人却对寒月和东风抨击起了文明。

“关键问题是,怎样才能借钱不还。”

“这不是问题。借钱非还不可。”

“喂,讨论嘛,你先听我说。正如怎样才能借钱不一样,怎样才能长生不死,也是个问题,不,已经成了问题。所以才搞炼金术的。可是所有炼金术都失败了。无论如何人总是要死的,这已经很清楚了。”

“这个道理早在发明炼金术以前,就很清楚了。”

“喂喂,讨论嘛,别插嘴,好好听着。当明确了无论如何得死的时候,又出现了第二个问题。”

“咦?”

“反正得死的话,那么怎样死才好呢?这就是第二个问题。‘自杀俱乐部’,就注定了将和这第二个问题同时诞生的命运。”

“的确。”

“死,是痛苦的,然而。死不成,更痛苦。神经衰弱的国民活着比死亡更加痛苦万分。因此,才以死为苦。并非怕死而以死为苦,而是忧虑怎样死最好。只是一般人因智力不足,总是听天由命,于是惨遭他人的欺辱杀戮。然而,有点个性的人,不会满足于被社会零切碎割式的弄死,必然要对死法进行种种探讨之后,提出一个崭新的方案。因此,纵观未来世界的趋势,必然是自杀者不断增加,而且无一不是依照独创的方式告别人间的。”

“这么说,将来的社会越来越热闹了。”

“当然。一定会的。亨利·阿瑟·琼斯写的剧本里,就有一个不断主张自杀的哲学家……”

“他自杀了吗?”

“遗憾得很,他并没有自杀。不过,今后再过一千年,人们一定会那样做的。一万年以后,只要提到死,人们就会想到自杀,想不到别的死法。”

“那还了得!”

“会的,一定会的。这样一来,对于自杀积累了大量的研究成果,成为一门科学。诸如落云馆那样的中学,就会讲授自杀学,作为一门正课代替伦理学。”

“妙极了。我都想去旁听了!迷亭先生,苦沙弥先生的高论,你听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