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是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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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首先拿主人来说,他对这件事毋宁说是冷淡的。关于武右卫门的老爸如何严厉、后妈如何给苛待他,主人都不会吃惊,也不可能吃惊。武右卫门被学校开除,和主人被免职又大异其趣。假如成千的学生都退学,当教师的也许会困于衣食之计;但是武右卫门一个人的命运无论如何变幻,也与主人安度朝夕毫不相干。正所谓对于关系淡薄之人,同情心自然也淡薄。为一个素昧平生的人皱眉、流泪或叹息,决不是人类的自然情感。我很难认可人类是那么富于同情心和怜悯心的动物。不过是作为生而为人的一种义务,才常常为交际而流几滴泪,或是装出同情给别人看罢了。即所谓虚假的表情。说到底,是一种非常吃力的艺术。此类擅于装腔作势的,被称为“富有艺术良心的人”,深受人们的敬重。因而,再也没有受敬重的人更靠不住的了。只要试一试,立见分晓。在此方面,应该说主人属于拙者一流。因其拙,而不被人敬重;不被人敬重,便将内心的冷漠毫不掩饰地表露出来。从他对武右卫门反反复复地说“是这样啊”,便不难看出。

诸位万万不可由于主人态度冷漠,便厌恶他这样的善人。冷漠乃是人类本性,不去掩饰才是正直的人。假如在这种时候,诸位期望主人不那么冷漠,只能说将人类估计得过高了。连正直的人都已寥寥无几的人类社会,如果再要求过高,那么除非泷泽马琴小说里的人物志乃和小文吾走进现实,《八犬传》里的犬怪们搬到附近的东邻西舍来居住才有指望,否则,便是不可能实现的奢求。

关于主人,暂且说到这里。再说说在茶间里嘻嘻笑的女人吧。她们比主人的冷漠更向前跨进了一步,跃入了滑稽之境,而乐不自禁。她们对于使武右卫门头疼的情书事件,仿佛菩萨降下了福音一般欣喜若狂。没有理由,就是欣喜。硬要剖析她们的心理的话,那就是:她们对于武右卫门陷于苦恼感到高兴。各位不妨问一问女人:“别人烦恼时,你是否会因此而开心得发笑?”那么,被问的女人一定会说骂提问者是个蠢驴。即使不骂此人愚蠢,也会说这么提问是故意侮辱淑女的德行。她们这么说,也许是事实,但她们拿别人的烦恼开心,也是事实。照此说来,岂不等于事先声明:“我现在要做侮辱自己品格的事给你们看,可是不许你们说三道四。”岂不等于宣称:“我要去偷东西,但是决不允许你们说我不道德。如果说我不道德,就是往我的脸上抹黑,就等于侮辱了我。”女人真的很聪明,怎么说都有理。既然生而为人,那就不论被踩、被踢或是挨骂,以至于受到别人冷遇时,不仅能够处之泰然,而且,即使被吐一脸唾沫、被泼一身粪汤、甚至被人大声嘲笑时,也必须能够欣然承受。做不到这一点,便不可能和那些名曰“聪明的女人”打交道。

武右卫门先生也是一不留神铸成大错,因而,表现得惶恐不安。也许他心里在想:我这么惶恐不安,她们却在背后窃笑,很失礼。但是,这说明他太幼稚,人家会说他因为别人失礼而恼火,气量太小。若是不愿落下这等名声,还是忍耐些为好。

最后,说说武右卫门的心理。此时他简直忧心如焚。他那颗伟大的头脑里装满了烦恼,如同拿破仑的脑子里塞满了功名心一般,几乎要炸裂。他那蒜头鼻子不时地翕动,那正是担忧像条件反射似的,在颜面神经传导下无意识地跳动着。他像吞下了一颗大炸弹,肚子里装着一个无法处置的大疙瘩,两三天来一筹莫展。痛苦之余,又想不出其他好办法,就想到去班主任老师家,也许能得到点帮助。于是,硬着头皮,低下自己的大脑袋跑到他所讨厌的老师家里来。似乎将自己平时在学校捉弄我家主人,煽动同学给主人出难题的事,忘到了九霄云外。他似乎坚信:不论曾经怎么捉弄或为难老师,既然身为班主任,肯定会帮他想办法的。他也太天真了。班主任并不是主人爱干的角色。是因为校长任命,不得已才接受的。这很像迷亭伯父戴的那顶大礼帽,只是徒有其名。既然徒有其名,便不顶用。假如到了关键时刻,名分也能顶用,那么雪江满可以只凭姓名去相亲了。

武右卫门不但一厢情愿,而且对人类品格估计过高,认为别人都应该对他关爱有加。他绝对不曾想过会遭到嘲笑。他这次到班主任家来,对于人类肯定会发现一条真理的。由于这条真理,他将来一定会成长为一个真正的人。将来,他也会对别人的烦恼漠然置之的吧?别人发愁时也会放高声大笑的吧?长此以往,未来的天下将遍地都是武右卫门吧?将遍地都是金田老板和金田夫人吧?为了武右卫门的将来,我衷心期望他尽早醒悟,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否则,不论他如何担忧,如何后悔,如何迫切希望向善,毕竟不可能像金田老板那样获得成功。不,过不了多久,社会就会把他放逐到人类居住区以外去的,何止是被文明中学开除!

我这么想着觉得有意思,忽听格子门哗啦一声开了,从玄关的门后露出半张脸来,叫了一声:“先生!”

主人正反复对武右卫门说着“是这样啊!”忽听有人喊他。主人一看,从格子门后斜着探出来的半张脸,正是寒月。

“噢,请进吧!”主人只说这么一句,坐着没动。

“有客人吗?”寒月依然探进半张脸问。

“没关系,请进来吧!”

“我来是想请你出去走走。”

“去哪儿?还是赤坂吗?那地方我不去了。前些天跟你走了那么多路,累得腿都直了。”

“今天不会的。好久没出门了,出去走走吧?”

“到底去哪里?你先进来呀!”

“想去上野,听听虎啸之声。”

“不觉得无聊吗。我说你还是先进来吧!”

寒月先生也许觉得隔着这么远不便商量,就脱了鞋,慢吞吞走进来。他依然穿着那条后屁股上打补钉的灰色裤子。据本人辩解,这条裤子并不是由于穿得日久或屁股太沉而磨破的。是因为近来开始学骑自行车,局部受到过多摩擦所致。寒月先生对武右卫门微微点点头,“噢”的打了声招呼,便坐在靠近檐廊的地方。他做梦也没想到这位就是给他众所周知的未来夫人写了情书的情敌。

“老虎叫有什么意思!”

“是的。现在还不是时候。咱们先四处走走,到了夜里十一点才去上野呢。”

“啊?”

“那个时间,公园里的古树阴森森的,多刺激啊。”

“是啊!不过比白天要凄凉些呢。”

“所以,要尽可能找林木茂密,大白天都不见人影的地方走走,不知不觉的,就会忘却身处红尘万丈的都市,恍惚走进了幽静的深山似的。”

“那样感觉,又如何?”

“沉浸于这种感觉,静静地伫立,马上会听到动物园里老虎的叫声。”

“真的能听到老虎叫吗?”

“会的。那叫声,即使白天也能传到理科大学。何况到了夜半三更、四顾无人、鬼气袭身、魑魅扑鼻的时候……”

“魑魅扑鼻是怎么回事?”

“当然是形容那种恐怖的场合啦。”

“是么,没怎么听说过。然后呢……”

“然后虎啸声几乎将上野的老杉树叶都给震落,可吓人啦。”

“够吓人的。”

“怎么样?不想去冒冒险吗?一定很快活。我觉得不在深夜听听老虎嗥叫,就不能说听过老虎的叫声。”

“是吗……”正如主人对武右卫门的央求态度冷漠一样,对寒月先生的探险提议也很冷淡。

一直以羡慕地听着他俩谈论老虎的武右卫门,当主人说“是这样啊”时又联想起了自己的事,重新问道:“老师,我很担心,怎么办好呢?”

寒月惊讶地朝大脑袋望去。

我出于其他考虑,暂且失陪一下,转到茶间去。

茶间里女主人一边咯咯地笑,一边往廉价的京瓷茶碗里斟了满满一杯粗茶,然后放在一个铅制茶托上说:“雪江小姐!有劳你把这个送进去。”

“我不。”

“怎么了?”女主人有点吃惊,立刻收住笑容问。

“没怎么。”雪江顿时做出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目光落在了身旁的《读卖新闻》上。

女主人再一次说服她:“哟,你可够怪的!是寒月先生呀,怕什么的。”

“可是,我不愿意嘛。”她的视线依然不肯离开《读卖新闻》。其实这种时候,肯定一个字也读不进去的,可假如被人揭穿她并没有在看报,她又会哭一通的。

“有什么可害羞的。”女主人笑着,特意将茶托放到《读卖新闻》上。雪江小姐说:

“哟,婶子真坏!”她把报纸从碗下抽出时,不巧碰到了茶托,茶水一股脑地从报纸上流进床席缝里。

“你瞧瞧!”女主人一说,雪江小姐叫起来:“哎呀,麻烦了!”她向厨房跑去,大概是去拿抹布吧。看了这出滑稽戏我觉着怪逗乐的。

寒月先生对这出戏一无所知,正在房间里胡扯哩。

“先生,拉门重新裱糊啦?是谁糊的?”

“女人糊的。糊得满好吧?”

“是的,很不错。是常常来贵府的那位小姐糊的吗?”

“嗯,她也帮了忙。她还夸口说:‘把拉门糊得这么好,就有资格嫁出门去!’”

“嗯!有道理。”寒月边说边痴痴地盯着那扇拉门。“这边糊得很平,不过右角上纸长了点,出褶了。”

“那就是最开始糊的地方。还没经验的时候糊的嘛!”

“怪不得,手艺还差了一点。那一块就构成成了超越曲线,毕竟是用一般的手法表现不出来的呀。”不愧是理学家,说话总是玄而又玄的。

“可不是嘛!”主人敷衍道。

武右卫门明白看此情形,再恳求下去也是没有希望的,便突然将他那伟大的头盖骨顶在床席上,于默默无言中表示了诀别之意。

主人说:“你要走吗?”

武右卫门却悄声无息地趿拉着萨摩木屐走出门去了。怪可怜的!假如由他去的话,说不定他会留下一首《岩头吟》,然后跳进华岩瀑布自尽的。

寻根究底,这都是由于金田小姐的摩登和高傲惹出的麻烦。假如武右卫门丧了命,最好化为怨鬼杀了金田小姐。那种女人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一两个,对于男人来说,丝毫也不构成困扰,寒月也可以另娶一个像样的小姐了。

“先生,他是学生吗?”

“嗯。”

“好大的脑袋呀!学习好吗?”

“学习可比不了他的大脑袋。常常提出些奇怪的问题。不久前让我把哥伦布译成日文,搞得我好不狼狈。”

“就因为脑袋太大,才提出那类多余的问题。先生,你怎么回答的?”

“怎么回答的?我对付着给翻译了一下。”

“是吗,这么难都给他翻译了。了不起!”

“小孩子嘛,不给他翻译出来,他就不再信服你了。”

“先生也成政治家啦。可是,看他刚才的样子,无精打采的,不像是会给先生出难题的人啊。”

“今天他可是有点傻眼了。蠢家伙!”

“发生什么事啦?看上去非常可怜呢。到底怎么啦?”

“咳,干了件蠢事呗!他给金田小姐送了情书。”

“什么?那个大脑袋吗?现在的学生可真了得。太吓人了。”

“你也有点担心吧……”

“哪里,一点儿也不担心,反而觉得怪有趣的。不管送去多少情书,我也无所谓的。”

“既然这么放心,那就不要紧了……”

“当然不要紧。我一向不在乎这些。不过,听你说那个大脑袋写了情书,确实有点意外。”

“这个嘛,是跟她开个玩笑。他们三个人,认为金田小姐又摩登,又高傲,就想戏弄她一番。于是,三个人就合伙……”

“三个人合伙给金田小姐写了一封情书?越说越离奇了。这不就像一份西餐,三个人享用吗?”

“不过,他们是有分工的。一个人写信,一个人送信,一个人署自己的名字。刚才来的那个小子,就是署自己的名字的人。他最蠢了。而且他说,不曾见过金田小姐的模样。搞不懂怎么会干出那种混帐事来?”

“这可是最新发生的大事啊。真是杰作!那个大脑袋,居然给女人写情书,岂不是太搞笑了吗!”

“这回可捅了马蜂窝喽。”

“捅了也不会有事儿的,对方是金田小姐嘛。”

“不过,她可是你有可能娶的女人呀!”

“正因为有可能娶她,所以才说不会有事儿的嘛。”

“即便你无所谓,可是……”

“金田小姐也无所谓的。放心吧。”

“如果真是这样,倒也好。只是,写情书的人事后突然良心发现,越想越害怕,所以灰头土脸地跑到我家来求我帮忙呢。”

“为这么点事,就吓成那样?可见是个胆小的人。先生,您是怎样应对他的?”

“他问我会不会被学校开除,这是他最担心的。”

“为什么会被开除?”

“因为干了那么道德败坏的事呀。”

“这算不上不道德吧?没什么大不了的。金田小姐还引以为荣,到处炫耀哩!”

“不会吧。”

“总之,这孩子够可怜的。就算干那种事不应该,但是,叫他那么害怕,不是把好端端一个男孩子打入十八层地狱了吗。他虽然脑袋大些,可是相貌并不算很丑。鼻子呼扇呼扇的,蛮可爱的。”

“你也像迷亭似的,净说些风凉话。”

“不是风凉话,这就是时代思潮啊。先生太老古板了,所以,把所有事情都看得很严重。”

“可是,他也太愚蠢了。给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送什么情书闹着玩。简直是缺乏常识。”

“闹着玩大多是因为缺乏常识嘛。您就帮帮他吧!这可是积德行善呀。看他那样子,多半会去跳华岩瀑布的。”

“是啊!”

“您就这么办吧。那些比他再大一些、明白事理的孩子,何止是写写情书就吓成那样的?。他们干了坏事,却故作不知!如果把这个孩子开除的话,那么,不把那些坏孩子通通驱逐出校门,便不够公平。”

“可也是啊!”

“那么,怎么样?去上野听老虎叫吧?”

“老虎?”

“是的,去听一听吧!说实话,这两三天内我要回一趟老家,最近一段时间我不能陪您散步了,所以我今天是抱着一定要陪您去散步之心来的。”

“是吗?你要回老家?有什么事吗?”

“是有点事。先不说这个,咱们还是出去吧?”

“好,那就出去吧!”

“好吧,走啦!今天我请你吃晚饭。饭后漫步到上野,时间刚刚好。”由于寒月频频催促,主人也动了心,两个人便一同出去了。他们离开后,女主人和雪江便无所顾忌地叽叽嘎嘎放声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