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是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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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是大和茶馆吗?明天,我去看戏。给我预订鹌鹑间的三座……好不好……听明白了吗……什么?没听明白?哎哟,真讨厌。我说的是订一下鹌鹑三座啊。你说什么……订不了?怎么可能订不了呢?我就要订……你还嘿嘿嘿,你说我开玩笑?谁跟你开玩笑……净拿人寻开心!你到底是哪个?是长吉?你长吉懂什么!去叫老板娘来接电话……你说什么?什么都可以跟你说?你也太没规矩了。你知道我是谁吗?是金田小姐啊!你嘿嘿什么,你都知道?你这人,真是傻到家了……我不是说了我是金田小姐吗……什么?--‘多蒙惠顾,非常感谢?’……谢什么呀?我没工夫听这个……唉哟,怎么又笑起来了。你可真够愚笨的……什么我说的是?你要这么胡说八道,我可要挂断电话哟!好不好啊,你就不怕吗?你不说话,我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你倒是说话呀……”

大概是长吉那边挂断了电话,好像没有回答。小姐发起脾气来,把电话铃拨得铃铃作响,脚下的哈巴狗受了惊,突然汪汪地叫起来,这可得小心,我立刻窜下走廊,钻进了地板下边。

这时,有人在走廊上越来越近,拉开了隔扇。是谁来了呢?我侧耳细听,

“小姐!老爷和太太请你去一下。”像是使唤丫头的声音。

“我不去!”小姐给丫环吃了第一颗枪子儿。

“老爷和太太说,有点事,叫我来请小姐去。”

“烦人!不是说了我不去吗?”丫环又吃了第二颗枪子儿。

“……听说是关于水岛寒月的事”丫环抖了个机灵,想使小姐高兴。

“什么寒月、水月的,不知道,不知道,--最讨厌那个人啦。长得像个傻瓜蛋似的。”可怜的寒月,还没出门就挨了这第三颗枪子儿。

“哟,你什么时候束起头发来了?”

“今天。”丫环松了口气,尽可能简明地回小姐的话。

“臭美什么?一个使唤丫头!”小姐又从另一个角度给丫环吃了第四颗枪子儿。

“并且,你还用上了新衬领?”

“是的。这是前些天小姐赏给我的,我觉得太漂亮,不好意思戴,就收进箱子里了。只是因为旧衬领全都脏了,这才找出来换上。”

“我什么时候给过你那个衬领?”

“今年正月,小姐去‘白木屋’商号买来的,是茶绿色的,印有相扑力士名号。小姐说‘我用着太素了,送给你吧!’就是那条衬领。”

“唉哟,可气!你戴着真好看,气死我啦!”

“谢谢夸奖!”

“我不是夸你,是气你呀!”

“是。”

“那么好看的东西,为什么不吱一声就收下?”

“是。”

“连你用都那么好看,我用也不至于不好看吧!”

“肯定特别好看。”

“明明知道我用好看,你为什么不声不响地收下,而且若无其事地戴上了?不像话!”

一连串地扫射。

我正在洗耳恭听局势将如何发展时,金田老爷从对面屋里大声喊小姐:

“富子!富子!”

小姐不得已地应了一声,走出了电话间。

比我大一丁点儿的那只眼睛和嘴都縂在脸心哈巴狗,也跟着小姐出去了。我照例蹑手蹑脚地,再度从厨房出来,到了街上,急匆匆回主人家。这次探险首战告捷,获得十二分的成功。

回到家一看,由于从富丽堂皇的公馆突然回到肮脏的茅舍,感觉就像从阳光明媚的山巅突然掉进黑乎乎的洞窟里一般。探险的时候,由于注意力放在别的事情上,对于金田公馆的室内装饰、隔扇、拉门等等都未曾留意,但仍旧感觉我的住处太寒酸,同时对所谓的“俗调”留恋起来。我觉得比起教师来,还是实业家了不起。自己也感到这念头有些反常,打算向尾巴求教。于是,从尾尖里发出了神谕:“的确如此!的确如此!”

我走进室内,吃了一惊,迷亭先生竟然还没有走,火炉里插满了烟头,像个马蜂窝似的。他盘着腿,正大讲特讲着什么。不知什么时候,连寒月先生也来了。主人曲肱为枕,凝眸眺望着顶棚漏雨的地方。依然一群太平逸民的聚会景象。

“寒月君,连说胡话都在念叨你的那个女人的名字,当时你保密,现在总可以公开了吧?”迷亭故意跟他打趣。

“如果只关系到我个人,说也无妨。但是,这会给对方带来麻烦的。”

“还说不得吗?”

“况且我已经和○○博士夫人发过誓了。”

“发誓绝不泄密吧?”

“是的。”寒月照例搓弄自己的和服衣带。那条衣带是此类商品中极难看的一种紫色。

“这衣带的色彩,有点‘天宝调’的意味啊!”主人横卧着调侃。主人对于‘金田事件’并不关心。

“是的,毕竟不是日俄战争年代的货嘛!这颜色的带子,只有戴上武士斗笠头盔,穿上印有蜀葵形家徽的后背开缝披风,才配得上。当年织田信长入赘时,据说头上梳了个茶刷式发髻,当时他系的似乎就是这样的带子。”迷亭的话依然冗长。

“实际上,这条带子是我爷爷征伐长州时用过的。”寒月说得像真的似的。

“差不多也该捐给博物馆了,怎么样啊?你这个‘缢死力学’的演说家、理学士水岛寒月先生,如果打扮得像个过时的武士,那可有伤体面呀!”

“遵旨照办也无妨,可是也有人认为我扎这条带子最合适不过了,”

“是谁说的,这么没有品味!”主人边翻身边大声喝道。

“是个你不认识的人,所以……”

“不认识有什么关系,到底是谁呀?”

“就是那么女性。”

“哈哈哈,太搞笑啦。我来猜猜吧。想必还是从隅田川水下喊你名字的那个女子吧?老弟索性穿上那件褂子,再表演一次跳水如何?”迷亭挖苦道。

“嘿嘿嘿嘿……她已经不在水下喊我了。她在西方的清净世界……”

“好像并不太清净吧!她有一只狠毒的鼻子哟!”

“什么?”寒月满脸不解。

“对面街巷的那位大鼻子女人刚刚不请自来啦。我俩真是吓了一跳。是吧?苦沙弥兄!”

主人躺着边喝茶边“嗯。”了一声。

“大鼻子,是谁呀!”

“就是你那位亲爱的永远的女性的令堂大人啊!”

“啊?”

“金田的老婆来了解你的情况啦!”主人神色严肃地解释。

我窥视寒月的脸色,会吃惊,欢喜,还是羞怯,却面不改色,照例用平静的语气说:

“一定是想要我娶她家的小姐呗!”说着,又搓揉起了紫色衣带。

“大错特错矣。因为小姐的令堂大人是个伟大鼻子的拥有者……”

迷亭刚刚说了一半,主人竟胡乱接下茬:

“喂,告诉你,我刚才一直在给那个鼻子夫人构思一首俳体诗!”

女主人在隔壁房间里呵呵地笑起来。

“你也真够有耐性的,做好了没有?”

“刚想了一几句。第一句是:‘于此面孔祭雄鼻’。”

“下一句……”

“于此鼻前供神酒。”

“下一句?”

“才想出这两句。”

“很有意思!”寒月笑眯眯的。

“下面接上‘两个洞洞黑幽幽’,如何?”迷亭立刻想出一句。于是寒月说:“再接上‘洞儿深深不见毛,’可不可以?”

就在他们正你一句我一句的胡诌八诌,在靠近主人家墙根的马路上,有四五个人大声起着哄:

“今户窑的狸猫!今户窑的狸猫!”

主人和迷亭一惊,透过篱笆缝向外面望去,只听一些人哈哈大笑着,向远处跑走的脚步声。

“今户窑的狸猫是什么意思?”迷亭奇怪地问主人。

“谁知道什么意思!”主人回答说。

“倒是怪新颖的!”寒月加以点评。

迷亭好像想起了什么,呼地站起身来,以演讲的口吻说道:

“在下近年来从美学角度对鼻子进行过研究,借此机会披露一二,烦劳二位静听。”

因过于突然,主人只是呆然地望着迷亭。

寒月先生低声说:“一定洗耳恭听!”

“虽多方面进行查阅,鼻子的起源仍然扑朔迷离。第一个疑问即是:假如它是实用的器官,只要两个鼻孔就足够了,何必这般傲然兀立于脸中心。然而,正如各位所见,这鼻子为什么越来越高了呢?”说着,他捏起自己的鼻子给二人看。

“并不怎么高呀!”主人不以为然。

“反正没有凹下去吧。假如和只有一对窟窿的形状混同起来,说不定会产生误解的,因此,我首先请各位注意。那么,按敝人愚见,鼻子的发达是由于擤鼻涕这一细微动作造成的。这一很自然的动作日积月累,便呈现出如此高耸的形象。”

“的确是货真价实的愚见!”主人又插了一句批语。

“众所周知,擤鼻涕时,必定捏住鼻子,于是,被捏的特定部位受到刺激,按照进化论的基本原理,该局部由于不断被刺激的缘故,会比其他部位不成比例地发达起来,皮肤自然更加坚硬,肌肉也逐渐变硬,终于凝固为骨。”

“这可有点……肌肉怎么会可能一下子变成骨头呢?”

寒月不愧是理学士,马上提出了抗议。迷亭却置若罔闻,继续高谈阔论:

“你有疑问,也可以理解。不过事实胜于雄辩,鼻子里确有骨头,有什么办法!鼻骨已经形成,可即便已有骨头,鼻涕还是要流的。一流鼻涕,就非擤不可。由于这种作用力,鼻骨的左右两侧渐渐被去薄,并鼓了起来,变得又细又高……这擤鼻涕的作用果然巨大无比,宛如滴水能穿石、鼻头自放光明,宛如异香天来,异臭地造一般,最终鼻梁变得这般又高又硬!”

“可是你的鼻子依然是软塌塌的呀?”

“关于演讲人的鼻子的局部构造,为了避开为自己辩护之嫌,有意避而不谈。下面特向二位介绍金田小姐的令堂大人所拥有的鼻子,这鼻子乃是最发达、最伟大的天下珍品。”

寒月不禁喝彩:“没错,没错!”

“不过,事物一达到极致,壮观是壮观,却总会令人心生畏惧,敬而远之。她的鼻梁绝对是出类拔萃的,然而,稍过险峻。古人之中也有苏格拉底、哥尔德斯密斯、或是萨克雷等人的鼻子,从构造来说,的确无法恭维。然而,正是那些有瑕疵之处,才格外惹人喜爱。所谓‘鼻不在高,奇者为贵’,即是这个道理吧。俗话也有:‘高鼻子不如米粉团子。’因此,我认为,从美学角度来说,敝人的鼻子最标准。”

寒月和主人嘿嘿地笑起来,迷亭也快活地笑了。

“却说,刚刚讲了……”迷亭接着说。

“先生!‘讲了’有点像说书人的用语,太俗气,请不要使用了吧!”寒月是一报前仇。

“那就洗面革新,重新开始。那么,接下来想就鼻子与脸庞的比例稍稍谈及一二。假如不涉及其他部位孤立地谈论鼻子的话,那位令堂大人拥有一个无论走到天涯海角,都绝不失体面的鼻子……纵使在鞍马山开展览会,她恐怕也能获得头等奖。然而可悲的是,她的鼻子是自顾自地长那么大的,并没有跟嘴巴、眼睛等诸位邻居打招呼。凯撒的鼻子无疑是非同凡响的。然而,如果用剪子将凯撒的鼻头剪掉,安在贵府的猫儿脸上的话,想想看,将会是何等模样!打个比方吧,在猫额头那么小的地方岿然耸立一个伟岸的鼻子的话,宛如在棋盘上摆了个奈良的大佛,因比例过于失调,而丧失其美学价值的。金田夫人的鼻头和凯撒同样,可谓英姿飒爽,赫然高耸,这一点毋庸置疑!然而,环绕鼻子周围的面部条件如何呢?当然,不至于像贵府的猫脸那么低劣了,不过说是像患癫痫病的丑女能面那样,眉根呈八字,细眼高吊,则是事实。诸位,这怎能令人不喟叹:‘既有此面,必有此鼻’呢?”

当迷亭的话稍一停顿时,忽听房后有人说:“还在谈论鼻子哪,多么顽固不化呀!”

“是车夫老婆!”主人告诉迷亭。迷亭又演讲起来。

“竟然发现在意料不到的房后,有新的异性旁听者,此乃演说家的莫大荣誉。尤其那婉转动听的娇媚之音,给枯燥的讲坛平添一抹艳色,真是望外之福分。本应尽力讲得通俗些,以期不负佳人淑女之眷顾,然下文将稍稍涉及力学方面的问题,因此,女士们想必碍难听懂。还请多多迁就。”

寒月听到“力学”一词,又嘻嘻地笑起来。

“我想要论证的是:这只鼻子和这张脸根本无法调和。换句话说,违背了柴依辛的黄金律。下面就打算严格地用力学公式演算一下其鼻子与脸部的比例给各位看一看。诸位要知道,首先以H代表鼻高;以ɑ代表鼻子与脸平面交叉生成的角度;W自然是代表鼻子的重量。怎么样,大致明白了吗?”

“怎么可能明白!”主人说。

“寒月兄呢?”

“我也不太明白哟!”

“这可不好办了。苦沙弥还情有可原,而你是个理学土,还以为你会明白呢。这个公式是我这番演说的灵魂,所以如果删掉,前面讲的就失去意义了……算了,没办法,那就略去公式,只说结论吧!”

“还有结论吗?”主人惊讶地问。

“当然有了。没有结论的演说,犹如没有上果盘的西餐。请二位仔细听着,下面就是结论了。上面的公式,如果参照魏尔啸、魏斯曼诸家的学说,当然不能否认鼻子是先天的形体遗传。而伴随其形体所产生的心理状况,即便已有认为是后天形成,并非遗传的有力学说,但是不可否认,在某种程度上必然会受到遗传的影响。因此有着那么其体态不和谐的特大鼻子的女人生下的孩子,可想而知,她的鼻子也会有些异样。寒月君也许不认为金田小姐的鼻子有什么异样之处,因为她还年轻,但是,这种遗传的潜伏期很长,说不定什么时候气候突变,鼻子就会突如其来地长大,刹那间膨胀得像她的老母一般大呢。因此,这门亲事,按照迷亭的学术性论证,趁早断念,是最保险的。这一点,不仅这家主人,就连睡在那边的猫怪阁下,也不会反对的!”

主人终于翻身坐起,非常热情地主张:“那是当然。那种女人的女儿,谁会要?寒月,万万不能要。”

我为了聊表赞同之意,也喵喵地叫了两声。寒月也并不情绪激动,说:“既然两位先生如此高论,我就此断念也未尝不可。只是如果女方一时想不开,害了病,可是我的罪过呀……”

“哈哈哈哈,这就叫做‘艳罪’吧!”

只有主人怒气冲天,嘟嘟哝哝:“谁去当那个冤大头!那种货色的女儿,也肯定不是个好东西!初到人家,就给我难堪。傲慢的家伙!”

这时,墙根下又传来三四个人哈哈大笑声。一个人说:“真是个傲慢的老顽固!”另一个说:“大概想住更大的房子吧!”还有一个大声说:“真是可怜哪,再怎么耍威风,也是窝里横啊!”

主人跑到檐廊上,也大声吼道:“吵死了,为啥偏偏到我家墙根来吵闹?”

“啊哈哈哈哈……savage::tea,savage::tea……”墙根的人异口同声地骂个不停。

主人大发雷霆,猛然站起来,拿着手杖直奔马路而去。迷亭拍着手起哄:“有趣!有趣!哎呀呀!”寒月笑着搓弄那条衣带。我跟在主人身后,从墙的破口钻出去,来到马路上一看,

只有主人拄着手杖,茫然无措地佇立大路当中。街上一个人也没有。主人的样子就像被狐仙附了体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