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是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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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咦?你的伯父,是谁啊?”

“牧山男爵呀!”迷亭越发一本正经起来。主人正想说什么,可不等他开口,鼻子夫人突然转身看着迷亭。迷亭身穿大岛绸的衣裳,外套一件早年进口的印度花布衫,煞有介事地端坐一旁。

“哎呀呀,您是牧山先生的……什么人吗?我一点都不知道,真是太失敬了。我男人在家常常念叨‘一向多蒙牧山先生关照’呢。”她突然变得满口敬语,还外加躬身施礼。

“哪里!哈哈……”迷亭大笑起来。

主人已然被迷亭搞得晕头转向,愣愣地瞧着二人。

“连小女的婚事,也让牧山先生费了不少的心哪……”

“嘿,是吗?”听到这里,连迷亭也感到过于意外,发出了惊叹之声。

“事实上,有很多人想来我们家求婚。不过,由于我家是有身份的人,不能把女儿随随便便地嫁出去,所以……”

“说得也是。”迷亭这才放下心来。

“今天前来拜访,就是想向您问问此事。”鼻子夫人转向主人,语气突然又变得简慢起来。

“听说有个叫水岛寒月的男人多次来过贵府,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

“您问起寒月,有什么事呀?”主人不高兴地问道。

“大概事关你家小姐的婚事,想了解一下寒月兄的人品吧?”迷亭先生讨巧地问道。

“若能如此,当然再好不过了……”

“这么说,你是要把你家小姐嫁给寒月了?”主人问。

“我并没有说要把女儿嫁给他呀。”鼻子夫人出其不意地给主人一个窩脖。“除了寒月,来提亲的人也是络绎不绝哩。即便寒月先生不愿意,也不愁嫁不出去的。”

“既然如此,有何必要打听寒月兄的情况呢!”主人也不耐烦了。

“但是也没有必要替他隐瞒吧?”鼻子夫人摆出一副争吵的架势。

迷亭坐在二人中间,手拿银杆烟袋,宛如相扑裁判手里的指挥扇,心里在呐喊:“开始,加油……”

“请问,寒月君可曾表示过一定要娶你家小姐?”主人当头给了她一棒。

“虽然没有这么说过……”

“是你们认为他有意要娶吗?”主人似乎悟到,对这个女人必须用大棒伺候不可。

“虽说事情还没有到那个程度……不过,寒月先生也未必不愿意吧。”在濒临绝境之际,鼻子夫人反守为攻。

“可有事实说明寒月君爱上了你家小姐?”要是有的话,就说来听听,主人派头十足地往椅背上一靠。

“估计是这么回事吧!”

主人这一棒毫无效果。一直以裁判自居的,兴致勃勃地看热闹的迷亭,似乎被鼻子夫人的这句话勾起了好奇心,放下烟袋,探出身子说:

“寒月兄给令爱写过情书什么的吗?岂不快哉!到了新年,又添了一个趣闻,有的可聊喽!”他自己一个人喜不自禁。

“不是情书,可比情书还要热烈哟。您二位不是都知道吗?”鼻子夫人来劲了,故意讥讽道。

“你知道吗?”主人表情狐疑地问迷亭。迷亭装傻充愣地说:

“我可不知道。知道的,惟有老兄噢。”在鸡毛蒜皮的小事上,迷亭倒谦虚起来。

只有鼻子夫人洋洋得意地说:“哪里,那可是二位都清楚的事哟!”

“怎么?”二人都愣住了。

“二位如果已忘记,那我就提个醒吧!去年年底,向岛阿部先生府上举办音乐会,寒月先生不是也曾赴会吗?那天晚上他回家的时候,走到吾妻桥上时发生了点什么事吧……至于细节,我就不多讲了,不然,说不定会给本人带来麻烦的。--有这些证据,我认为已经足够了。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鼻子夫人将戴着钻石戒指的手并排放在膝上,坐直了身子。她那出类拔萃的鼻子更加大放异彩,不论迷亭还是主人,都渺小得微不足道了。

不要说主人,就连一向老道的迷亭先生面对这一突然袭击,也似乎丢魂丧胆,活像疟疾发作的病人,好半天目瞪口呆地坐在那里。随着惊愕稍去,逐渐恢复常态,滑稽感又一下子涌上心头。二人不约而同地“哈哈哈……”笑得前仰后合。只有鼻子夫人有点出乎意料,瞪着二人,心说:这种时候还哈哈大笑,太不礼貌了。

“她就是你家小姐吗?怪不得,这可太好了,您说得对呀。是吧,苦沙弥兄!寒月君肯定是爱上金田小姐了,想瞒也瞒不住的,还是如实说了吧。”

主人只哼了一声。

“自然瞒也瞒不住呀。已经证据在手了嘛!”鼻子夫人又得意起来。

“事到如今,有什么办法。还是把有关寒月君的恋爱事实都说出来,以备人家参考吧!喂,苦沙弥君,你可是一家之主,老是那么嘿嘿笑也没有用嘛!‘秘密’这东西可真可怕,任凭你怎么遮掩,也说不定会从什么地方暴露的。不过,说离奇也真是离奇。金田夫人,你是怎么探听到这个消息的?真叫人吃惊。”迷亭先生独自喋喋不休。

“我这边自然也没有疏漏啊!”鼻子夫人洋洋自得地说。

“简直太没有疏漏了。你究竟是听谁说的?”

“就是你家后面的那个车夫的老婆。”

“就是有一只老黑猫的那个车夫家吗?”主人瞪起眼问道。

“是啊,为了了解寒月先生的情况,我可是破费了不少呢。寒月先生每次来你这儿,我就委托车夫老婆,帮我了解他说了些什么,然后一一向我报告。”

“这可太过分了!”主人大声说。

“别误会呀,您干了什么,说了什么,我并不关心,我只是了解寒月先生的消息。”

“不管你是想了解寒月先生还是什么人,反正车夫的老婆就是个讨厌的人!”主人独自恼火起来。

“不过,到你家篱笆墙根偷听,难道这不是人家的自由吗?如果怕偷听,那就小声些说,或是搬到宽大宅第去住,不就没事了吗?”鼻子夫人大言不惭,毫不脸红。“不单是车夫家,我们还从新道的二弦琴师傅那儿探听了好多消息哪。”

“关于寒月吗?”

“不仅仅是寒月先生。”这句话说得好不吓人。她以为主人一定会吃惊,可主人却骂道:

“那个琴师装得好像多优雅似的,以为只有她一个人长着一张人脸,混帐一个!”

“恕我冒昧,人家可是个女人哟!混账骂错人吧!”

鼻子的措词使她越发原形毕露了。这么看来,她就是为了吵架才登门的。但是即使处于这种局面,迷亭先生到底是迷亭先生,津津有味儿地听着这场对话,就像铁拐李看斗鸡一样,神态安详。

主人意识到在对骂方面,自己决不是鼻子夫人的对手,便不得不暂时沉默下来。但他终于想到了向迷亭呼救:

“你口口声声说寒月先生爱上了你家小姐,但据我所知,情况有一些出入。是吧,迷亭君!”

“嗯,据他对我们说,先是你家小姐玉体有恙……好像是说了些什么胡话……”

“什么?没有的事!”金田夫人非常干脆地立刻否认。

“不过,寒月确实说是听○○博士的夫人说的呀。”

“那是我的计策啊,是我拜托○○博士的夫人试探一下寒月的心思的。”

“那位○○博士的夫人答应了吗?”

“是的。虽说答应了,也不能让她白帮这个忙的。左一样右一样的,送给她好多礼物哪!”

“您是否打定主意,如不把寒月的情况刨根问底地查个水落石出,就绝不肯走?”迷亭也有些不快似的,一反常态,语气不大客气。“唉,苦沙弥兄,说了也没什么损失。你就说说吧!金田夫人,不管是我,还是苦沙弥兄,凡是有关寒月的事,只要能告诉你的,都会如实相告的……对了,还是请您按顺序提问比较合适吧。”

鼻子夫人总算同意了,开始提问起来。虽一度出言不逊,现在面对迷亭,又变得恭敬如初。

“听说寒月先生是个理学士,那么他的专业到底是什么呢?”

“在大学院研究地球的磁力。”主人认真地回答。

不幸的是,鼻子夫人对于主人的回答完全不明白,虽然“啊”的一声,却一脸困惑,又问:

“研究这个,就能当上博士吗?”

“您是说,当不上博士,您就不嫁女儿给他吗?”主人不悦地反问了一句。

“是的。因为寻常的学士,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鼻子夫人面不改色地说。

主人望着迷亭,面色越来越不高兴了。

迷亭也有些不快,说道:“寒月能否当上博士,我们也无法担保,所以,请问下一个问题吧!”

“近来寒月先生还在研究那个什么--地球吗?”

“两三天前,他在理学协会做了个题为‘缢死力学’的科研成果讲演。”主人哪壶不开提哪壶地说道。

“唉哟,真受不了,研究什么吊颈,这人够各色的。研究吊颈什么的,恐怕很难当上博士的吧?”

“若是他自己上吊,当然就难了,不过,研究吊颈的力学,不一定当不上博士。”

“是这样吗?”这回轮到鼻子夫人对主人察言观色了,可悲的是,她不懂什么是力学,心里怎么也不踏实。可是,似乎觉得询问这么基本的知识有伤她金田夫人的面子,只得靠观察主人的脸色来猜测,而主人一直绷着脸,什么表情也看不出来。

“除此之外,他就没有研究什么浅显的学问吗?”

“说起来,前些日子他曾经写过一篇论文,题目是《论橡树子的稳定性与天体运行的关联》。”

“橡树子之类的也是在大学里学习的内容吗?”

“这个嘛,我也不在大学教书,不大清楚。不过,既然寒月研究它,可见有研究的价值吧。”

迷亭假装正经地戏弄鼻子夫人。鼻子夫人意识到询问学术问题,自己完全是外行,便放弃了,换了个话题:

“另外想问一下--听说今年正月,寒月先生吃香菇时,崩掉了两颗门牙,有这回事吗?”

“是啊,一吃年糕,豁了的地方还塞牙呢。”

这个问题正中迷亭下怀,这方面是他最拿手的了。

“他也太不讲究了吧,为什么不用牙签呢?”

“下次见了面,我一定他提醒一下。”主人吃吃地笑了起来。

“吃香菇还崩掉了牙,看来牙齿不太好啊。牙齿到底怎么样?”

“不能说很好吧。是吧?迷亭君!”

“虽说不算太好,但也怪可爱的。他一直没去补牙,正是他吸引人之处啊。直到现在,那个豁口仍然是年糕的避风港,岂非一大奇观。”

“他这样一直豁着,是因为没有钱补牙呢,还是喜欢这样呢?”

“他应该不会一辈子这么以‘缺两颗门牙’为荣的。尽管放心。”迷亭的心情逐渐转好。鼻子夫人又提出了其他问题。

“假如府上有他写的书信之类,很想拜读一下。”

主人从书房里拿来三四十张明信片,说:“明信片倒是多得很,请看吧。”

“也不用看那么多。只想看其中两三张……”

“好的,好的,我给您挑几张有趣的。”迷亭挑出一张明信片说:“这张有意思。”

“哟,还会画画哪,真有才啊,让我拜读一下!”

她说着,拿过来一看:“哟,真是的,这不是狸猫吗!画什么不好,干吗偏偏画狸猫啊?--不过,能够画得叫人看出是狸猫,也不容易呢!”口气不无欣赏。

“请念念那些句子。”主人边笑边说。

鼻子夫人像女仆读报似的念道:“除夕之夜,山狸举办游园会,唱歌又跳舞。唱的是:‘快来吧!除夕夜,没有人上山玩哟!嘿唷嘿唷嗬唷唷!’”

“这都是什么呀?这不是捉弄人玩吗?”鼻子夫人嘟哝道。

“这个仙女,您喜欢吗?”迷亭又抽出一张。画的是一个仙女穿着霓裳羽衣,在弹奏琵琶。

“这位仙女的鼻子似乎太小了。”鼻子夫人说。

“哪里,大小很正常嘛。先不谈鼻子,还是把上面的题字念一下吧!”

画旁边写的是:

“从前,某地有位天文学家。一天夜晚,他像平时一样登上高台,专注地观看繁星时,天空出现一位美丽的仙女,奏起了人世见难得听到的优美音乐。天文学家竟忘却寒风刺骨,听得入了迷。翌日清晨,只见那位天文学家的尸体上落了一层白霜。那个爱瞎编的老头说‘这是个真实的故事。’”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呀,一点意思都没有。就写这东西,还以理学士自居哪?还不如去看《文艺俱乐部》有趣呢!”寒月被鼻子奚落了一顿。

迷亭半逗乐似的又拿出了第三张明信片,说:“这张如何?”

这回是铅印的帆船,照例在画下面胡乱写道:“昨夜泊船上,二八小女子,对着礁石上的白鴴、半夜惊醒的白鴴,哭诉没了爹和娘,爹娘是船家,葬身于浪底。”

“不错,很动人。很值得讲述啊。”

“值得讲述吗?”

“是呀。这个故事可以用三弦琴伴奏,进行演唱呀!”

“用三弦琴伴奏的话,就更好听了。再看这一张怎么样?”

迷亭又信手拈来一张。

“不必了,拜读这几张,就不必看其他的了。我已经知道了,此人并不是那么粗俗的人。”她自以为是地说。

看样子,鼻子夫人大致问完了有关寒月的问题,提了个不讲理的要求:

“今天实在打扰了。关于我来过这件事,希望二位不要告诉寒月先生。”

可见她的方针是:对于寒月,自己可以想问什么问什么,而有关自己的情况,却一点也不许对寒月透露。迷亭和主人都带搭不理地“嗯。”了一声。

“日后一定再次登门致谢!”鼻子夫人边说边站起身来。

送走女客后,二人刚一落坐,迷亭和主人就同时发问:“她算个什么东西?”只听女主人在里面房间忍不住吃吃笑起来。迷亭高声喊道:

“嫂夫人,嫂夫人!刚才‘俗调’的活标本来喽。即便是俗调,如果俗到那种程度,也很让人开心哪。不必顾忌什么,尽情地笑吧!”

“那张脸就让人看着不顺眼。”主人满心不悦,恨恨地说。迷亭立刻接过话茬,补充道:

“大鼻子盘踞脸中央,滑稽透顶。”

“而且是带弯钩的。”

“有点像水蛇腰。水蛇腰鼻子,真是太奇拔了!”迷亭笑个不住。

“看那面相,就克夫!”主人依然不解恨。

“那是十九世纪卖剩下了,二十世纪又赶上滞销的面相。”迷亭总是说些俏皮话。这时,女主人从里面走进客厅来。到底是女人,提醒道:

“坏话说多了,车夫老婆又会去告密的哟!”

“有人告密,对她是好事。嫂夫人。”

“不过,贬低别人的相貌,可是太下作了。没有人愿意长那么一只鼻子的。何况是个女人。你们说得也太难听了。”她在为鼻子夫人的鼻子辩护,同时也是间接为自己的长相辩护。

“有什么难听的!那种人根本算不得女人,是个蠢货!是吧?迷亭君。”

“也许是个蠢货,不过,很有两下子呢。我们俩不是被她嘲弄了一番吗?”

“她究竟把教师看成什么了?”

“和后面的车夫差不多呗。若想得到那种人的尊敬,只有当博士。总之,没有弄个博士当,都要怪你自己没有远见。嫂夫人,对吧?”迷亭边笑边回头对女主人说。

“他哪里当得上博士哟!”连老婆都看不起主人了。

“我说不定也能很快当上博士呢,别小看人!汝辈哪里知道,古时候有个叫埃斯库罗斯的人,九十四岁时还写出了巨著;索福克勒斯发表杰作,震惊天下时,已近百岁高龄。西摩尼得斯八十岁写出了美妙的诗篇。我当然也……”

“真是可笑死了!像你这样害胃病的人能够活那么长久才怪呢。”妻子已经估算好了主人的寿命。

“胡说!你去问问甘木医生好了。--还不是怪你让我穿这身绉绉巴巴的黑布褂子,和净是补丁的破衣裳,才被那种女人看低的。从明天起,我要穿迷亭穿的那样的衣服,给我准备出来!”

“‘给我准备出来’,说得轻巧,那么漂亮的衣服,咱家没有呀。金田太太之所以对迷亭先生客客气气,是听了迷亭伯父的名字以后啊,根本怪不得衣服的。”女主人巧妙地逃脱了自己的责任。

一听到迷亭的伯父,主人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

“我今天才听说你还有一位伯父?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啊。真的有个伯父吗?”

“有啊,我那位伯父呀,是个老顽固,--不过,他也和那个女人一样,是从十九世纪一直拖拖拉拉地活到了二十世纪的现在。”迷亭就等着主人问似的说道,然后看了看主人夫妇。

“呵呵呵,就会说笑话。他在哪儿活着呢?”

“在静冈。但他可不仅仅是活着。头上顶着个发髻,因此令人敬畏。叫他戴帽子吧,他却傲慢地说:‘我活了这么大岁数,还不曾感觉冷得需要戴帽子。’告诉他天气寒冷,不要太早起床吧,他却说:‘人睡四个小时就足够了,睡四小时以上,就是浪费!’于是,天还黑着呢,他就起床了。而且他说:‘我为了把睡眠时间缩短为四个小时,是经过多年锻炼的。’他吹嘘自己年轻时候总是贪睡,近年来才进入了随心所欲之庶境,甚为欢喜。六十七岁的人,睡不着是当然的,跟什么锻炼八竿子都打不着。可他本人却以为全是自己刻苦修练的结果。所以,他外出的时候,必然带着一把铁扇。”

“带它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