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家的宅子里,时任远在书房里吸烟,他吐着一口一口的烟圈,烟雾在眼前弥撒开来。
“老爷,郑老板找您。”管家方叔站在时任远的书房门口,从刚才他就想进门了,只是看到他若有所思的样子,他便停住了脚步,他知道,时任远在陷入自己的思念中,而他并不愿意被打扰,直到他吐了一口烟圈,思绪回到了这个书房中,他才敢发出声音。
时任远招手示意方叔让郑老板进来,方叔点了点头,退了下去。没过多久,一身中山装的郑老板拿着一个一尺左右的锦盒走了进来。
他礼貌地作揖,“时大人,您吩咐的事我可总算给您办到了。”
时任远眼中掠过一丝惊异的喜悦,看向郑老板手中的锦盒,激动地说:“真的找到了?”
郑老板打开了锦盒,镜盒里面是一卷画,画纸有些许破旧,但画面还是完整的。郑老板缓缓地打开画,画面上的内容清晰地出现在时任远的面前。
画里面的人是年轻的时任远,他穿着黑色的西装那样的意气风发,他的目光炯炯有神,嘴角微微上扬,很迷人的笑颜,那是安若离为他画的画,回忆像是一阵狂风呼呼地吹进了时任远的脑海里。
转眼已经20多年了,20多年前,他只是一个乡村里教书的老师,他给无知的村民说课,他满腹经纶无用武之地,每天感慨着生不逢时,怀才不遇,直到有一天他遇见了安若离,他的苦闷才缓解了一些。安若离是大山里最美丽的女子,他记得在河边看见她的第一眼,长发随清风飘逸着,背后有青山环绕,脚下河水潺潺,像一幅诗意的图画。
这个灵秀的女人就这样走进了他的心里,他走进她,看清了她的面容,轻灵秀气的面容,像是从天而降的仙女,他发现湖边搭起的一个画架,纸上只是淡淡的蓝色。
安若离看见时任远的时候,愣了一愣,自从来到这里,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儒雅的男子,他笑着向她走来。
“你在画西洋画吧。”时任远望着画架对安若离说。
“你懂西洋画?”安若离的脸上露出一丝的惊喜。
“懂一些皮毛。”时任远谦虚地说。
安若离从水里出来,穿上鞋子,然后抱起画架,“能谈谈你对西洋画的看法吗?我家住在山头,你可以送我回家。”
安若离是留过洋的女子,说起话来总是直接的。
时任远十分乐意,陪着安若离走了回去,一路上,他侃侃而谈。
“在我看来,西洋画和中国画有很大的不同。”
“哦?不同在哪里呢?”安若离边走,边饶有兴趣地问。
“我们中国画是盛用线条,而西洋画却不是这样,西洋画的线条不显著,颜色也更接近实物的颜色,中国画不注重背景,而西洋画很注重背景,就像你今天在这里,应该是写实画吧。”安若离点点头,继续听时任远说。
本以为,在这个深山里,是不会有人理解她的,可是突然地出现这样一个男子,风度翩翩,儒雅有礼,而时任远也有这样的感觉,深山里竟会有如此美丽聪慧的女子。
他们互相吸引着彼此,也探究着彼此。
安若离开始说起自己的画来,“我今天画的是油画,它是我最喜欢的画种。”
“因为它方便吗?”时任远探究着问。
安若离摇头,俏皮地说:“你猜呀,猜对了,我就送你一副画。”
时任远深深地一笑,看着画板,是天空的颜色,这个女子今天画的是清澈明朗的天空,他猜出了画种的含义。
“我想你是一个很真实的人,喜欢真实的景物,油画是一种写实的画种,对于真实的表现力是很强的,看到你的天空我就明白了。”
安若离惊喜地侧过头去看时任远,这个男子今天给了他太多的意外。
“你说对了,我喜欢写实的画种,中国画是写意的,太抽象,我不喜欢。”安若离直接说。
“可是我喜欢。”
“哦?是吗?”
时任远解释着,“中国画是一个很古老的画种,神秘,有神韵,有深意,仿佛隐藏了秘密等着人们去探究。”
时任远没有注意到他在说这些的时候,安若离深深注视他的眼神,眼神中有着赞赏和好感。
很快,他们走到了安若离的家,山头的一栋木头房子,那是一栋很干净、质朴的屋子,安若离在屋子的门口对时任远说,“下一次,请你来我家做做,我为你画一幅画。”
“好。”时任远礼貌地告别。
不久,他就走进了安若离的屋子,她的屋子里摆放着一些精致的西洋玩意,还有一个竹编的摇椅。
“你的家和特别。”时任远赞赏地说。
“你觉得怎么特别了?”安若离问。
“你应该不属于这个深山吧?你的身上有很特别的气质,而这个气质是不属于现在这个年代的。”
“哦?为什么这么说?”
“用中国的话叫诗意,用外国的话叫浪漫,而浪漫在我们这个年代很奢侈不是吗?”
时任远的眼神黯然了,他是一个孤儿,在寺庙里度过他的童年,寺庙的边上有一个书院,小时候,他经常跑到书院的后门去听夫子说课,耳濡目染,他在那段时间学到很多,在寺庙里看了很多书,可以说是饱读诗书。而读书有什么用呢,那个时候的中国已经伤痕累累,清王朝日益腐朽,帝国主义侵略进一步加深,他的国家灾难深重,而他却什么都无法去做,百无一用是书生,所以他选择了逃避,他牢记着孟子的话,“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他是贫穷的人,所以他选择了独善其身,他逃避现实,游览名山大川,终于在这座青山中找到了安生之所,这里就像是世外桃源,和外面的世界完全得隔绝。
安若离看到了他的落寞,问他:“你有兴趣听听我的故事吗?”
时任远从自己的黯然中听见了安若离的声音,看向安若离,倾听她的故事:“我的父亲在西方生活过,是一个富有的实业家,这个年代,中国的家庭并不视生女为喜,而我的父亲却不是这样。他认为孩子都是主赐予他的宝贝。所以,我是在父母的宠爱下长大的,从小我就是一个性格娴静的孩子,父亲一直给我请家庭教师,教我很多东西,英文、钢琴、绘画都细细地教我,十八岁那一年,我的父亲送我去了美国学习神学。四年以后,当我回到了祖国,父亲和母亲死于一场海难,他留下的财产被亲戚们预谋骗光,只给我留下了一小笔钱,而我就拿着一小笔钱在山间盖了一个屋子,从此过着隐居山林,将我的过去埋藏了起来。”
时任远看着安若离,短短的几句话中,有着多少怀念、无奈和心痛呢,时任远觉得他们是那样的相似,两颗心正在慢慢地靠近着。
他们了解彼此的灵魂,知道彼此的寂寞,安若离拿出一套西装让时任远穿上。
“这是我买给父亲的礼物,只可惜,他还来不及穿上,你穿上吧,让我为你画一幅画。”
时任远穿上了西装,他是迷人的男子,西装在他的身上有了生命,将他变得俊朗洋气,安若离欣赏地看着他,然后开始为他画肖像,用她最喜欢的写实画,将时任远那一刻的神情,姿态、面容全部保留了下来。
在安若离为时任远画画的那一刻,他们相爱了,安若离一直相信着,爱情就是那样没有任何预兆,突如其来的,他们在青山和村里人的见证下成了亲,时任远穿着西装,而安若离穿着婚纱,没有婚礼,没有亲人的见证,就这样在大山里成为了夫妻。村里的人都说,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安若离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教徒,她乐意请村里的人来家里的庭院坐坐,为他们泡上一壶茶,和他们讲讲外面的世界,讲讲上帝,有时一讲就是一个下午。她会不厌其烦地教村里的孩子学习汉子和英文,这样的女子是时任远所渴望的女人,他以为会和这个女子在深山里走完平淡而又幸福的一生。
然而很快的,他被现实所击溃,税吏来山里征收杂税,村里的人根本负担不了,税吏不顾村里的情况,将村里值钱的东西都拿走了,为此他和那个税吏打了一架,文弱的他被狠狠教训了一顿,那个时候他觉得属于自己的自尊和骄傲被那些人全部踩得粉碎。即使安若离用尽力量来安慰他,他也不能从这种难堪里抽离,他要逃离这座大山,他要变得强大,要找回自己的尊严和骄傲。就这样离开了那座大山和他心爱的女人。他原本决定闯出一片天地再回去找她,然而,很多事都是那么身不由己。等他再回去的时候,那个他们曾经住过的家,已经化为一片废墟,他再也没有找到安若离。
那个夜晚,时任远郑重得对为他缝补破旧衣服的安若离说:“安若离,我不能在大山里窝囊一辈子,我决定出去干一番大事,我要许你一个将来。”
安若离停下动作,缓缓地抬起头,“干大事?你要干什么大事?你知不知道我已经——”想要说出口的话,还是咽了下去。
时任远握着她的肩膀劝说着安若离:“你知道我的,我不想一辈子都在这深山里受人欺负。”
“你决定了吗?”安若离知道眼前的男人有着怎样的雄心壮志,她遇到他的时候,就知道这样的男人是不可能一辈子守候在自己身边的,现在应该放他走了吧,只是要不要告诉他,她已经有了他的孩子。
“安若离,你给我两年的时间,两年以后,我一定会干一番大事,给你一个美好的未来。”时任远坚定地承诺着,然后在安若离的额头上重重一吻。时任远和安若离在那个时候并不知道,那个吻,意味着永别。
在安若离的心里,不需要什么荣华富贵,她只要自己的丈夫守在自己的身边,不久他们会有一个孩子,一家三口平静地生活,这就是安若离想要的幸福,可是她阻止不了时任远的决心,上天赐予他才能,他应该利用那些才能去做一些事。即使这般不舍,还是放走了他,安若离一直安慰着自己,只要等两年,两年以后,他就会回到自己的身边,不管,他是否成功,是否飞黄腾达,只要他平安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就好。在时任远离开的日子里,安若离经常会梦到时任远风尘仆仆地回来,然后看到了自己的孩子,他们一家三口幸福地生活着。然而,时任远再也没有回来过,承诺在现实面前溃败得不堪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