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在这两种宗教之间还有另一种对立,我们尝试做出的解释还没有触及到这种对立。古代没有任何民族(像埃及人那样)如此费尽心机地去否认死亡,或者为使自己在下个世界的生存成为可能而耗心竭力。因此,死亡之神奥西里斯(Osiris)这位另一世界的统治者,是埃及诸神中最著名和最不容争议的。另一方面,古代犹太宗教却完全放弃了不朽性;死亡之后生命继续存在的可能性无论在哪里都从未提到过。而这是最值得注意的,因为以后的经验表明,相信死后的生活是与一神教宗教完全一致的。
我们曾希望,关于摩西是个埃及人的假设能在各个方面取得丰硕的成果并给人以启发。但是,我们由该假设所得出的第一个结论--即他给予犹太人的这个新宗教曾是他自己的埃及宗教--已经因为我们认识到这两种宗教具有不同的、甚至相互矛盾的特点而失去了效用。
埃及宗教史上的一个值得注意的事件向我们展现了另一种可能性,这个事件只是后来才被认识到,并得到人们的赞同。摩西给予他的犹太民族的这个宗教,很有可能仍然是他自己的宗教--它是埃及宗教的一种,尽管不是埃及当时奉行的宗教。
在光荣的第十八王朝,埃及第一次成为一个世界强国,大约在公元前1375年一位年轻的法老执掌了王位。一开始他和他的父亲一样,被称为阿蒙诺菲斯(Amenophis)(四世),但是后来他改了名字,而且不仅仅改了他的名字。这位国王开始强迫他的埃及臣民接受一种新的宗教--一种与其数千年古老传统和他们所熟悉的所有生活习惯截然相反的宗教。这是一种严格的一神教,就我们所知,在世界历史上这是第一次尝试,而且与此相应不可避免地要产生信奉一个神的宗教偏执,这种信仰以前在古代是遭到反对的,而在此后却保存了如此长时期。但是,阿蒙诺菲斯的统治只持续了17年。他于公元前1358年去世后不久,这种新的宗教即被废除,这位持异端邪说的国王也从人们的记忆中被驱逐出去。我们对他的一知半解,得知于他所建立的并以他的神命名的新王朝首都的废墟中,以及他旁边的石头坟墓的碑文中。我们所能了解到的关于这位值得注意的,而且确实独一无二的人的情况,应该是人们最感兴趣的。
一切新事物必然在早期事物中有其起源和先决条件。埃及一神教的起源可以比较肯定地追溯到久远的过去。在某一重大时期,在古老北方(赫利奥波利斯,Heliopolis)的太阳神庙的僧侣们中有一些倾向在起作用,想要发展成一个普遍神的观念,并且强调其本性的伦理学方面。真理、秩序和正义女神马特是太阳神赖的一个女儿。在阿蒙诺菲斯三世(即那位改革者的父亲和前任)统治期间,对太阳神的崇拜就已经获得了新的激励,这种崇拜很可能与已变得强大无比的底比斯的阿蒙崇拜形成对立。太阳神的一个非常古老的名字,阿顿或阿图姆(Aten or Atum)又重新突出表现出来,在这个阿顿宗教中,这位年轻的国王发动了一场有待于引导的运动,他无须成为这场运动的第一个发动者,而只要成为一个依附者也就可以了。
埃及的政治状况在此时开始对埃及宗教产生持久的影响。由于伟大的征服者图特摩西三世(Tuthmosis)的军事功绩,埃及已成为一个世界强国:现在的帝国包括南方的努比亚(Nubia),北方的巴勒斯坦、叙利亚和美索不达米亚的一部分。这种帝国主义在宗教中表现为宇宙神教和一神教。既然法老的责任范围现在不仅包括埃及,还包括努比亚和叙利亚,因此,神也必须放弃他的民族局限性,正如法老是埃及人所知的灵魂和世界的无限统治者一样,这也必须适用于埃及的新神。另外,随着帝国疆界的扩张,埃及自然变得更容易接受外来的影响;皇室的某些妻妾们曾是亚洲的公主,而且很有可能一神教的直接鼓动因素就是从叙利亚渗透进来的。
阿蒙诺菲斯从未否认过他坚持古老北方的太阳神崇拜。在石墓上保存下来的,很可能是他亲手所做的两首对阿顿的圣歌中,他称赞太阳是埃及内外一切生物的创造者和保护者,这种狂热赞美,直到许多世纪以后在犹太人赞誉上帝耶和华(Yahweh)的赞美诗里才被重复过。然而,他并不满足于对太阳辐射作用这一科学发现的惊人预见。毫无疑问,他更往前走了一步:他不是把太阳作为一个物质对象来崇拜,而是作为一个神的象征来崇拜,这个神的能量是以其光线来表现的。
不过,如果我们只把他视为在他之前就已存在的阿顿宗教的坚持者和促进者,那么,我们对这位国王可就不太公正了。他的活动是一种更有活力的介入。他引进了一些新的东西,他第一次把一个宇宙之神的教义转变为一神教--这是个排他性的因素。在他写的一首圣歌中,他明确宣称:“啊,您这唯一的神,除了您之外别无其他的神!”我们一定不要忘记,在评价这种新教义时,仅仅了解其积极的内容是不够的:它的消极方面几乎是同等重要的--即了解它所放弃的东西。如果设想这种新的宗教就像雅典娜跳出宙斯的额头那样一蹴而就,全副武装地出现在生活中,那也是错误的。相反,一切迹象均表明,在阿蒙诺菲斯统治期间,阿顿教的势力一点一点地加强,变得更透明、更持久、更严厉、更不容异端邪说。很有可能这种发展是在阿蒙教的祭司们奋起强烈反对这位国王的改革的影响下产生的。在阿蒙诺菲斯统治的第六年,这种敌对情绪达到了高峰,致使这位国王更改了他的名字,那个被禁止的阿蒙神的名字曾是他的名字的一部分。现在他不再叫“阿蒙诺菲斯”,而是自称为“埃克赫那顿”(Akhenaten)。但是,他不仅从他自己的名字中拭去了那个被痛恨的神的名字,而且也把它从所有的雕刻碑铭中拭去了--甚至连他的父亲,阿蒙诺菲斯三世的名字也不例外。他更名为埃克赫那顿之后不久,便放弃了受阿蒙神支配的底比斯城,在尼罗河下游为自己建了一座新的王朝首都,他命名为阿克塔顿(Akhetaten,意为阿顿的地平线)。它的遗址就是现在人们所熟知的泰尔·埃尔·阿马尔那。
这位国王所进行的最严厉的迫害是指向阿蒙神,但又并非仅仅指向他。在整个王国内神庙被关闭,敬神的仪式遭禁止,神庙的财产被没收。确实,这位国王的狂热竟达到如此地步,以至于他下令清查古老的纪念物,以便把上面有复数的“神”这个词都涂抹掉。毫不奇怪:埃克赫那顿所采取的这些措施在受到压制的祭司们和心怀不满的普通人当中引起了一种狂热的复仇情绪,直到这位国王死后这种情绪才得到自由表现。阿顿宗教还没有流行开,它很可能仅限于这位国王周围很少数的人。埃克赫那顿的结局掩藏在隐秘之中。我们听说过他自己家族的几个短命的、虚幻的继承者的情况。他的女婿图坦卡顿(Tut’ankhaten)已经被迫迁回到底比斯,并且用阿蒙神的名字替换了他的名字中阿顿神的名字。此后经历了一段混乱时期,直到公元前1350年,一位名叫哈莱姆哈布(Haremhab)的将军才成功地恢复了秩序。光荣的第十八王朝寿终正寝了,与此同时,它所征服过的努比亚和亚洲也丧失了。在这段幽暗的国王空缺时期,古老的埃及宗教得以重新建立。阿顿宗教被废除,埃克赫那顿的皇城被毁坏并受到劫掠,人们只把他当作罪人来记忆。
现在我们将怀着某种特殊的目的强调阿顿宗教的消极特点中的几个要点。首先,一切与神话、法术和魔法有关的事情都被排除在外了。其次,表现太阳神的方式不再像过去那样是个小金字塔和一只鹰,而是--而且这几乎是很平凡的--一个光芒四射的圆盘,其光束终结于人类之手。尽管阿马尔那时期艺术非常昌盛,但人们并未发现关于太阳神的任何其他表征--没有关于阿顿个人的意象--而且可以肯定地说将来也不会发现。最后,关于死亡之神奥西里斯和冥界,人们完全沉默不语。圣歌和坟墓的碑铭都未能使人们了解任何与埃及首都最密切的事情。与通俗宗教的这种对立在此表现得再清楚不过了。
现在我想要大胆地得出这个结论:如果摩西是个埃及人,如果他把自己的宗教传给了犹太人,那它一定是埃克赫那顿的宗教,即阿顿宗教。
我已经对犹太宗教和埃及的通俗宗教做了比较,并且指出了它们之间的对立。我现在必须对犹太教和阿顿宗教做个比较,以期证明它们在起源上的同一性。我认识到这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由于阿蒙神教的祭司们采取的报复行为,我们或许对阿顿宗教了解得太少了。对于摩西宗教,我们只知道它的最终形式,它是在犹太人受难时代之后大约800年,由犹太祭司们所固定下来的。尽管这些材料可能不太适当,如果我们能找到支持我们的假设的少数证据,我们就能对它们做出高度评价。
有一条捷径可证明我们的论点,即摩西宗教无非就是阿顿神教--就是说,假如我们有一个信仰声明书,一个宣言的话。但是,我担心有人会告诉我们此路不通。众所周知,犹太教的信仰声明书上说:“Schema Jisroe1 Adonai Elohenu Adonai Echod.”如果埃及的阿顿(或阿图姆)这个名字听起来与希伯来语的阿东耐(Adonai,意为君主)这个词以及与叙利亚神阿东尼斯(Adonis)的名字很相似这并不仅仅是偶然的巧合,而是由于言语和意义上的原始一致性,那么,这个犹太教的信条即可这样翻译:“听着,啊,以色列人:我们的上帝阿顿(阿东耐)是唯一的神。”遗憾的是,我完全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在有关这一主题的文献中我几乎找不到有关它的答案。但是,这样一来我们大概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不管怎么说,我们将必须重新回到关于这个神的名字问题上来。
这两种宗教之间的类似性和差异是较容易辨别的,但却不能给我们多少启示。这两种宗教的形式都是严格的一神教,我们倾向于把它们的共同之处探寻到这个基本的特征上来。犹太一神教在某些方面的行为表现比埃及一神教更苛刻:例如它禁止用任何图画来代表神。(除了它们的神的名字不同之外。)最基本的差异在于犹太教完全没有太阳崇拜,而在埃及宗教中却仍能发现这种太阳崇拜。当我们在和埃及的通俗宗教做比较时,我们有一种印象,除了这种基本的对立之外,还有一种有意向性的矛盾因素在这两种宗教之间的差异中发挥着作用。我们知道,阿顿宗教是埃克赫那顿怀着对通俗宗教的有意敌视而发展起来的,如果我们在进行比较时用阿顿宗教来取代犹太宗教,那么,这种印象似乎就是合理的。我们正确而又惊奇地发现,犹太教和来世或死后的生活毫无联系,尽管这种宗教教义本应和这种最严格的一神教和谐一致。但是,如果我们从犹太教回到阿顿宗教,并且设想这种不谈来世的特点起源于阿顿宗教,这种惊奇便不复存在了,因为在埃克赫那顿看来,这是他反对通俗宗教中所必需的,在通俗宗教中死亡之神奥西里斯所起的作用或许比上埃及地区任何神祗的作用都大。犹太教和阿顿教宗教之间在这个重要观点上取得一致,这是对我们的论点最有力的支持。我们将发现它并不是唯一的论据。
摩西不仅确实给予犹太人一种新的宗教,而且可以同样肯定地说,他把割礼的风俗传给了他们。这个事实对我们的问题具有决定性的重要意义,而且至今还没有考虑过。确实,《圣经》上的说明不止一处与此相矛盾。一方面,它把割礼追溯到宗祖时代,把它作为上帝和亚伯拉罕之间一个约定的标志;另一方面,在一段特别含糊的段落中,《圣经》描述了上帝怎样因为摩西忽视了一个已成为神圣的风俗而感到愤怒,并且想要杀死他;但是他的妻子是个米底亚人,由于迅速地施行了割礼手术而把她的丈夫从上帝的盛怒中挽救下来。不过,这些说法都是些歪曲,我们不应该被它引入歧途;随后我们将发现这些歪曲的原因。事实是,对这个问题只有一种答案,犹太人是从埃及获得这种割礼风俗的。“历史之父”希罗多德(Herodotus)告诉我们,割礼的风俗早就土生土长在埃及,而且他的这种说法已经在木乃伊的发现中和古墓墙壁的图画中得到了证实。就我们所知,东地中海地区没有任何民族实行过这一风俗;我们可以有把握地断定,闪米特人、巴比伦人和苏美尔人都未施行过割礼。《圣经》故事本身认为迦南的居民也未施行过割礼;对于雅各(Jacob)的女儿和示剑的王子的历险经历来说,这是一个必要的前提。在犹太人滞留埃及期间以某种方式获得了割礼的风俗,而和摩西的宗教教义无关,这种可能性由于完全没有基础而可以被驳倒。现在,我们可以肯定地说,割礼是埃及一种普遍的民间风俗,我们不妨暂时采纳这个通常的假设,即摩西是个犹太人,他想把他的同胞从埃及的束缚下解救出来,并带领他们在另一个国家形成一种独立的、有自我意识的国度--事实上这确实发生了。在那种情况下,他同时把一种相当麻烦的习俗强行施加给他们,这种习俗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把他们变成了埃及人,并且必定永久地使他们保持对埃及的记忆,这究竟有什么意义呢?他付出这些努力的目的只能适得其反,旨在使他的人民疏远这片束缚他们的土地,并且克服他们对“埃及的奢豪生活”的渴望。不,我们由此而出发的事实与我们补充进去的假设是如此不相容,以至于我们完全可以得出这个结论:如果摩西给予犹太人的不仅是一种新的宗教,而且给予他们割礼的戒律,那么,他就不是个犹太人而是一个埃及人了。在这种情况下,摩西宗教很可能是埃及宗教,而且鉴于它和通俗宗教,即阿顿宗教的对立,因此后来的犹太教在某些明显的方面与阿顿宗教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