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我们追踪了对待父亲感情中亲情流的发展,这一感情流经过变形成为悔恨,出现在我们所看到的宗教和道德禁戒之中。(道德禁戒与图腾崇拜并非截然不同。)然而,我们切不可忽略的一个事实是,这种感情流总的说来与那些导致弑父(这正是胜利之所在)的冲动是不可分的。在随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那些社会性兄弟感(这也是整个变形过程的基础)继续对社会的发展产生深远的影响。在对血缘关系神圣化的过程中在对同一氏族内所有生命都休戚相关的强调过程中,它们都得到了表现。兄弟们以此来保障彼此的生命,他们宣称绝不会再像他们联合起来共同对待父亲那样来彼此相待了。他们努力排除重蹈父亲命运的可能。在图腾原有的宗教性杀生禁忌上又新添了社会性杀兄(弟)禁忌。这一禁忌在经过一段很长的时间之后,才不再仅仅局限于氏族成员之中并获得了一种简单的形式:“不可杀人。”起初,父权部落被兄弟氏族(haternal clan)所取代,其存在也是由血缘关系加以保证的。现在,社会以同谋罪中的共犯关系为基础;宗教以带有悔恨的罪恶感为基础;而道德的基础则一部分是社会的迫切需要,一部分是为罪恶感所要求的赎罪行为。
因此,虽然与目前较新的有关图腾体系的观点相抵触,精神分析学仍要求我们假定图腾崇拜和族外婚不仅密切相连,而且具有同一根源。
有许多强劲的动因限制着我,使我无法进一步描绘宗教从图腾崇拜到目前状态的发展。我只沿两条线索来谈,对于它们的发展过程我可以一清二楚地向您道来,因为它们贯穿于如下的模式,即图腾献祭和父子关系这一主题。
史密斯已向我们表明,古代的图腾餐又复现于献祭的原初形式中。行为的意义是相同的,即通过同餐共饮而得以圣洁。罪恶感仍旧存在,唯有全体参与者精诚团结方可减缓。只有族神是新的,献祭就是在他面前(想象中的)进行的,他也加入到图腾餐中犹如氏族一员,享用图腾餐的人们因此实现了与他的认同。在一个原本极为陌生的环境中,这位族神何以享有如此殊荣呢?
答案也许是,就在这同时上帝的观念形成了(尽管来源不详),并控制了全部的宗教生活;答案也许还是,图腾餐和所有其他能够得到延续的东西一样,必须找到一个与新体系的接触点。然而,人类个体的精神分析研究反复向我们强调,他们每一个人的神都是依据自己父亲的形象构成的;他与神的个人关系取决于他与自己的肉身父亲的关系;并随这一关系的变化而变化;因此说到底,上帝不过是一位拔高了的父亲而已。正如在关于图腾崇拜的讨论中一样,精神分析学要求我们相信那些信徒,他们称上帝为父就像称图腾为部落祖先一样。假如精神分析学还值得考虑的话,那么,上帝观念中的父亲元素一定是最重要的一个元素(我们并不排斥上帝观念的其他来源和意义,只是精神分析学对它们派不上用场)。但是,那样的话,在原始献祭的情景中父亲有两次体现的机会:一次是作为上帝,另一次是作为图腾动物牺牲。而且即使精神分析学的这有限的几个解释不无道理的话,人们必然还会问这是否可能呢?到底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们知道,神与神圣动物(图腾或献祭的牺牲)之间有着多重复杂的关系。(1)每一个神通常有一种动物(而且经常还有几种动物)作为专享物。(2)至于某些特别神圣的牺牲(“神秘的”牺牲),牺牲品绝对是神专享的动物(史密斯,1894,第290页)。(3)在图腾崇拜时代以后的很长时间内,神常常以动物之身受到崇拜(或者换个角度来看,动物被当作神受到崇拜)。(4)在神话传说中,神常常摇身一变成了动物,而且常常变成他专享的那种动物。
因此,假设神本身就是图腾动物,是在宗教感情(religious feeling)的后期阶段由图腾动物发展而来,这似乎不无道理。但是,考虑到图腾正是父亲的替代物,我们就不必再做更深入地探讨了。因此,如果图腾是父亲替代者的第一种形式,那么神便是后一种形式,在这种形式中,父亲又重获人形。从构成各种形式的宗教根源(即对父亲的渴望)中派生如此一种新的臆造物完全是可能的,条件是随着时间的发展,在人与父亲或许还有人与动物的关系中已发生了一些根本变化。
即使我们无视因动物驯化而使人们开始在心理上疏远动物,图腾崇拜也因此土崩瓦解这一事实[参见第136页以下],这种变化的发生迹象还是一眼就能看出的。在消灭父亲所产生的一系列事态中,有一个因素必然会随着岁月的流逝加剧人们对父亲的无限渴望。那些曾为弑父结帮成派的兄弟中的每个人都在心中燃起了一个欲望--要成为和父亲一样的人并以在图腾餐上分食父亲的替代者的行为来表达这一欲望。但是,由于作为一个整体,兄弟氏族对每位成员都形成一定压力,那一欲望便不能得以实现。在将来已没人能够或可能再得到父亲的那种至高无上的权力,即使这正是他们苦苦争斗的对象。就这样,在经过了漫长的岁月之后,那种曾驱使他们去行动的对父亲的痛恨逐渐淡化,而对他的渴望则与日俱增;一种理想有可能因此形成,它体现了原父的无限权力,当初他们曾竭力反对他而如今则愿随时随地听命于他。受决定性文化变迁的影响,氏族成员中人皆有之的民主特性变得站不住脚了;同时还产生一种倾向,即在对个人仰慕的基础上,通过臆造诸神来恢复古代的父亲理想。人变成神或神薨,这些观念我们今天看来真是信口雌黄到了极点;但是,即便在古典时代(classical antiquity)人们对此也是不以为然的。将惨遭谋害的父亲拔高为部落祖先的神是一个比古代那种与图腾缔结盟约更为严肃的赎罪企图。
我无法说明在这一发展过程的哪一点上可以找到适于那些伟大的母亲神的位置(她们也许往往要先于父亲神而出现)。然而,似乎可以肯定,对父亲的态度的转变并不局限于宗教领域,而是连贯地延展到深受父亲被废黜的影响的人类生活的另一面--社会组织之上。由于父亲神的引入,一个没有父亲的社会逐渐变成一个在父权基础上组织起来的社会。家族是对先前原始部落的恢复,它将父亲们先前的大部分权力又重新给了他们。这下又有了父亲,但是兄弟氏族所取得的社会成就并未被抛弃;家族的新父亲们与部落的那位不受拘束的原父间的鸿沟仍旧那么宽广,保证了这一宗教渴求,即对父亲的尚未满足的渴望得以延续。
因此我们看到,在献祭的场景中,在族神面前父亲其实被体现了两次,一次作为神,另一次则作为图腾动物牺牲。但是在我们企图理解这一情况的过程中,我们意识到某些诠释是以一种二维的方式做出的,好像这只是一个寓言,完全忘却了它的历史分段。父亲的这种双重相貌与这一场景在时间上连续的两个意义是吻合的。在这里,对待父亲的矛盾态度以及儿子的爱的情感终于战胜恨的情感,都得到了立体的表现。父亲被战胜(即他大败)的场景成了他的最大胜利的象征物。献祭中毫无例外随处可见的重要意义在于,它以相同的动作(以此纪念弑父行为)向父亲偿还了当初向他所施的暴行。
随着岁月的流逝,动物失去了它的神圣特征,牺牲也失去了它与图腾餐的内在联系;它成了给神的纯粹的祭物,一种取悦神的自我否定行为。上帝本人高高凌驾于人类之上,不通过中间媒介--僧侣--就不能接近他。同时,天命君王们也出现。在社会结构之中,并将父权体系引入国家。必须承认,曾遭废黜又被复位的父亲所进行的报复是严厉的,因为他的权威统治达到了鼎盛。那些被制服了的儿子们则是利用这一形势,为的是使自己进一步摆脱罪恶感。事实上,不管怎么说他们都不再为献祭负责了。是上帝亲自要求献祭并规定着献祭。在这一阶段上,我们发现神话表明,神亲自宰杀献祭给他的动物,而这一动物其实正是神自己。在此我们看到对那一弥天大罪的最极端的否认,而这一大罪却是社会和罪恶感的发端。这种献祭无疑还有一层意义,即对放弃早期的父亲代理者以接受上帝这一至高概念,它表示满意。在这一点上,精神分析学对这一情景的诠释与那种寓言式的表面解释大致相吻合,即神代表了对他自己本性中动物一面的征服。
然而,假设在父权恢复期间,父亲情结固有的敌视冲动可完全消除,那就错了。恰恰相反,神和君王这两个新的父亲代替者的最初阶段的统治显示了仍然为宗教特征的矛盾情感的那些最富有活力的迹象。
在其大作《金枝》中,弗雷泽(1911a,第2卷,第18章)提出这样的观点,拉丁(Latin)部落中最早的那些君王都是外族人,他们扮演了神的角色,并在某一喜庆之日被隆重地处死。每年一度的神的献祭(或自我牺牲)历来是闪米特宗教中最根本的特质。在人迹所至的绝大部分地区所举行的人祭仪式使人明白无疑地看到,牺牲品是作为神的代表而送命的;这些献祭礼仪也可以从近代人们用无生气的画像和偶像来取代活生生的人的做法中找到根源。这种神人合一的神祭(遗憾的是,我不能够像讨论动物献祭那样来详细讨论这个问题)使我们能够对献祭的更古老形式的内在意义有进一步的理解。(史密斯,1894,第410页以下)这一神祭以其无与伦比的率直向我们坦陈了一个事实,即献祭动作的对象始终如一,这就是如今被奉为上帝的那个父亲。因此,动物以及活人献祭的关系问题便有了一个简单的答案。原初的动物献祭早已成了人祭,即弑父仪式的替代物;所以,当父亲的替身再次恢复人形时,动物献祭也可能变回到人祭。
因此,无论做出了多大的努力,对于第一次献祭的那一大动作的记忆是无法被抹去的;人们竭力回避着导致这一动作的那些动作。然而,正是在这一点上,这一动作的丝毫未变形的复制品在神祭的形式中形成了。在此我不必详述宗教思想的发展,尽管这一以合理化(rationa1izations)为外形的宗教思想使这一再现成为可能。丝毫没想到我们会从人类史前的那一大事变来推论献祭的史密斯指出,古闪米特人用来庆贺神之薨的节日典礼“新近都被解释为对神秘悲剧的纪念”。(同上,第413页)“这种哀悼”,他断言说,“并不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对神的悲剧的同情,而是强制性的,是出于对天怒(supernatura1 anger)的恐惧不得已而为之的。而且哀悼者的一个主要目的是要申明自己与神薨无关--这一关键点我们早已在神人合一的献祭(如‘雅典城中的宰牛’)中见到过。”(同上,第412页)这些“新近的诠释”似乎极有可能是正确的,而且,欢庆者的感情似乎也在这一基本的情形中得到充分说明。
那么,就让我们假设这是一件事实,即在宗教后来发展的过程中,儿子的罪恶感和儿子的反抗这两个推动因素从未绝迹。在解决这一宗教问题上无论做出什么努力,在这两种对立的心理力量间无论达成什么样的和解,在历史事变、文化变迁和内部心理变化的共同影响下,它们毫无疑问迟早会趋于衰弱。
儿子在将自己置于父神(father-god)地位方面所做的努力已愈益明朗。农业的出现提高了儿子在父权家庭中的重要性。他再次斗胆展露自己的乱伦力比多,并在对母亲大地的耕作中得到象征性满足。诸神如阿提斯(Attis)、阿多尼斯(Adonis)和塔穆兹(Tammuz)等纷纷形成,植物精灵同时还有青春诸神都深受母亲女神们的偏爱。它们无视父亲的存在,与自己的母亲干起乱伦的勾当。通过这些臆造物却丝毫未有减轻的那一罪恶感在一些神话中得到体现。这些神话往往只赋予母亲女神们的这些年轻的新欢们以短暂的生命,并以阉割或以通过动物而显身的父亲的震怒来惩罚他们。阿多尼斯为阿芙罗狄蒂(Aphrodite)的神圣动物--野猪伤害致死;库柏勒(Cybe1e)的情人阿提斯则自行阉割而亡。对这些神的哀悼以及对他们复活的欢欣统统融入到另一位注定拥有持久胜利的儿神(sondeity)的礼仪之中。
当基督教首次出现在这古老的世界时,它遇见了来自弥特刺斯(Mithras)教的竞争,一时间内人们搞不清楚两个神祗中哪一个将获胜。尽管有神圣的光环围绕着他,但是这位年轻的波斯神却已不为我们所知了。从弥特刺斯宰牛的塑像中我们也许可以推知,他象征了一个儿子在独自献祭自己的父亲,这样便使他的兄弟们摆脱了同谋共犯这一包袱。还有一种方法可用来减轻众弟兄的罪责,这种方法由耶稣首先采用。他牺牲了自己的生命,因此从罪孽中拯救了众弟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