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王国维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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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叔本华与尼采(1)

十九世纪中,德意志之哲学界有二大伟人焉:曰叔本华(Schopenhauer),曰尼采(Nietzsche)。二人者,以旷世之文才,鼓吹其学说也同;其说之风靡一世,而毁誉各半也同;就其学说言之,则其以意志为人性之根本也同。然一则以意志之灭绝,为其伦理学上之理想,一则反是;一则由意志同一之假说,而唱绝对之博爱主义,一则唱绝对之个人主义。夫尼采之学说,本自叔本华出,曷为而其终乃反对若是?岂尼采之背师固若是其甚欤?抑叔本华之学说中,自有以启之者欤?自吾人观之,尼采之学说全本于叔氏。其第一期之说,即美术时代之说,其全负于叔氏,固可勿论。第二期之说,亦不过发挥叔氏之直观主义。其末期之说,虽若与叔氏相反对,然要之不外以叔氏之美学上之天才论,应用于伦理学而已。兹比较二人之说,好学之君子以览观焉。

叔本华由锐利之直观与深邃之研究,而证吾人之本质为意志,而其伦理学上之理想,则又在意志之寂灭。然意志之寂灭之可能与否,一不可解之疑问也(其批评见《红楼梦评论》第四章)。尼采亦以意志为人之本质,而独疑叔氏伦理学之寂灭说,谓欲寂灭此意志者,亦一意志也。于是由叔氏之伦理学出而趋于其反对之方向,又幸而于叔氏之伦理学上所不满足者,于其美学中发见其可模仿之点,即其天才论与知力的贵族主义,实可为超人说之标本者也。要之,尼采之说,乃彻头彻尾发展其美学上之见解,而应用之于伦理学,犹赫尔德曼之无意识哲学,发展其伦理学之见解者也。

叔氏谓吾人之知识,无不从充足理由之原则者,独美术之知识不然。其言曰:

一切科学,无不从充足理由原则之某形式者。科学之题目,但现象耳,现象之变化及关系耳。今有一物焉,超乎一切变化关系之外,而为现象之内容,无以名之,名之曰“实念”。问此实念之知识为何?曰:“美术是已。”夫美术者,实以静观中所得之实念,寓诸一物焉而再现之。由其所寓之物之区别,而或谓之雕刻,或谓之绘画,或谓之诗歌、音乐,然其惟一之渊源,则存于实念之知识,而又以传播此知识为其惟一之目的也。一切科学,皆从充足理由之形式。当其得一结论之理由也,此理由又不可无他物以为之理由,他理由亦然。譬诸混混长流,永无渟潴之日;譬诸旅行者,数周地球,而曾不得见天之有涯、地之有角。美术则不然,固无往而不得其息肩之所也。彼由理由结论之长流中,拾其静观之对象而使之孤立于吾前,而此特别之对象,其在科学中也,则藐然全体之一部分耳。而在美术中,则遽而代表其物之种族之全体,空间时间之形式对此而失其效,关系之法则至此而穷于用,故此时之对象,非个物而但其实念也。吾人于是得下美术之定义曰:美术者,离充足理由之原则,而观物之道也。此正与由此原则观物者相反对。后者如地平线,前者如垂直线;后者之延长虽无限,而前者得于某点割之;后者合理之方法也,惟应用于生活及科学,前者天才之方法也,惟应用于美术;后者雅里大德勒之方法,前者柏拉图之方法也;后者如终风暴雨,震撼万物,而无始终,无目的,前者如朝日漏于阴云之罅,金光直射,而不为风雨所摇;后者如瀑布之水,瞬息变易,而不舍昼夜,前者如涧畔之虹,立于鞳鞺澎湃之中,而不改其色彩。(英译《意志及观念之世界》第一百三十八页至一百四十页)

夫充足理由之原则,吾人知力最普遍之形式也。而天才之观美也,乃不沾沾于此。此说虽本于希尔列尔(Schiller)之游戏冲动说,然其为叔氏美学上重要之思想,无可疑也。尼采乃推之于实践上,而以道德律之于超人,与充足理由原则之于天才一也。由叔本华之说,则充足理由之原则非徒无益于天才,其所以为天才者,正在离之而观物耳。由尼采之说,则道德律非徒无益于超人,超道德而行动,超人之特质也。由叔本华之说,最大之知识,在超绝知识之法则。由尼采之说,最大之道德,在超绝道德之法则。天才存于知之无所限制,而超人存于意之无所限制。而限制吾人之知力者,充足理由之原则;限制吾人之意志者,道德律也。于是尼采由知之无限制说,转而唱意之无限制说。其《察拉图斯德拉》第一篇中之首章,述灵魂三变之说曰:

察拉图斯德拉说法于五色牛之村曰:吾为汝等说灵魂之三变,灵魂如何而变为骆驼,又由骆驼而变为狮,由狮而变为赤子乎。于此有重荷焉,强力之骆驼负之而趋,重之又重以至于无可增,彼固以此为荣且乐也。此重物何?此最重之物何?此非使彼卑弱而污其高严之衮冕者乎?此非使彼炫其愚而匿其知者乎?此非使彼拾知识之橡栗而冻饿以殉真理者乎?此非使彼离亲爱之慈母而与聋瞽为侣者乎?世有真理之水,使彼入水而友蛙龟者,非此乎?使彼爱敌而与狞恶之神握手者,非此乎?凡此数者,灵魂苟视其力之所能及,无不负也。如骆驼之行于沙漠,视其力之所能及,无不负也。既而风高日黯,沙飞石走,昔日柔顺之骆驼,变为猛恶之狮子,尽弃其荷,而自为沙漠主,索其敌之大龙而战之。于是昔日之主,今日之敌;昔日之神,今日之魔也。此龙何名?谓之“汝宜”。狮子何名?谓之“我欲”。邦人兄弟,汝等必为狮子,毋为骆驼,岂汝等任载之日尚短,而负担尚未重欤?汝等其破坏旧价值(道德)而创作新价值,狮子乎?言乎破坏则足矣,言乎创作则未也。然使人有创作之自由者,非彼之力欤?汝等胡不为狮子?邦人兄弟,狮子之变为赤子也何故?狮子之所不能为,而赤子能之者何?赤子若狂也,若忘也,万事之源泉也,游戏之状态也,自转之轮也,第一之运动也,神圣之自尊也。邦人兄弟灵魂之为骆驼,骆驼之变而为狮,狮之变而为赤子,余既诏汝矣。(英译《察拉图斯德拉》二十五至二十八页)

其赤子之说,又使吾人回想叔本华之天才论曰:

天才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盖人生至七年后,知识之机关即脑之质与量已达完全之域,而生殖之机关尚未发达,故赤子能感也,能思也,能教也。其爱知识也,较成人为深,而其受知识也,亦视成人为易。一言以蔽之曰:彼之知力盛于意志而已。即彼之知力之作用,远过于意志之所需要而已。故自某方面观之,凡赤子皆天才也。又凡天才自某点观之,皆赤子也。昔海尔台尔(Herder)谓格代(Goethe)曰:“巨孩。”音乐大家穆差德(Mozart)亦终生不脱孩气,休利希台额路尔谓彼曰:“彼于音乐,幼而惊其长老,然于一切他事,则壮而常有童心者也。”(英译《意志及观念之世界》第三册六十一页至六十三页。)

至尼采之说超人与众生之别,君主道德与奴隶道德之别,读者未有不惊其与叔氏伦理学上之平等博爱主义相反对者。然叔氏于其伦理学及形而上学所视为同一意志之发现者,于知识论及美学上,则分之为种种之阶级,故古今之崇拜天才者,殆未有如叔氏之甚者也。彼于其大著述第一书之补遗中,说知力上之贵族主义曰:

知力之拙者,常也;其优者,变也;天才者,神之示现也。不然?则宁有以八百兆之人民,经六千年之岁月,而所待于后人之发明思索者,尚如斯其众耶!夫大智者,固天之所吝,天之所吝,人之幸也。何则?小智于极狭之范围内,测极简之关系,比大智之瞑想宇宙人生者,其事逸而且易。昆虫之在树也,其视盈尺以内,较吾人为精密,而不能见人于五步之外。故通常之知力,仅足以维持实际之生活耳。而对实际之生活,则通常之知力,固亦已胜任而愉快,若以天才处之,是犹用天文镜以观优,非徒无益,而又蔽之。故由知力上言之,人类真贵族的也,阶级的也。此知力之阶级,较贵贱贫富之阶级为尤著。其相似者,则民万而始有诸侯一,民兆而始有天子一,民京垓而始有天才一耳。故有天才者,往往不胜孤寂之感。白衣龙(Byron)于其《唐旦之预言诗》中咏之曰:

“To feel me in the solitude of kings

Without the power that make them bear a crown.”

予岑寂而无友兮,羌独处乎帝之庭。冠玉冕之崔巍兮,夫固跼蹐而不能胜。(略译其大旨)

此之谓也。(同前书第二册三百四十二页)

此知力的贵族与平民之区别外,更进而立大人与小人之区别曰:

一切俗子因其知力为意志所束缚,故但适于一身之目的。由此目的出,于是有俗滥之画,冷淡之诗,阿世媚俗之哲学。何则?彼等自己之价值,但存于其一身一家之福祉,而不存于真理故也。惟知力之最高者,其真正之价值,不存于实际,而存于理论,不存于主观,而存于客观,耑耑焉力索宇宙之真理而再现之。于是彼之价值,超乎个人之外,与人类自然之性质异。如彼者,果非自然的欤?宁超自然的也。而其人之所以大,亦即存乎此。故图画也,诗歌也,思索也,在彼则为目的,而在他人则为手段也。彼牺牲其一生之福祉,以殉其客观上之目的,虽欲少改焉而不能。何则?彼之真正之价值,实在此而不在彼故也。他人反是,故众人皆小,彼独大也。(前书第三册第一百四十九页至一百五十页)

叔氏之崇拜天才也如是,由是对一切非天才而加以种种之恶谥:曰俗子(Philistine),曰庸夫(populase),曰庶民(Mob),曰舆台(Rabble),曰合死者(Mortal)。尼采则更进而谓之曰众生(Herd),曰众庶(Fartoomany)。其所以异者,惟叔本华谓知力上之阶级惟由道德联结之,尼采则谓此阶级于知力道德皆绝对的,而不可调和者也。

叔氏以持知力的贵族主义,故于其伦理学上虽奖卑屈(Humility)之行,而于其美学上大非谦逊(Modesty)之德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