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王国维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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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书辜氏汤生英译《中庸》后(2)

此又以西洋哲学解释古书,而忘此节之不能有此意也。夫以“恶”为“Negative”,“善”为“Positive”,此乃希腊以来哲学上一种之思想。自斯多噶派(Stoics)及新柏拉图派(New Platonism)之辨神论(Theodicy),以至近世之莱布尼兹(Leibnitz)皆持此说,不独如辜氏注中所言大诗人沙士比亚(Shakespeare)及葛德(Goethe)二氏之见解而已。然此种人生观,虽与《中庸》之思想非不能相容,然与好问察言之事,有何关系乎?如此断章取义以读书,吾窃为辜氏不取也。且辜氏亦闻《孟子》之语乎?《孟子》曰:

大舜有大焉,善与人同。舍己从人,乐取于人以为善。

此即好问二句之真注脚。至其译“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乃曰:

Taking the two extremes of positive and negative,he applied the mean between the two extremes in his judgement,employment and dealings with people.

夫云“to take the two extremes of good and evil(执善恶之中)”,已不可解,况云“taking the two extremes of positive and negative”乎?且如辜氏之意,亦必二者皆“positive”,而后有“extremes”之可言。以“positive”及“negative”为“twoextremes”,可谓支离之极矣。今取朱注以比较之曰:

然于其言之未善者,则隐而不宣,其善者则播而不匿,(中略)于善之中,又执其两端,而量度以取中,然后用之。

此二解之孰得孰失,不待知者而决矣。

(三)“天下国家可均也。”辜氏译为:

A man may be able to renounce the possesion of Kingdoms and Empire.

而复注之曰:

The word均 in text above,literally “even,equally divided” is here used as a verb “to be indifferent to”(平视),hence to renounce.

然试问“均”字果有“to be indifferent to(漠视)”之训否乎?岂独“均”字无此训而已,即“平视”二字(出《魏志·刘桢传》注),亦曷尝训此。且即令有此训,亦必有二不相等之物,而后可言均之平之。孟子曰:“舜视弃天下犹弃敝屣也。”故若云天下敝屣可均,则辜氏之说当矣。今但云“天下国家可均”,则果如辜氏之说,将均天下国家于何物者哉。至“to be indifferent to”,不过外国语之偶有均字表面之意者,以此释“均”,苟稍知中国语者,当无人能首肯之也。

(四)“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郑注曰:

夫妇谓匹夫匹妇之所知所行。

其言最为精确。朱子注此节曰“结上文”,亦即郑意。乃辜氏则译其上句曰:

The moral law takes its rise in relation between man and woman.

而复引葛德《浮斯德》戏曲(Faust)中之一节以证之,实则此处并无此意,不如旧注之得其真意也。

(五)辜氏于第十五章以下,即译“哀公问政”章(朱注本之第二十章),而断以“舜其大孝”、“无忧”、“达孝”三章,又移“鬼神之为德”一章于此下,然后继以“自诚明”章。此等章句之更定,不独有独断之病,自本书之意义观之亦决非必要也。

(六)辜氏置“鬼神”章于“自诚明”章之上,当必以此章中有一“诚”字故也。然辜氏之译“诚之不可掩”也,乃曰:

Such is evidence of things invisible that it is impossible to doubt the spirtual mature of man.

不言“诚”字,而以鬼神代之,尤不可解。夫此章之意,本谓鬼神之为物,亦诚之发现,而乃译之如此。辜氏于此际,何独不为此书思想之统一计也。

(七)“身不失天下之显名,尊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宗庙享之,子孙保之。”此数者,皆指武王言之。朱注:“此言武王之事是也。”乃辜氏则以此五句别为一节,而属之文王,不顾文义之灭裂,甚矣其好怪也!辜氏独断之力如此,则更无怪其以武王未受命,为文王未受命,及周公成文、武之德,为周公以周之王成于文、武之德也。

(八)“礼所生也”之下“居下位”三句,自为错简,故朱子亦从郑注。乃辜氏不认此处有错简,而意译之曰:

For unless social inequalities have a true and moral basis,government of the people is an impossibility.

复于注中直译之曰:

Unless the lower orders are satisfied with those above them,government of the people is an impossibility.

复于下节译之曰:

If those in authority have not the Confidence of those under them,government of the people is an impossibility.

按“不获乎上”之意,当与《孟子》“是故得乎邱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及“不得乎君则热中”,之“得”字相同。如辜氏之解,则经当云“在上位不获乎下”,不当云“在下位不获乎上”矣。但辜氏之所以为此解者,亦自有故。以若从字句解释,则与上文所云“为天下国家”,下文所云“民不可得而治”不相容也。然“在下位”以下,自当如郑注别为一节,而“在下位者”既云“在位”,则自有治民之责,其间固无矛盾也,况《孟子》引此语亦云“居下位而不获于上,民不可得而治也”乎。要之此种穿凿,亦由求古人之说之统一之过也。

(九)“王天下有三重焉,其寡过矣乎。”辜氏译之曰:

To attain to the sovereignty of the world,there are three important things necessary;they may perhaps be summed up in one:blame lessness of life.

以三重归于一重,而即以“寡过”当之,殊属非是。朱子解为“人得寡过”固非,如辜氏之解,更属穿凿。愚按:此当谓王天下者,重视仪礼、制度、考文三者,则能寡过也。

(十)“上焉者,虽善无征,无征不信,不信民弗从。下焉虽善不尊,不尊不信,不信民弗从。”此一节承上章而言,“无征”之“征”即“夏礼、殷礼不足征”之“征”。故《朱子章句》解为“虽善而皆不可考”是也。乃辜氏译首二句曰:

However excellent a system of moral truth appealing to Supernatural authority may be,it is not verifiable by experience.

以“appealing to supernatural authority”释“上”字,穿凿殊甚。不知我国古代固无求道德之根本于神意者,就令有之,要非此际子思之所论者也。

至辜氏之解释之善意,如解“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所以行之者一也”之“一”为“豫”,此从郑注而善者,实较朱注更为直截。此书之不可没者唯此一条耳。

吾人更有所不慊者,则辜氏之译此书,并不述此书之位置如何,及其与《论语》诸书相异之处,如余于此文首页之所论。其是否如何,尚待大雅之是正,然此等问题,为译述及注释此书者所不可不研究明矣。其尤可异者,则通此书无一语及于著书者之姓名,而但冠之曰孔氏书。以此处《大学》则可矣,若《中庸》之为子思所作,明见于《史记》,又从子思再传弟子孟子书中,犹得见《中庸》中之思想文字,则虽欲没其姓名,岂可得也!又译者苟不信《中庸》为子思所作,亦当明言之,乃全书中无一语及此,何耶?要之,辜氏之译此书,谓之全无历史上之见地可也。唯无历史上之见地,遂误视子思与孔子之思想全不相异;唯无历史上之见地,故在在期古人之说之统一;唯无历史上之见地,故译子思之语以西洋哲学上不相干涉之语。幸而译者所读者,西洋文学上之书为多,其于哲学所入不深耳。使译者而深于哲学,则此书之直变为柏拉图之《语录》、康德之《实践理性批评》,或变为裴希脱、解林之书,亦意中事。又不幸而译者不深于哲学,故译本中虽时时见康德之《知识论》,及伦理学上之思想,然以不能深知康德之《知识论》,故遂使西洋形而上学中空虚广莫之语,充塞于译本中。吾人虽承认中庸为儒家之形而上学,然其不似译本之空廓,则固可断也。又译本中为发明原书故多引西洋文学家之说。然其所引证者,亦不必适合。若再自哲学上引此等例,固当什伯千万于此。吾人又不能信译者于哲学上之知识狭隘如此,宁信译者以西洋通俗哲学为一蓝本,而以中庸之思想附会之,故务避哲学家之说,而多引文学家之说,以使人不能发见其真藏之所在。此又一说也。由前之说则失之固陋;由后之说,则失之欺罔。固陋与欺罔,其病虽不同,然其不忠于古人则一也。故列论其失,世之君子或不以余言为谬乎。

此文作于光绪丙年,曾登载于上海《教育世界杂志》。此志当日不行于世,故鲜知之者。越二十年,乙丑夏日,检理旧箧,始得之。《学衡杂志》编者请转载,因复览一过。此文对辜君批评颇酷,少年习气,殊堪自哂。案辜君雄文卓识,世间久有定论,此文所指摘者 ,不过其一二小疵。读者若以此而抹杀辜君,则不独非鄙人今日之意,亦非二十年前作此文之旨也。国维附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