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城市的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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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之后的日子,婆母的言语间总是说家里的钱不够用,虽然出院以后,相淑仪就把仅存的三百元钱取出来交给了婆母,但婆母还总是说。相淑仪的心里就暗暗着急,给长天说要他紧着点儿把工资交给妈补贴家用。”这还用得着你说?我知道你需要大补,早就交了。”吕长天的话使相淑仪放下心来。有了孩子,长天好像也成熟7许多,以前他从不这样想问题,可是婆母的言语却越来越尖刻。吕长天天天去上班,公公在巷口与人下棋,家里只有婆母跟相淑仪,相淑仪就觉得婆母的话格外多。春节过后,吕长天到服装厂去领相淑仪的工资,厂里已只能发60%的工资了。相淑仪因为生产不能上班,实领的工资就更少。

在这样的情况下,相淑仪除了忍,没有别的办法。

然而小姑长云却昕不得孩子的哭闹。尽管相淑仪已尽可能地使婴孩少哭或不哭,但长云因为正在追一个浙江的商人,患得患失的心理使她情绪极不稳定,听得一点儿哭声就神经质地叫起来。婆母也就接上了:怎么看的孩子?”

那位浙江的商人名叫赵海洲,大约二十七岁,来这里办事,住宿的时候认识了吕长云。晚间闲下来的时候曾到服务台与长云聊天。长云因而知道他很有钱,就问起他有没有成家,他说还没找到合适的。长云由此就注意上了他,有事没事总往赵海洲那儿跑。但赵海洲却对她不冷不热。长云曾把她的这些心思说给相淑仪昕。相淑仪觉得这事儿太玄,就劝长云不要这么着急地找对象,才二十岁的年纪,还太小。再说外面跑的人,谁知道他哪句话是真的?

长云很不高兴地反驳。相淑仪虽然不再多说,却很留心长云的进展状况,有时候也帮长云出个主意试探那人的底细,无奈长云沉迷其中,连明显的谎话也认为是真心。这几天那个商人回了浙江,临走的时候说要给她打电话,并且留了一个地址,说如果她不想在这里干了,就去浙江找他。

但是长云没有等到他的电话。长云已经按照那个地址给那个浙商连去了四封信,但石沉大海,全无回音。长云的心境就格外的糟。稍有一点儿不顷,就拍桌子摔门,有时把婆母也气得浑身发颤。

相淑仪觉得长云时好时坏的心情已破坏了家庭的和谐,因为长云的心情若不好,婆母的脸色很快也就吊下来,然后许多不快乐的琐事也就变成语言,成为婆母总也说不完的唠叨。这日婆母又说,邻居张妈的儿媳坐了个月子就花了七百多,那还不算儿子的买菜钱,这三百块钱哪够用,哪天没个三五十能下得来?

婆母把这话连说了两遍相淑仪都没吭声,婆母又说,看看别李家媳妇,多会做人,自己上班没空带孩子,就千儿八百地给婆婆妈给钱,说是婆婆带孩子辛苦了。这才带个孩子就给这么多,那做月子时,不定拿了多少钱过来呢。月子月子,是个花钱的月子啊,没有钱,拿什么做月子啊。

话说到这份儿上,相淑仪再也不能装糊涂了,就解释地说“妈,我和长天挣的工资少,让您费心了。我们先前也没存下个钱,两个人就那点死工资,都已经给了您,先勉强凑合着过到月底吧?等下月的工资一发下来一一“婆母哼了一声,说“我也不是问谁要什么工资,我不稀罕。可是你在家里吃,连个买菜的钱都不给,长天买斤芹菜都来问我要钱,那么大个男兜里不放钱你让他怎么活人呢。”

“妈,我们只有死工资,没别的来钱路,再说家里的钱也是长天管着。工资一交都就没钱了,也不是他一个人没钱。”

“交,交,老说着交,到底交给谁了?我见了你八毛还是一分?塞到谁的窟窿里谁自己清楚。”

长天明明说把钱交给妈了,妈怎么说起这样的话7相淑仪有些不快,拿了也就拿了,什么叫八毛一分也没见?难道那些钱能飞走了不成?可是相淑仪觉得说这些话毫无用处,除了再起争执,徒惹不快,到头来什么问题也不能解决那又何必多说呢?

宰了几块尿布,相淑仪躲进卫生间,听着婆母的数落,烫洗着小孩的尿片,眼泪就忍不住地往下流。

午饭的时候婆母又旧话重提。婆母用筷子指着相淑仪说“当着我儿子的面你把话说清楚,谁拿了你的工资?谁见了你的工资?不要等到人走了,来给我气受。”

婆母不说这话还好,说到这话相淑仪也不想再忍了。相淑仪说“好,长天,你说你把工资给谁了?“婆母也哼了?声道“长天你说。说出来让大家都昕昕。”

但长天不说,长天只是吃饭。婆母就生气“你个不争气的东西,你说出来我看谁能把你瞪瞪!”公公说“算了,年轻人爱怎么花怎么花,管那么多干啥?”长云也用筷子敲起了碟子“行了行了,吃个饭都让人不得安静,烦不烦啊!”

到了这地步?相淑仪也坐不安稳“长天,你倒是说呀。”

吕长天把饭碗往桌上重重一放,“说,说,有什么好说!

谁花了还不一样。”

“谁花了1“婆母紧着问,但长天不说话。婆母又道:莫不是我花了?”

吕长天站了起来。”你没花。”走到门口的时候吕长天说,“是我花了。”

“我就知道你个没出息的东西会这样说。”婆母把碟子里的粉条一筷子插过去,说:这哪像是我的儿子。”

相淑仪怔在那里,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吕长天把她的工资从厂里领回来交给她的时候,她说我们在家里吃饭,你还是把钱交给妈吧。吕长天就把钱收了起来,她还跟着说了一句,还有你的工资,也给妈。长天应着走了出去,事后她还问过长天,长天说交了。可是她怎么也没想到,长天会把两个人的工资拿去自己花了不算,还骗她说是交给妈了。

长天啊,你怎么能这样?你让我说什么好呢?

“妈,我这月的工资是长天代我领的,我是真心要他把工资交给您的。我不知道他会自己拿去花。”

“行了,妈也没白活这么大年纪。”婆母封了口。相淑仪觉得这误会不能再继续下去,就还想、解释,长云把碟子一敲,说:吃饭吧,越描越黑。”

相淑仪气吕长天不早点跟她把话说明,再想想日子过成这样,还有什么乐趣可言?心中不由一酸,眼泪就掉下来。婆母说:尿水子淌给谁看。”相淑仪昕得愈发伤心,饭也不吃就跑进自己的房间。

整个下午,相淑仪动也不动地制样坐着,儿子醒了,她下意识地抱起来喂奶,连晚饭也没出去做。婆母就说,U娇贵得做起太太来了。”婆母把门一摔,道:我也不是谁的老妈子。”

、天渐渐地黑下来。吕长天下班回来,见门开着屋里却一片漆黑,就说:没见停电啊,是不是保险丝又烧了1“没大回答他的问话。他按了一下开关,灯亮了。”怎么回事?连灯也不开。”四下里一瞧,就剩了坐在床上的相淑仪和已经睡着了的孩子。吕长天就问:再的人呢?”说着话,他已走进厨房,连揭了几个锅,都是空的。”怎么连饭也不做?“吕长天看着相淑仪,才觉得有点儿不对。”你怎么了?谁又惹你了?”

“为什么骗我?”

“什么骗不骗的。”吕长天不大高兴地说,“就那点钱,同事让请客,我就花了,这也值得你生这么大气?也太小家子气了。不就二百来块钱嘛。”

“二百来块钱?你知道挣这二百来块钱多么不容易么?

妈一直在说生活费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可你请客也不能把二百多块钱都请了呀,你好歹也该留个买菜的钱呀。你只知道你要面子,你要请客,你大方。可是你连一斤芹菜都要向妈要钱。你不是二百来块钱不放在眼里么,那你不要向妈要钱啊,你为什么要钱?一斤芹菜的钱也值得你要?你花了钱,还不敢明说。你怎么就不想想,你这是在给我和你妈设置障碍呀。你还嫌我们之间的障碍少么?”

“不设法排障,还给我们添乱。有能耐你给妈说呀,你给妈说你把我们两个人的工资拿去请客了。你去说呀。你为什么不去?”又委屈又气愤的相淑仪忽然一反常态,把积郁了整个下午的闷气都撒向吕长天,那奔流的语句如脱闸的洪水:你不敢去,是不是?你要做妈的孝顺儿子,可是你也不该拿我来垫背呀。”

“我没拿你垫背。”

“是啊,你没拿我垫背。”相淑仪说,“可是你中午为什么不留下来把话听完?你有能耐做事没勇气承担。你一走了之,你轻松了,迫遥了,可是你为什么不问问最后是怎么收场的?

你不敢问,是不是?你总是选择逃避,可你逃得了,我怎么办?

我也能跟着你一块儿逃么?我能逃得掉么?“吕长天颇为讶异地看着相淑仪。他从来也没见过相淑仪发这么大的火,一口气说这么多的话。过去虽然也有不愉快的事发生,但相淑仪总是轻描淡写地说几句就过去了,从没往心里去,也没有真的生气,可是今天竟然像是换了个人,哪里还有相淑仪平时的样子?

他看着相淑仪,不明白这个女人到底是怎么了。可是他肚子饿了,他说:就算我错了,你也不能不做饭啊。我都快饿死了。”

相淑仪看着吕长天,好像今天才认识他似的。那目光慢慢掠过,吕长天就觉得自己像被一寸寸洞穿。然后相淑仪转过了头,再也不看吕长天。

吕长天在屋里干坐了一会儿见等不到人来,就一根接二根地吸烟,一杯接一杯埠喝水,然后站起来把最后一个烟屁股使劲砸在地上,说:这日子,真他妈越过越没劲。”

他拉开被子睡觉,却翻来覆去睡不着。相淑仪虽然看在眼里,知道他饿得睡不着,却硬下心肠不去做饭。

其实吕长天要是问她一声“你吃过晚饭吗?”她也会去做饭的。这至少证明吕长天还在关心她。可吕长天全然不问,就像屋中没有她这个人似的,她奶着孩子都没吃饭,所以她觉得根本没有必要去做这顿饭。

韩素瑶很快地沉静下来。一夜的婚姻使她重新认识了自己。尽管她已储备了足够的定力来面对离婚,但她却没有想到,离婚带给她的压力原比她所想像的要强大得多。本来只是一个人的事,但忽然间,好像成为全社会的事,所有熟识或不熟识的人只要碰到她,总要问她为什么离婚。为什么离婚,这原本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问题,但是他们并不因此而放过,有些人干脆就直白无误地开玩笑,是不是他不行啊?

她逐渐庆倦了这种询问。起先她还与他们说上几钟,但后来她终于明白他们并不关心她幸福与否,他们只是想要知道在洞房花烛的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只是对那一刻感兴趣,而其他,也不过是他们投石问路的伎俩。

韩素瑶感到彻骨的悲哀。好奇使周围的人都变成了精明的猎手,他们在世俗的尘网里追逐,而她元所遁行,她在雪地上奔跑,前无可以遮身避体的洞穴,后有强大的追兵和猎犬。

她甚至得不到一刻喘息的工夫。

很少说话了。在单位如此,在家里也是如此。甚至面对她的好友相淑仪她也失去了要说话的愿望。并不是防备,而是她已失去了说话的勇气和信心。那么多人的舌头都长满了刺,她还有什么要说?

心灵的门扉就像城堡的大门,关上了之后,她独自坐在里面,不放别人进去,她自己也不出来。一个人的世界里她感到了安全。与自己的影子默然相对,然后打起精神,面对日复一日的人生。

法院的调解还在继续,那并不新鲜的劝说已使她无动于衷。早已迈过了成年人的门槛,却不能自主地选择人生。面对如此的压力和无奈,韩素瑶连悲哀的心情也淡去了许多。

韩家在这个婚礼之后,骤然的冷清使屋里生出些寒意。

韩素瑶觉察到了,但她无能为力,只是每每面对母亲的眼光,她总忍不住心伤。几个月的时间,母亲好像一下子老了。花白的双鬓,层层叠叠的皱纹,急涌而出的老人斑,使母亲成为风雨沧桑的老槐,夕阳西下,那份独立寒秋的苍凉,怎不令人痛断肝肠!

对于离婚的理由,韩素瑶念经般咬定起诉状上的说法尽管有各种各样的猜测,但韩素瑶绝不多言。连同她的母亲,虽明知起诉状上的写法只是一个幌子,却也不知她真正的原因。她问过,但素瑶不说。

每个人都有不允许他人进犯的领地,即使是自己的女儿,也不例外。韩伯母理解。

韩伯母在夏日的浓阴下,任风吹散两鬓的发丝,启然不动,望着远天的云朵拉拉扯扯地过去,丝丝缕缕地游来。

五月十六,是韩素瑶二十五岁的生日。相淑仪昨天已经带着小孩过来给她祝贺。相淑仪拿了一瓶全汁红葡萄酒和三根红蜡烛,在韩素瑶的房间默默点燃。韩素瑶说:在这样的时候你还想着我。”相淑仪说:‘就你快乐,明天过得比今天好。”

小孩在床上悄然人睡,相淑仪和韩素瑶席地而坐,相对饮酒。窗外风轻云淡,屋中馨香如兰,两人虽然什么也不再说,却觉心头温暖,思绪随意。

傍晚时分相淑仪携孩而去,韩素瑶竟觉难舍难分。一旁的韩伯母也被这种气氛感染,觉得应借这个时机,使韩素瑶振作起来。

十六是个星期二,韩素瑶自然仍去上班,生日在她心中已过。但韩伯母因为另有想法,所以一大早就去买菜。昨天相淑仪走的时候韩伯母已邀她再来,但相淑仪十点多到韩家的时候,韩伯母竟然仍未回来。

相淑仪领会韩伯母的意思,所以早来了,她希望能给韩伯母帮个手,可是直等到十一点半,韩伯母仍不见来。相淑仪有些着急,就去路口等待,却等到了打的而来的王坤。

“怎么站在这儿?”

“韩伯母去买菜,还没回来。”相淑仪看着王坤手中的大蛋糕,“你来给她过生日么?”

王坤长长一叹,说:我知道你会来。你能帮我说句话么?她不让我进门。”

韩素瑶递了诉状之后,王坤还天天往韩家跑。但韩素瑶总是把他带过来的东西扔出门外,连他们相恋时王坤给韩素瑶买的衣服也不例外。王坤很是尴尬,一次次被别人扫地出门,在他来讲还是从没遇到过的事。那一段时间他不再来,可是没多久,他又找上门来,无奈韩素瑶总是不开门。有时韩伯母看不过去,让他进屋,韩素瑶却避而不见,任他一坐半宿,也不赐一面。

王坤曾到单位找她。韩素瑶只问过他一句话“你是不是看我活得太轻松?”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句话没说就离开了。王坤再未到单位去找过她。

韩素瑶一直没有说离婚的真正理由,这使他们一夜的婚姻披上了神秘的色彩,但韩素瑶也由此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王坤知道,所以他才歉疚,他才一再地前来找韩素瑶。他的确想同她共度终生。

今天是韩素瑶的生日,这么好的机会,王坤自然不会放过,而且他推测相淑仪准定会来。有相淑仪在场,韩素瑶也许不会令他太难堪。

相淑仪仍然带着孩子,王坤从她手中接过,两人一起走到韩家,直等到十二点半,还不见有人回来。王坤就问:妈知道你来么?”相淑仪暗自摇头,到这种地步,王坤的称呼还未曾改变,可见他根本就没有离婚的心意。相淑仪说:知道。昨天下午韩伯母说要我今天来,给素瑶过生日。”

号“素瑶也早该回来了。”

“她会不会另约了人?”

“不大可能。”相淑仪看着王坤说,“也许有什么事拖住了她们。你还等么?”

“等。总要见她一面。”王坤抬头看着天,问:有办法与她联系吗?”

“没办法。”

“那只有等了。”王坤说,“我还没吃饭,我们边吃边等她,行么?”

他们吃饭的时候,王坤忽然想到了什么,有些茫然地说:

“也许有我的电话。我去问问。”他去了吧台,给梅园打电话,却很快地跑回来说“素瑶出事了,我要去医院。”他招手喊着结账。来了一位小姐账还没报完,他就递过去一张“伟人头”。奔出门外,向街面招手,一辆出租车适时地停了下来,相淑仪喊道:我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