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城市的荒凉
11330200000014

第14章

厂长沉吟了一会儿。厂长说创名牌是一个长期的任务,一时着急不得,我们可以考虑你的建议。但是这件事我们是不是先放一放?我们还是要把眼前的事抓好嘛。眼前我们已经是县里的先进企业。短短两年多时间,我们不但扭亏为盈,而且上缴几百万元的利税,这对我们县的财政有很大影响。县里在经济工作会议上总是拿我们厂举例子,这是对我们的表扬,我们不能辜负县里对我们的期望。啊,小相,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当然了,我们厂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发生这么大的变化,还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啊小相?“厂长停了下来,春风得意地笑了笑,然后居高临下地说当然了,这也是与你的努力分不开的。可是厂里也没有忘记你啊,厂里特意从房产局那儿给你要了一套房子,今年秋天你就可以搬进去了,两室一厅的房子,宽敞着哪。”

“厂长,说了半天,你还是要我去干推销,是不是?”

“小相,你毕竟还年轻嘛。”厂长从真皮沙发上站起来。厂长办公室再也不是前任的样子了。几批货款汇到空空的账户上后,厂长先发了当月的全额工资,但对工的询问却做了如下回答“前几个月的工资也是要发的,可我们厂目前还很困难,要一步一步来,大家不要着急嘛。还是那句话,只要我们有订单,有活干,厂里欠大家的,迟早会发到大家手里。”可是随着订单的增加,厂长按职工的成绩效益每月发奖金,一下提起了工人们的精神。四个月之后,工人们几乎快要淡忘那几个月的工资时,却在领工资时意外地领到两个月的工资,当月,半年前的一个月。但两厢比较差距悬殊,当月的工资几乎是半年前工资的五倍。人们纷纷嚷嚷,但财务室的门口却贴着一张启事,说明了为什么要这样发工资的理由,综合起来一句话有活儿干有工资,没活儿干只有生活费。

有些职工为此愤愤,去找厂长。不是不想干活儿,是厂里没活儿让我们干,当工人本来就是干活儿嘛。他们理直气壮,却惟独找不到厂长,因为厂长办公室正在大肆装修。

现在的厂长办公室宽敞明亮,还把以前隔壁的一个单间堵了外门,掏墙另安了一扇门,做成厂长的套间,里面支着一张床,被褥齐全。外间一张黑色的大班台,黑色的转椅,侧面置着几盆花,膜麟掌、君子兰之类的,其他三面黑色沙发、白色茶几环绕,进门的那面墙上挂着中国地图和世界地图。墙壁整个包成了自底淡花的那种古代屏风式,屋顶上两排六朵梅花样的顶灯,配着莲藕色的窗帘,看起来整洁庄严。相淑仪想,这一定是专业水平的装修队干的。

厂长陈代荣在相淑仪眼前走了一个来回,又对相淑仪说不要着急嘛,再干几年,厂里不会亏待你的。”

看着坐回转椅的厂长,相淑仪想起干推销的老师傅的一句话那就看你怎么吊他的胃口了。”看来在吊胃口这方面,厂长也是个行家里手。相淑仪慢慢地坐下来。相淑仪说“厂长说过,我再干半年,带几个人手出来,来年开春就可以不干了的。”

“具体问题要具体分析嘛。这时候你坐在厂里,难免大材小用,也显得我这个厂长用人不当啊,你说是不是,小相?”看着相淑仪不为所动的神情,厂长又接道:再说我们厂里许多年都没有盖过家属楼,很多人没有房子住,小相你也是知道的,这次从房产上总共才要来四套房子,厂里就优先考虑了你,也确实不容易啊。”

相淑仪元话可说。厂长说的句句属实,可是她还是不想跑推销。男人的世界太激烈,她一个女人置身其中,不但要面对平等的竞争对手,还要面对倾斜的社会眼光。她凭真才实干跑下来的生意,却总被有些人冠以莫须有的说法,而那些说法污秽不堪。她精神的承受能力却十分有限。

社会是个大战场,男人在激烈的生存竞争中表面上互相吸引暗地里同性相斥。这是几千年不争的事实,可是随着经济文化科学技术的高速发展,女人黑马一样冲进被男人占据的空间,女人烈焰般燃烧起来。男人觉得势头不对,男人面对男人的竞争已很吃力,现在又多了女人,不但要分心,还要加倍谨慎,因为女人不按男人的规则办事,女人们自成一体,在许多领域颇有建树。男人不甘心失败,男人不愿失去已有的空间,男人在生活上以实际行动告诉女人“我给你一切你要依赖我,男人在精神上处心积虑地束缚女人的思想,灌输女人不要抛头露面,要做贤妻良母。男人不给女人机会,男人说回去吧你是女人。”几千年的习惯站在男人一边,社会给男人打气,被教化了的女人开始轻视自己的同胞。女人要证实自己的能力,不但要面对男人的挑衅,而且要坦然面对来自女性的攻击。

但是人类最大的弱点在于紧盯了对面的敌人,而忘记了来自身后的袭击。女人往往没有倒在男人的战场上,却成为女人的俘虏,因为女人的舌头比男人的枪弹厉害十倍,女人能够迎着枪林弹雨前进,却害怕来自舌头上的恶毒。因为女人更珍爱荣誉,太重视别人对自己的看法。

相淑仪是女人,相淑仪也患有女人的通病。

相淑仪为了逃避厂长的劝说,写了一个假条在家体息。

但是这个叫陈代荣的厂长毕竟还是找到了突破口。

陈代荣从厂里劝到相淑仪的家里,又从相淑仪的家里拉走了吕长天。他们坐在酒店里喝酒。厂长陈代荣和吕长天称兄道弟地说话。陈代荣一口一个老弟地叫着吕长天。厂长陈代荣说老弟可是年轻有为啊,这几年在文化馆搞创作,连县里的头头都知道你,前程远大啊。”

吕长天说狗屁的前程,我早就不搞什么创作了,那都是骗人的玩意儿。”

厂长和吕长天喝酒的时候,不停地说话,后来就把话题扯到相淑仪的身上。厂长说你们家小相可是个人才,不瞒你说,我们的服装厂还真靠了她才起死回生,这当然是老弟多年教导有方的结果。”许多酒下肚,厂长陈代荣说这次老哥遇了点难处,老弟不是外人,老哥想让你给帮个忙。”厂长陈代荣把酒满上,端给吕长天,说我们喝酒。”

酒店里的雅座间,厂长把高帽子顶一顶往吕长天头上戴,好酒杯一杯地敬给吕长天喝,临别的时候厂长陈代荣塞给吕长天一个红包。吕长天喝了酒有了血性,要把红包摔给厂长,但厂长却说老弟你这就不够交情了,你我什么关系?你连这点面子也不给,实在太不够意思……“陈代荣说算我求你。你只要做通她的工作,这…吕长天瞪着红红的眼睛,吼:你他妈的你怎么不去干推销“但厂长陈代荣一点也不生气,反而跟他句肩搭背地说话。厂长陈代荣说兄弟也知道你的苦衷。”厂长在说话中把那个红包又塞进了吕长天的衣袋,然后拍着他的肩膀说“这事兄弟就全指望你了。其实兄弟在哪儿都能混口饭吃。

但是厂子里那近千号人难道老弟就忍心看他们失业么他们上有老下有小“关我屁事。”

相淑仪虽然百般的不情愿,却还是被吕长天说动。相淑仪又出去跑推销了,第一批订单回来之后,厂长陈代荣又约吕长天去喝酒。吕长天又收到了一个红包。吕长天觉得厂长陈代荣已经成为他的知己。陈代荣与他说话,总是处处为他着想,没有像别人那样说他吕长天把一个女人放在外面而他自己心安理得蹲在家里享清福。厂长陈代荣总是说老弟是顾全大局的人”。既然是顾全大局的人,就不能总想着自己,哥们儿之闻,有些忙总还是要帮的。

红包的用意谁也不提,但是红包里的两千块钱确实打动了吕长天的心。吕长天是个男人,男人没有钱就成了灰孙予,至少吕长天这样想。吕长天总想着哪一天走路忽然踢出一个大元宝来,这当然是不现实的问题,但吕长天还是忍不住对此想入非非。何况现在的文化馆也因为种种的原因,只能发出60%的工资了,他一个大男人,这么点工资怎么说得出口?

家里现在当然不缺钱。但吕长天的想法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红包里的钱既然不是偷来的也不是抢来的,他吕长天为什么不拿?他喜欢那钱。那钱抵得上他60%的工资两年还多,他吕长天不高兴是假的。

吕长天没有把这事告诉相淑仪。一这是他自己的钱,吕长天拿得心安理得。

可是这次出去的相淑仪,在生意场上却没有以往那么利落干脆了。相淑仪老想孩子,老想吕长天,有时甚至想自己这么辛苦到底是为了什么是想过好日子么可是好日子总是镖盼得不可捉摸,每次都以为抓在手里了,可是一不留心,又飘得无影无踪,现在看来,仿佛越来越遥远,根本没有希望抓到了。可是如果不是为了过好日子,她又为什么跑推销相淑仪搞不明白。纷乱的世界里,她想着她是为了厂里,厂里需要她跑推销,只有销出大量的产品,才能收到良好的效益。可是想到厂里一些人看她的眼光,她又困惑每一次跑推销回来,她都极想跟以前那几个相处很好的同事聊聊,但是那几个以前的好同事对她有了看法。虽然她们没有明确地说出来,但是她能够看懂她们的眼光。她们也像广里的某些人那样看她。某些人认为她虽然给厂里带来了效益,但那效益是通过不正当手段带来的,在她们眼中,根本不屑去看相淑仪。

某些人还认为厂里应该开除相淑仪。留这样的人在厂里,给大家脸上抹黑。

但是这些话目前还没传到相淑仪的耳里。相淑仪只觉得人们不像以前那样尊重她了。以前她搞服装设计,坐在办公室里,男同事有事没事的常来找她,女同事们也颇为羡慕嫉妒她的清闲。上下班的时候他们与她说话,开玩笑,嘻嘻哈哈,开心而快乐。但是随着她出去跑推销,与她说话的人好像越来越少,偶尔有人来,也是匆匆来去,公事公办,全没有了以往的随便二以往他们聚在她办公室里吵她,有时她正忙着,而他们不走,她就觉得这些人真是烦人,可是现在他们不来找她,她又想念。想念以前的快乐和随意。

好同事的眼光使她伤心。交往一场,她们竟会把她想成那种人,她们也太看低了她。她虽然难过,但想到她们的眼光和心地,就把那份想要交谈的心思淡去,更懒得去解释。只有韩素瑶,一如过去地待她。足够了,人生难得一知己,她得到了,其他人的眼光怎么看、怎么想,由她们去罢。她什么也不想说。

可是那些眼光却影响到她的心情。商场上洽谈生意的时候,面对男人,她就想到她们的眼光。想到她们的眼光,她就不能精神集中。为此有些客户认为她缺乏诚意。她不得不为此道歉,可是道了歉,也无法再改变他们对她的看法。因为生意场上,除了必要的洽谈外,第一印象也是影响生意能否成功的一项要素。

相淑仪一路北上西往,订单虽有,但需求量却总是不大,没有厂长希望的那样多。她只好奔赴西安。西安可说是西北内陆的中心城市,地处陇海线上,既是新兴的工业城市,又是名闻中外的六朝古都,轻重工业都很发达,旅游资源极为丰富,既有大量的流动人口,又有内陆最大的服装批发市场,竞争虽然难免,但机会总是多些。

事实果然如她所料,她签了大量的订单,货也如期而至,但是一直声色未动的客户,忽然约她有事相谈。货未签收,她不好推辞。

蓝梦娱乐宫,幽暗迷离的灯光下,四角上几个硕大的画中王荡漾着娇嗲嗲的歌声。一对对男女在舞池中旋转翩飞,时而喃喃私语,说着玫瑰色的情话。一帘相隔的小包厢里飞年近五十的马老板对相淑仪说不是我吹,在这里,只要搭上了我马某人的桥,我包你财源滚滚。”看着壁灯下柔弱纤美的相淑仪,马老板说相小姐在生意场上跑了多年,不用我说,也明白我马某今晚的意思。不知道相小姐还有什么条件啊”“我们已经履行了合约,货也到站了。只希望今后能与马老板多多合作,谈不到条件不条件的话题。”相淑仪故作不解。

“明人不用细提,相小姐这样说话,我可不赞成得很。”

相淑仪低着脸搅咖啡,声音生涩地说马老板还是明说的好。”

“这就不大上路了。”马老板坐在沙发里的身子往后一仰,把香烟从嘴上拿开,缓缓地吐出一道烟气,慢慢地说,“相小姐,在这里,只要我马某人发了话,还没人敢不买账。”

“你想怎么样”“陪我一夜。条件由你开。”

“如果我拒绝呢”“做人,说话,还是看看在什么场面,想清楚了再说。”

“那货怎么办”“这要问你自己。”

“可是我们有合同。”

“合同是个屁。”马老板斜腕着相淑仪,“合同就算能说话,也要看看在谁的地界。”

马老板把这话重复了一遍,几乎是一字一顿。”合同就算能说话,也要看看在谁的地界。”

相淑仪权衡了一下,没有说话。一个人成心要在鸡蛋里面挑骨头,自能如愿以偿,他想要拒收货物,就有千条的理由,即便拿着合同与他打官司,即便能赢,可谁有精力、谁有时间去与他打这个官司?何况两地相距这么远,厂里不可能派有专人驻守在这里专门打这场官司。

那样的话,即便赢了又能怎样相淑仪说我去洗手间。”相淑仪站了起来,但马老板慢条斯理地说慢着。”

“马老板有什么指教么“细细的眼丝从相淑仪的脸上划过,马老板淡淡地说“我马某人玩儿过的女人上百,却从不强人所难,你尽可放心去。”

马老板说可找上门的女人,就不值钱了。”

红包里的钱使吕长天腰杆挺得板直。长这么大,他吕长天手里还从没有过这么多的钱。虽然自相淑仪干上了推销之后,家里不再那么拮据,抽屉里也常有钱,但那也不过只是几百元钱而已,可现在,他吕长天手里有了四千块钱。四千块钱,有些人不会放在眼里,但却足够他吕长天风光一阵子。吕长天请单位的同事们喝酒。吕长天请以前的朋友们喝酒。吕长天一个人喝酒。在酒席上,吕长天对他的同事和朋友们说“最近谈成了一笔大生意,挣了点儿小钱,心里高兴,请哥们儿一块乐和乐和。”吕长天故意把这话说得轻描族写一般,可是他又反复地强调这笔生意如何如何。同事和朋友们就问他到底是笔什么生意,说出来也好让大家长长见识。吕长天却故弄玄虚地说天机不可泄露。”

吕长天觉得有钱的感觉真好,能够请人吃饭,可以叫人喝酒,还能去打打麻将,然后对那区区输赢泼泼一笑,博得个君子风度,再骄矜地把那腰里别漏勺的几人评价?番,扬长而去。

多美妙的生活。吕长天笑着,在大街上走着,散漫地看着路两边的店面门铺,一处写有“荒原小屋“的酒吧间引起了他的注意。成家之后,他极少上街,因为兜里没钱,他既不跟相淑仪一同逛街,也从不一个人上街,怕碰到熟人,一旦拉他请客,就很没面子。那时候他兜里连十块钱都没有,他怎么敢上街。

可是现在他有钱。现在他吕长天什么都不怕。他迈着稳健的四方步悠闲地踱进荒原小屋”。

“荒原小屋“是一间咖啡厅,里面也没什么特别叫人注意的地方,吕长天之所以进去,只是觉得那个名字很合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