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言突然笑了笑,看向胡丽奇,不紧不慢道:“胡总难道对自家酒店的经营状况不了解吗?以酒店现在的盈利状况,你觉得适合在这个时候大动干戈地对酒店进行翻修?这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资金,据我所知,你已经将一大笔资金用于和S市房地产合作的商业广场项目上,这个时候你确定你还可以拿出另一笔不菲的资金来改造酒店,而不造成另一个项目资金紧缺恐慌?”
胡丽奇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亦不动声色,“那么依厉总的意思是?”
“暂停客房翻新的计划。”厉言冷静而清晰地说出这句话。
“设计稿已经完成,工程队下个月就会进场,我们已经支付了30%的订金,这个时候如果暂停,不仅30%的订金收不回,还需要支付一大笔违约金,厉总认为这样合适吗?”
厉言抬头看了她一眼,重复了一遍:“暂停。”
“可是……”胡丽奇还想再说什么,厉言已经不耐烦地合上文件夹起身。
“我尊重凯悦的独立经营模式,但是胡总你似乎忘了,我才是凯悦的老板,你有计划行动权,我有否决权。胡总,希望你记住,现在是厉氏的凯悦,而不是乔氏的凯悦,如果你不想最后穷得去睡大马路的话,立刻暂停所有翻新计划。”厉言完全不给对方任何面子,冷酷而决绝地说。
所有的事情都凑在一起,太凑巧了。据林辉的调查报告显示,凯悦至少在一个月之前根本没有任何酒店工程计划,而现在乔氏出事前前后后不过半个月时间,又是房间翻新又是打造宴会厅,大手笔大投入,其中猫腻未免太重。宋初年为什么会来这个地方,他太清楚了。
凯悦现在隶属厉氏,即便亏了钱,最后仍需要由厉氏埋单。而其中这一笔笔巨额开支究竟用到了哪里,到最后没有人会知道。他从来不做也不准备做冤大头。
厉言坐进驾驶座的位置,瞬间觉得全身力气都耗尽了。可怕的不是你爱的人不爱你,而是你曾经深爱过的人不但不爱你,反而试图利用你的爱算计你。
过去十年,那些感情,在此刻的厉言看来,真是笑话。厉言爱过宋初年,真是天下第一大笑话。
蔚澜下了班去超市买了一大堆食物,在厉言家过了一段时间的米虫生活之后让她终于开始意识到:她不能再和泡面为伴了。
厉言的公寓对厉言来说虽然只是用来睡觉的,但对蔚澜来说却是个难得的好地方,一应俱全又安全。她在开放式厨房忙活了大半天,一桌子菜色香俱全,不知道味是怎么样的,她等着厉言来品尝,然而时针指向7点,厉言都没有回来。她知道他下班一向很晚,所以才配合他的时间做菜,现在菜好了,人却未到。
她拿手机辗转了很久,终于拨通厉言的号码,电话响了很久,始终没人接听。她又打到他办公室,依旧无人。蔚澜盯着电话半晌,突然笑了,她现在究竟在做什么?就像她自己说的,她是他什么人,他又为什么要向她报备行踪呢?
原本的好兴致顿时荡然无存,对着一大桌子菜,一下子没了食欲。食物再好吃,终究不过一个人。
客厅的时钟响了两下之后,蔚澜终于听到房门打开的声音,她在黑暗中立刻紧绷起来,从床上坐起,静静听着外面的动静。
厉言将脚步放得很轻,像是会将她惊醒,他哪里知道蔚澜根本没睡。把自己一头扔到沙发上,他极少有颓废的时候,可是今天在酒吧,坐在上次蔚澜坐过的位置,他失控地喝了很多很多酒。胃里翻江倒海般难受,过了许久他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去厨房为自己倒了杯开水,然而视线却被一垃圾桶的食物吸引了。他愣怔片刻,轻轻朝蔚澜的房间走去。
推开门的时候,黑暗里坐在床上的影子让厉言怔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蔚澜已经率先开了灯。
厉言眯了眯眼,让眼睛适应光明,嘴角扯了扯,“怎么还没睡?吵到你了?”
迎面而来的酒气,他看上去不再像白日里意气风发,整个人看上去十分颓然。
“你喝酒了?”
“喝了一点点。”
然后是漫长的沉默,厉言最后有些站不住了,抱歉地对她笑笑,“我去客房睡。”
他的背影消失在自己视线的时候,蔚澜捂住嘴巴哽咽起来,这个世上,除了顾临,厉言是对她最好的人。
蔚澜一夜未眠,更没想到天亮之后,这个世界忽然就变了,像是一颗定时炸弹安装在乔氏,在稍稍有所起色的时候轰然爆炸,打了乔氏一个措手不及。如果不是厉言送她去公司,她想自己可能会被那一大堆记者踩在脚下连公司大门都进不去。
G市最大的娱乐周刊,今日的头版头条不是任何娱乐明星歌手模特,而是本城最年轻的女总裁,乔慕菲。这个名字原本应该更多地出现在经济类杂志上,这一次却被大篇幅写在了娱乐周刊上,头版头条,封面人物。好不醒目。
画面上,乔慕菲喝得烂醉,张着迷离的眼睛。报道的大致内容便是乔慕菲为了尽早帮助公司渡过难关筹得资金,陪人喝酒却陪上了床。
蔚澜看到这里,只觉得自己全身都在发抖,她没法想象那样骄傲的一个女人是如何放下自尊游走在纸醉金迷中的。她记得乔慕菲一向不参加那些无聊的应酬宴会,然而近期不管大大小小的应酬,她一场不落,蔚澜最记忆犹新的当是厉言带她去的那次,他们碰到乔慕菲,那时她被几个男人围着,喝得面色潮红,仍握着酒杯笑得优雅得体。
原本该被人捧在手心里的,却做着放下尊严的事。
“我来解决这件事。”长久不出声的厉言,抚了抚她的头,出声宽慰。
蔚澜蓦然转头,目光凌厉,“你看不出来吗?她在报复你。”
一个急刹车,蔚澜始料未及,往前狠狠冲过去,若不是厉言眼疾手快,手臂挡住了她,恐怕她额头上就要碰出个大包了。
“蔚澜,你这样对我不公平,我阻止不了她去做任何事,我不爱她,不是我的错。”
“可是你把她逼到了这样的境地,她……”
她就是要让你愧疚,让你觉得难过,你不知道吗?
蔚澜转念一想,难过地别过头不去看他。聪明如他,她都能看透的事情他怎么会看不透呢?可是他的心究竟有多冷,那么骄傲的一个女子为他变得那么卑微,而他,却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她分明知道,那对他不公平,却无法不对乔慕菲产生怜悯。若不是走投无路,谁又会去放下骄傲和自尊去做自己从前不想也不屑的事?
“蔚澜,你不能以你的想法来绑架我,那不公平。”
但是这个世界上又哪里来那么多公平呢?
他们相识这么久,不曾有过争吵,但对他们来说,这样的拉锯比争吵更加激烈,蔚澜下了车从地下车库直奔办公室,她知道自己偏执得近乎霸道,可是她得了这种叫作“偏执”的病,却没有药来医治。
这一天高娆没有来公司,乔慕菲也没有来公司,董事会的老顽固们在会议室擅自开会提议更换执行总裁,蔚澜在会议室外麻木地听着,开始思考这个世界的无情和冷漠。
如果你对这个世界充满希望,那么在看尽那么多世态炎凉之后,必定会失望至极。
蜂拥而至的各路记者将公司大堂围得水泄不通,甚至连乔慕菲的住处都不放过,似乎全世界都在议论这件事的时候,当事人却凭空消失,音讯全无。
蔚澜担心记者会影响到宋初年和乔慕笙的生活,下了班早早赶去找他们,谁想却在公司的地下车库见到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等在车里的宋初年。宋初年摁了摁喇叭,蔚澜才看清坐在车里略显疲惫的宋初年。
她一手搁在车窗上,指间夹着烟。蔚澜记得,宋初年已经多年没有抽过烟。
看她的神情蔚澜就知道,她这段时间过得并不好,或者因为乔氏这个烂摊子,使得她没法像没事人那样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她认识的宋初年总是逞强,成全了别人,委屈了自己。
直到一根烟燃尽,宋初年才回头对着蔚澜笑笑,“戒了这么多年,现在仍然觉得它是个好东西。”
“乔家乱了。”蔚澜低低地吐出四个字。或许当乔氏陷入重大危机的时候乔家还不足以用“乱了”来形容,然而当乔慕菲出了这件事,乔家是真的乱了。
“慕笙的心情很糟糕,他的精神状况每况愈下,慕菲又在这个时候出了这档子事不知所终,蔚澜,我很累。”初年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她已经很多天没有睡过安稳觉了,乔慕笙的身体她比谁都清楚,她不可能让乔慕笙回公司来解决这些事。
“公关部已经在和娱乐周刊交涉了,相信很快会解决的,你也不要觉得压力太大,多休息。”
“蔚澜……你和胡耀,一早就认识吧?”
心跳几乎漏跳一拍,蔚澜下意识地握紧拳头去看身边的宋初年,初年看着自己的样子没有半分异常,她的眼睛半眯着,像是在微笑,实际却是用审视的目光盯着蔚澜。蔚澜忽然觉得,自己和宋初年不知不觉已经离得那么远了。当初在异国他乡相依为命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再也回不来了。
如果有一天,她们告别了对方,心里剩下的,大概也只有恨了吧。
“不认识。”蔚澜淡淡开口,若无其事地将目光从她面上移开。
“噢,看来是我想多了。”宋初年发动车子,她没有告诉蔚澜她们将去向哪里,也没有征询蔚澜的意见,她太了解蔚澜,才知道她向来都是随遇而安的人。
她们在G市最着名的私人会所下了车,宋初年拉着蔚澜进了三楼角落的大包厢,彼时里面已经坐满了人,刺鼻的烟味扑面而来的那一刻,蔚澜忍不住捂住了嘴巴,一股酸味在胃里来回翻腾,她挣开宋初年的手慌不择路地跑向卫生间。
干呕了很久,竟什么都没吐出来。蔚澜用冷水洗了把脸,她看到了镜子里面色苍白的自己,浓重的黑眼圈,严重的眼袋,这些都足以证明她对自己的身体有多残忍。她常常夜不能寐,只能让失眠一次次折磨着自己,她每天夜里都睡得很浅,一有风吹草动就惊醒过来,所以她几乎每晚都知道厉言是什么时候回家的。
十八九岁,甚至20岁的时候,蔚澜都还是个漂亮清秀的女孩子,大家都夸她的眼睛漂亮,皮肤好,那时顾临经常使坏地捏着她两边脸颊笑道:“再过十几二十年,皮肤再好都会变成黄脸婆喽。”
她狠狠拽住他的衬衫不甘示弱地回嘴:“到那个时候你是不是也跟那些臭男人一样到外面找些年轻又漂亮的小妖精?”
顾临会抱住她,他们的心脏贴在一起,他抵着她的额头温柔地说:“就算是变成黄脸婆的蔚澜,也是顾临心里最美的女人。”
少年时的甜言蜜语,美好到让人觉得天长地久是那样一件容易的事。她常常会想,如果那个时候她可以少爱顾临一些,是不是现在就会少恨一些呢?可是爱情哪里由得人控制,如果爱情可以说爱就爱说不爱就不爱,那么那还是不是爱情呢?
她和顾临,终究只能生存在平行的回忆里,抱着那些布满疮痍的记忆孤独终老。
“你哭的样子真是丑到另一种境地了,厉言怎么会看上你?”清冽的男声带着毫不掩饰的讽刺直直抵达她的耳膜。
蔚澜在镜子里看到了慵懒地倚靠在门口的池景和。池景和和厉言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虽然两人时常慵懒又漫不经心,但厉言并不让人觉得讨厌,可这个池景和,蔚澜一眼便觉得是个不怀好意的人,心里对他总有股莫名的敌意和厌恶。
她笑笑,并不打算理会他,转身打算离开,可是池景和长臂一伸,轻而易举就拦住了她的去路,骤然之间靠近的距离让蔚澜踉跄一下,不得不后退几步,她警惕地看着他,不发一语。
“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咱俩都一样,没有谁比谁更干净。”池景和笑笑,“至少,我和你的目的是一样的。”
“我压根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请你让开。”蔚澜冷声说道,耐心已经快被他磨尽。
“不知道?那要不要我来提醒你一下,接近厉言是为了什么?你和胡耀又在玩什么鬼把戏?在国外待的时间长了不会连中国的老话都忘了吧?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蔚澜,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不该走最笨的路。”此时的池景和与刚才嬉皮笑脸吊儿郎当的时候完全不一样,如果说自己完全不怵他,那是骗人的。
“那么池副总觉得,我该走哪条路?”她索性也不急着走了,双手抱胸冷冷看着他,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池景和一步步走近她,他见过太多的女人,眼前这个女人当真算不上特别,可就是吸引住了厉言,凡是厉言看中的东西,不管是人还是物,池景和都看不顺眼。这个女人身上有一种不可说的张力,想要她为自己做事,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池景和看了她许久,忽然笑了,蓦然后退几步,耸了耸肩,“你还真是有趣,我很期待下次再见到你。”
他走出几步,又突然回头,“厉言眼光很不错。”
看着他走远,蔚澜如同虚脱了似的一手撑住洗脸盆云台,刚才于她而言就像打了一场硬仗,她的对手身经百战,而她却手无缚鸡之力。
走进包厢,蔚澜在最里面的角落里找到了宋初年,她喝酒唱歌,笑得如花似玉。那张脸,和前几天在胡耀的宴会上乔慕菲的脸渐渐重叠,她们都是笑得虚情假意却不得不阿谀奉承的人,只不过乔慕菲是为了自己的公司不得不这样做,而宋初年,是为了乔慕笙。爱情究竟是什么东西,可以让女人变成自己曾经最嗤之以鼻的样子?
蔚澜走过去从宋初年手里抢下酒瓶,一把拉起她就往外拖,宋初年尚处在震惊当中,后面已经有人拉住了她。
那个男人显然就是个富二代,吊儿郎当,成天花天酒地。
“哪来的疯女人?没看见我们正喝得高兴?”他推了推蔚澜,手劲十足。
蔚澜不为所动,目光却盯住宋初年,“这是你自愿的?”
如果宋初年说出否定的答案,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带她离开这里。这些是什么样的人她们都清楚,惹不起更玩不起。然而,漫长的等待中,宋初年终于微微抬了眼,张了张嘴唇,说出了个“是”字。
蔚澜觉得什么都破碎了,她仿佛听不到周遭喧闹的音乐和一帮人无情的起哄。她突然觉得不认识宋初年,多少年了,她心里的宋初年,就那么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走出了她的心。
她觉得手里没有力气了,终于放开了宋初年的手。也许每个人都有各自需要走过的人生,就像她需要带着对顾临的回忆走向那片荆棘,宋初年也必须为了爱人走进另一条完全无法想象的道路。
她们啊,都在时光的摧残下不情不愿地长大了。
走出私人会所,蔚澜觉得冷。她把宋初年一个人留在了那个包厢,躲到门口的槐树下,她拿出手机,盯着发白的手机屏幕不知道该干什么。
最后,她只给厉言发了一条短信,如果宋初年要的是这些,她可以成全。
只是原来,连她们之间,都不可避免地有了算计和猜疑。
眼睛涩涩的,可是蔚澜觉得,自己再也哭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