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古文观止鉴赏(中华古文化经典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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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唐宋文(9)

方唐太宗之六年,录大辟囚三百馀人[2],纵使还家[3],约其自归以就死。是以君子之难能,期小人之尤者以必能也。其囚及期,而卒白归无后者[4]。是君子之所难,而小人之所易也。此岂近于人情哉?或曰:罪大恶极,诚小人矣,及施恩德以临之,可使变而为君子。盖恩德入人之深,而移人之速,有如是者矣。

曰:太宗之为此,所以求此名也。然安知夫纵之去也,不意其必来以冀免[5],所以纵之乎?又安知夫被纵而去也,不意其自归而必获免,所以复来乎?夫意其必来而纵之,是上贼下之情也[6];意其必免而复来,是下贼上之心也。吾见上下交相贼以成此名也[7],乌有所谓施恩德与夫知信义者哉[8]?不然,太宗施德于天下,于兹六年矣,不能使小人不为极恶大罪;而一日之恩,能使视死如归,而存信义,此又不通之论也。

然则何为而可?曰:纵而来归,杀之无赦;而又纵之,而又来,则可知为恩德之致尔。然此必无之事也。若夫纵而来归而赦之[9],可偶一为之尔。若屡为之,则杀人者皆不死,是可为天下之常法乎?不可为常者,其圣人之法乎?是以尧、舜、三王之治,必本于人情,不立异以为高[10],不逆情以干誉[B11]。

【注释】

[1]苟:苟且。幸:侥幸。[2]录:登录于册,录取。大辟:死刑。[3]纵:释放。[4]无后者:指没有囚犯超过期限。[5]冀:希望。[6]贼:盗窃。此指窥察。[7]此名:指”恩德人人深“之名声。[8]施恩德:指唐太宗释死囚之死。知信义:指死囚犯们自动归来。[9]若夫:至于。[10]立异:指建立”不常之法“。[B11]逆情:违背人情。干誉:求取名誉。

【译文】

对君子要讲信用和礼义,而对小人则要施加刑罚和诛戮。所受之刑罚至于死刑者,一定是罪大恶极,这种人又是小人中尤其坏的人。宁可为了信义而死,也不苟且侥幸以生,而且还视死如归,这又是君子也很难做到的啊。

唐太宗贞观六年,挑选了死囚犯三百多人,放他们回家,并且同他们讲定时间自己回来接受死刑。这是用君子都难以做到的事,来希望最坏的小人一定做到。那些死囚犯们到了日期,都自觉地归来无人逾期,这便是君子难以做到的事,而小人居然容易地做到了。这种事难道合乎人之常情吗?有人说:罪大恶极,确实是小人了,等到把恩德施加到他们身上时,就可以使他们变成君子。这是因为恩德能深入人心,并迅速地改变人,就会有这种情况。

我说:唐太宗做这件事,就为了求取好名声。然而谁能肯定唐太宗释放死囚时,没有预料到他们必定会回来以求赦免,所以才放他们的呢?谁又能确定死囚被释放出去,不是料定自动回来一定能够获得赦免,所以才又回来的呢?唐太宗料定囚犯们必定会回来这才放他们走,这是在上者窥探到了在下者的心思;死囚犯们料定自己必定会获赦免才又回来,这是在下者窥探到了在上者的心思。我只见到上下互相窥探心思以成就好名声,哪里有什么施予恩德和懂得信义的事呢?不然的话,唐太宗施行恩德于天下,至当时已经六年了,仍不能使小人不犯极恶的大罪;而他对死囚犯一天的恩德,却能使他们视死如归,而又心里想着信义,这又是讲不通的道理。

至于怎样做才好呢?我说:释放的死囚又回来了,把他们杀掉一个也不赦免;而后再释放一批死囚,而他们又回来了,则可知他们是受了恩德的感化才回来的。然而这样的事是必定没有的。如果将死囚释放而回来后赦免他们,这样的事可偶而为之。如果多次这样做,那么杀人者都不处死,这样可以成为天下通行的法律吗?如果不可成为天下通行的法律,那它算是圣人之法吗?所以尧、舜、三王治理天下,必以人之常情为根本,不标新立异以显示高明,也不违背情理以求取名誉。

释秘演诗集序欧阳修

【导读】

这是欧阳修给友人秘演的诗集所作的一篇序言。本文把重点放在写和尚秘演的为人上,重点突出了他是一个有能力却得不到发挥的”伏而不出“的奇男子。为了突出这一点,作者还用石曼卿作陪衬,并插入自己的感受,写得一往情深,无限的惋惜之情溢于言表。

本文构思巧妙,以”奇“字为主干,以盛衰死生之感生情,表现手法高超。作者一生写了大量的序文,清代著名古文家刘大櫆称本文为其中之冠。

予少以进士游京师[1],因得尽交当世之贤豪。然犹以谓国家臣一四海[2],休兵革[3],养息天下以无事者四十年,而智谋雄伟非常之士,无所用其能者,往往伏而不出,山林屠贩[4],必有老死而世莫见者,欲从而求之不可得。其后得吾亡友石曼卿[5]。曼卿为人,廓然有大志[6]。时人不能用其才,曼卿亦不届以求合。无所放其意,则往往从布衣野老,酣嬉淋漓[7],颠倒而不厌[8]。予疑所谓伏而不见者,庶几狎而得之[9],故尝喜从曼卿游,欲因以阴求天下奇士[10]。

浮屠秘演者[B11],与曼卿交最久,亦能遗外世俗[B12],以气节自高。二人欢然无所间[B13]。曼卿隐于酒,秘演隐于浮屠,皆奇男子也。然喜为歌诗以自娱。当其极饮大醉,歌吟笑呼,以适天下之乐,何其壮也!一时贤士皆愿从其游,予亦时至其室。十年之间,秘演北渡河[B14],东之济、郓[B15],无所合,困而归。曼卿已死,秘演亦老病。嗟夫!二人者,予乃见其盛衰[B16],则予亦将老矣。夫曼卿诗辞清绝,尤称秘演之作,以为雅健有诗人之意。秘演状貌雄杰,其胸中浩然。既习于佛,无所用,独其诗可行于世,而懒不自惜。已老,肤其橐[B17],尚得三、四百篇,皆可喜者。

曼卿死,秘演漠然无所向。闻东南多山水。其巅崖崛嶂[B18],江涛汹涌,甚可壮也,遂欲往游焉。足以知其老而志在也。于其将行,为叙其诗,因道其盛时以悲其衰。

【注释】

[1]京师:京城。此指北宋都城汴京(今河南开封)。[2]犹以渭:以为、臣一:臣服统一。[3]兵革:代指战争。兵,兵器。革,作战用的甲盾。[4]山林屠贩:指隐居山林者和屠夫、商贩。[5]石曼卿:名延年(994~1041),字曼卿。宋州宋城(今河南商丘)人。北宋文学家。[6]廓然:宽阔旷达貌。[7]酣嬉淋漓:指尽情喝酒游玩。[8]颠倒:谓酒醉后神志恍惚,身体七倒八歪。[9]庶几:大概,也许。押:亲近,亲热。[10]阴:暗地里。[B11]浮屠:也作浮图。佛教中和尚的译名。秘演:生平未详。[B12]遗外:犹抛开。[B13]间:隔阂。[B14]河:黄河。[B15]济、郓:指宋代的济州(治所在今山东钜野南)和郓州(治所在今山东东平)。[B16]盛衰:指盛年和衰年。[B17]肤其橐:谓打开箱箧。肤,打开。橐,袋子,引伸指箱箧。[B18]崛嶂:高峻陡峭。

【译文】

我年轻时考中进士后寄居京城,因而能够遍交当时的贤士豪杰。然而我还是认为,国家统一四海臣服,战争止息,百姓休养生息以至天下太平的日子长达四十年,而有智有谋、有雄才大略的不寻常之人,没有地方可发挥他们的才能,就往往蛰伏不出,或隐居山林或从事屠宰贩运货物,他们中一定有老病至死而不被世人发现的。我想因此而访求他们却不能如愿。此后我结交了我的亡友石曼卿。曼卿的为人,胸怀开阔而又有大志。人们不能用他的才能,而曼卿也不肯委屈自己来迁就别人的意志。他没有地方实现志向,就常常同布衣、村民一起,饮酒嬉戏尽情尽意,直至神志模糊、七倒八歪也不满足。我猜想所谓隐伏而不露面的人,或许会在亲密的交往中发现,所以我曾经喜欢与石曼卿交游,想借此在暗中访求天下的奇士。

和尚秘演,与曼卿结交的时间最长,也能够超脱世俗,以气节自负。他们两人相处融洽没有隔阂。曼卿寄隐于酒,秘演寄隐于佛门,两人都是奇男子。然而他们都喜欢写诗歌以自寻乐趣。每当开怀畅饮酩酊大醉时,就唱歌吟诗,又笑又叫,以享受天下最大的快乐,这是多么豪迈啊!当时的贤士,都愿意与他交游,我也经常到他的屋里去。十年之间,秘演北渡黄河,东至济州、郓州,没有找到志趣投合的朋友,遭遇困难而归。这时曼卿已经死了,秘演也年老多病了。唉!这两个人,我竟目睹了他们的盛年和衰老,那么我自己也快老了啊!曼卿的诗清妙绝伦,可他尤其称赞秘演的诗作,以为他的作品清雅劲健有古典诗人的意趣。秘演的相貌雄伟杰出,胸有浩然之气。他既已钻研佛学,可是没有施展,惟独他的诗作可以流传于世,然而他又懒散而不自爱惜。进入老年后,他打开箱子,还留下三、四百篇诗,都是让人读后感到喜欢的诗。

曼卿死后,秘演感到寂寞而无处可去。他听说东南一带多有山水胜景,那里的山峰高峻悬崖陡峭,江中的浪涛汹涌澎湃,非常壮观,便想到那儿去游玩。这就足以说明他人虽老了而志向尚存。在他即将启程的时候,我为他的诗集作序,于是说到他的壮年并为他的衰老而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