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以后,陈处终于来到了羊谷山村。
小车在坑坑洼洼的泥石公路上跑了老半天,才在一个四野看不到一个人的地方停下来。天上飘着绵绵不断的毛毛雨。陈处从车上下来,踮脚站在泥泞四溢的乡村公路上,张望了好一会儿,才看到了凹隐在山冲冲里的小村庄。
从公路到村里还有一段山路要走。随行的司机不断抱怨路上泥巴太多,不好走。陈处感叹,要想富,先修路,这话真是太对哕。
陈处一边走,一边向路上遇到的几个农民打听谢小华的家。
诺,就是村里最后头那栋房子。
陈处看清了,那几乎是村里惟一的茅草屋。
整日在城里机关上班的陈处,与羊谷山村挂上钩,与羊谷山村的那栋茅屋挂上钩,或者更直接地说,与茅屋里的女孩儿谢小华挂上钩,这事是从两年前开始的。
上级安排机关干部与偏远山区的贫困学生开展一对一帮扶活动。陈处帮扶的对象就是羊谷山村的谢小华。名单是由上面统一定的。陈处按规定每学期开学前给谢小华寄两百元钱。
谁料谢小华这女孩儿挺让人上心的。每隔一月两月,谢小华来一封信,向陈处报告她的学习和生活。
谢小华在信里说:尊敬的陈伯伯,这学期期中考试考完了,我考了班上的第三名。
陈处回信:加油,等你考第一名了,我来看你。
陈处随信给谢小华寄两百元,作为奖励。
谢小华又来信了:陈伯伯,我们放寒假了。村里回来了一个学音乐的大学生,说我有唱歌的天赋,要我买把小提琴,好教我学音乐。可是,我没钱……
陈处又寄两百元。陈处在回信里说:去学吧,下次来时,我想听听你唱歌。
陈处的眼前,甚至很清晰地出现了一个蹦蹦跳跳的、欢快地唱着歌的山村小姑娘。当谢小华再次来信时,陈处多了一份担心。因为谢小华在信里说:陈伯伯,昨天我上山砍柴,肩上被蛇咬了一口,吊着半边脸都肿了。脸肿得老高,只怕以后唱不成歌了。
陈处又寄两百元,要谢小华拿去治伤。陈处回信说:你的脸会好的,以后还可以唱歌的。下次我来,好好看看你的脸。
陈处敲响那茅屋的门时,心中充盈着一份期待。
两年了!终于来到了这羊谷山村!谢小华的学习怎样了?她脸上的肿早消了吧?她唱歌唱得好听吗?--这回,一定要好好听听她唱歌!
敲了好一阵门,里面才传出一个妇人的声音。
陈处推门进去。谢小华的家还是让陈处微微吃了一惊。尽管早知道她家穷,进去以后,陈处才不由得把这种穷的景象,与"家徒四壁"这个词联系起来。
床上躺着的那妇人是谢小华的娘。她娘的脸色苍白得像一张薄纸,仿佛一碰就会碰出一个洞来。陆陆续续来了几个邻居。
陈处左右观望,没有他想见的女孩。谢小华不在家。
通过和她娘以及邻居们的交谈,陈处才知道事情和他想像中的大不一样!
谢小华早就没读书了!
在陈处和谢小华结对帮扶才一两个月后,谢小华的父亲一次在山上砍树时被倒下的大树压死了。那时候,谢小华的娘卧病在床已有几年了。她娘那病,每月要一百多块钱的药来维持。
司机问:陈处长寄来的钱没给谢小华读书?
陈处说:都给你买药了是不是?
过了片刻,她娘耷拉着的头点了一下。
司机问:谢小华没有买小提琴学唱歌?
陈处说:她是找借口要钱给你买药是不是?
又过了片刻,她娘耷拉着的头又点了一下。
司机问:谢小华没有被蛇咬伤过吧?
陈处说:她的脸没有肿是不是?
又过了片刻,她娘耷拉着的头又点了一下。
司机显然有点儿气愤了。他说:你们这一切都是骗人的!
陈处摆摆手,让司机平静下来。也是在心里让自己平静下来。
司机仍然无法平息怒气,司机对转身的陈处说:陈处,我们走!
陈处再次摆摆手,问:谢小华哪里去了?
旁边的邻居说:她到后山薅草去了。她家一对猪,靠她喂的。
陈处出来,抬头望望,往后山方向走去。
刚出村,陈处蓦然看到一百来米远的山坡上,有一个女孩儿坐在一块山石上。石头高高地从土里长出来,女孩坐在上头,安然地唱着歌。
天上的毛毛雨仍在下。尽管隔着一百来米,陈处似乎清楚地看到,毛毛雨把女孩的头发打湿了,把女孩的脸打湿了……
女孩的歌声穿透薄薄的雨幕,幽然而至。久居闹市的陈处,从尚存稚气的歌声里,听出了一股罕见的平静、罕见的淡然。
陈处循着歌声走去。一百米、八十米、五十米……
陈处快走近了那女孩。
还差二十来米远吧,女孩突然站起来,跳下石头,沿着横贯山坡的小道,飞奔而去。
陈处愣愣地望着奔跑着远去的女孩,耳里满是女孩的歌声。那歌词,陈处记得:
你说你想听听我唱歌
你说你想看看我的脸
我不能唱歌给你听,因为一唱我就要流眼泪
我不能让你看我的脸,因为一看我就要流眼泪
……
当我们最后听女孩儿唱那首名叫《戒指花》的歌时,是不是也听到了她发自内心的悔意和自责,那歌声一定空旷而凄凉,无奈且悲伤。我能原谅她,相信"陈处"也一定能够原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