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沐扬起了碧玺如意,血红的眼睛里闪过疯狂的快意。一直以来他总是过着谋划算计的生活,终于能光明正大地同炎及、东天云以死相拼,连他自己都觉得腰杆子直了许多。像是困在黑暗的阴霾里,终于一阵狂风吹散了一切,虽然刮得全身疼痛,也爽快恣意。他终于感觉到自己热血奔腾的那种豪情,只要打败炎及和东天云,他便可以一直这样活下去!
收兵的鼓声骤然响起,郁沐皱眉,能越过他发出收兵的号令,一定是天帝。郁沐咬牙,不想放弃与炎及全力相搏的机会,鼓声频密,响得人心烦意乱,郁沐看见炎及眼中嘲弄的冷笑,似乎已经看穿他不会违背父皇的命令。郁沐突然升起一股想不顾一切的怒气,他布置筹划多年,为得不过就是铲除这几个不肯甘心俯首的家伙,如今千钧一发,竟然还要听从父皇的命令,临阵收兵!
“太子,天帝命你速回云帐!”天帝派来的使者口气有几分重,郁沐皱眉,突然泄气地收起碧玺如意,跟随使者回返。他能当上太子已经费劲心机,离心心念念的那个位置只差半步,他真的不可以有半点闪失。
炎及对他的选择并不意外,甚至看着他的背影发出怜悯的叹息,郁沐是为了目标放弃了一切的人,爱慕他的女人,朋友,亲人,甚至他自己,即便将来他一偿心愿,也是个一无所有的人。郁沐听见了他的叹息,更快地催动云头,眨眼便已消失在幽河上空弥漫的阴雾当中。
天族的大军撤下去没一会儿,远处已经传来声势浩大的开道声,炎及到东天云的身边同他一起看,原来是元厚和金盏带着土灵和木灵的精锐前来助阵。
东天云受了不轻的伤,左臂和肋下都划开血口,他用孤问支撑着身体,鲜血细细淌过剑身。他的长发披散,也沾染了血污,或许这是他一生最狼狈的时刻,却比任何时候都散发出凛冽的霸者气魄。以一己之力对抗天族众仙灵这么长时间,三寰之内恐又成为奇谈传说。
元厚和金盏赶到近前,看见东天云的战况,元厚露出愧疚之色。
“我以为,你只顾享乐,想不起来帮我了。”东天云的气息有些不稳,还是要刻薄几句自己的好友。
元厚扭脸眺望敌情,假装没听见他的话。
金盏倒没有说话,他在这么短的时间就参悟了神农鼎的用法,又调动了这么大批的木灵精锐,可以说已经非常了不起。
“既然元厚和金盏来了,我就可以带你去见一个人。”炎及微笑着说,眼底却有抹不去的失落。
东天云的手抖了抖,就算炎及没有说明,他也知道是谁。
“你们好好给我守着九幽山。”东天云云淡风轻地一笑,虽然抬手把孤问挥入剑鞘的动作有些涩滞,属于他的风采未减半分。连番厮杀带来的豪情,暂时把失去香苏的颓丧掩盖。
“你的伤……”元厚看了眼,担忧地皱起眉。
“死不了,”东天云眉梢微挑,一副寻衅的嘴脸,“你要来的早点儿,我看连这小伤都不必受了。”很明显在斥责元厚假好心。
元厚也反驳不了,扭了下嘴唇。
金盏看了看天族的动静,“你们还是快去快回吧,郁沐恐怕很快就会说服天帝。”
炎及嗯了一声,冥鱼立刻现出原形等他款款坐上,东天云不屑地瞧了他一眼,这小子恢复了水君身份,比往昔还要惹人不快。“等着,我还要带上一个人。”虽然他有明显拖延的嫌疑,炎及还是很好脾气地端坐在冥鱼上,仙风温润。
金盏看着,既觉得清泽水君的确应该是这样的,又觉得与自己苦苦在人间为香苏寻找奶娘的桀骜少年已经消失不见了,心情很是复杂。
一路上东天云也未与炎及交谈,那天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东天云心里也勾勒出个大概。
赤琳尾随他去了秋晏山,看见胡辰说出了自己的秘密。她气恼绝望之中,想到的竟然是先去杀了幽月,因为一旦撕破脸皮,她恐怕再没机会下手,幽月已经和香苏一样,成为她心里的毒刺,只要能拔去,她根本不去思考后果,或者得失。她始终算不得一个精明理智的人,妒忌让她犯下一个又一个错误,让自己越来越远离想得到的东西。
金盏当时已经回司木府闭关参透神农鼎,九幽山只剩炎及,想来是在与赤琳交手的时候反而冲开了封印,恢复了记忆和法力。赤琳根本无法对付已经恢复神识的水君,所以只能悻悻罢手。只是……炎及为何要带走幽月,而不逼赤琳离开?其实炎及对幽月的好感,东天云还是有所察觉的,他忍不住冷冷又瞥了炎及一眼,心里虽然不高兴,又觉得幽月暂时住在清泽府才是最好的安排,这也让他心里更不是滋味。
炎及安顿幽月的殿宇在清泽府的深处,东天云觉得炎及非要引他步行,是想让幽月看到他受伤后体力不支的狼狈样子,心里越发觉得炎及已经彻底恢复往日的阴暗。他才是东天云今生结交的最大损友,与他相比,元厚简直都要算热血忠义的纯善之人了。
殿门紧闭,殿外站着两个面露忧虑的侍女。
“君上,姑娘说,不要见客。”
东天云的眉梢不由自主地跳了跳,不见?她知道是他来了么?
炎及仍是一脸淡然,好像早就料到了似的,“再去告诉她,东天云来了。”
一个侍女连忙福身答应,把殿门开了条缝溜了进去,又严严地掩上,显然是受了嘱咐。东天云的眉头皱了起来,看那侍女很快地又溜了出来,很为难地说:“姑娘说不见。”
炎及还没说话,东天云一脚踹开了殿门,因为用力,左肋的伤口裂开,血滴滴答答的一路洒在上好的青石地砖上。
“都说了不见了!”少女娇俏的声音带着哽咽从内殿传出来,东天云已经领着鲲鹏绕过屏风,听了这句话,突兀地停住脚步。
刚化为人形的鲲鹏个子还不到东天云的大腿高,白白嫩嫩的小脸因为一身煞有介事的黑袍,显得越发可爱。他盯着“幽月”的背影,也没想到原本和他差不多情况的人,一下子变成了娇滴滴的少女。拉着主人的手,半天也不见主人说话,刚才一脚踹开殿门的气魄也没了,看来真是受了重伤。
鲲鹏松开东天云的手,人小气派却不小,走过去一把扯住“幽月”的胳膊,把她拽得转过身来,“你为什么不见主人?”
大概幽月长大变丑了,她很用力地甩开他,双手捂住脸,不让大家看她的容貌。鲲鹏到底人小,被她甩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鲲鹏听见主人走了过来,以为主人是来拉他起身,没想到主人直接走过他身边,几滴血还滴在他头上,鲲鹏顿时觉得十分委屈,撅着嘴巴自己爬起来。
东天云极为缓慢地抬手拉开她捂着脸的双手,竟然觉得害怕。如果又是错觉呢?仅仅是声音像呢?
“香苏……”他轻轻唤她。
双手下的绝美脸庞满是泪痕,当她的眼眸看入他的眼睛,两个人都久久无语。
其实分开不到两天,却好像度过了几个轮回。
“香苏!”东天云好像突然醒悟过来,猛地把她抱入怀中,这不就是那个他苦于天地茫茫无处追寻的人么?她活生生地在他眼前,她还是那么香,那么软,这么细弱的身躯依偎在他怀里时,填满的是他全部的世界。
“东天云……东天云……”香苏泪如雨下,即便一直陪在他身边,现在才好像真正的重逢。
炎及一直站在屏风前默默地看着,香苏在东天云的怀中看见了他,终于不安地动了动,推拒地用手撑在东天云的胸口,分开了一段距离。
东天云的脊背异常僵直,她明明没有碰到他的伤口,他却感觉痛入骨髓。她只是推开他这么小的一段距离,他的心却一下子扯开深不见底的空虚和失落。
他低头看着她,突然连原因都不想知道。
“君……君上……”香苏抖如筛糠,不知道是因为心疼得无法忍受还是怕自己没胆量说出后面的话。
“为什么?”东天云面无表情地问,他觉得整个人疲惫地快要倒下去,太多的事情他不知道,而且似乎有着他并不乐于见到的结局。
香苏咬了咬牙,站起身,自然也离开了东天云的怀抱,她甚至向炎及走了几步,靠近他才有勇气继续说下去。
“在小镇结界里,我就遇见了历劫的炎及,他送了我一颗玄天重水,才让我在昊天火里保全了魂魄。金盏一直保护着我的魂珠,直到你用灵血复活了我。因为……”香苏停顿了一下,垂下了眼睑,“因为你要娶赤琳,我……我就没把秘密说出来,也是希望你能顺利恢复仙元。”
面对这样严重地歪曲,东天云并没出声,他保持着刚才的姿势,背对着香苏和炎及,并没转回身。
香苏咽了几口唾沫,觉得嗓子里像有火在烧,“那天赤琳突然来杀我,是炎及拼死保护了我,那时候还他没恢复神识,为了保护我,几乎被赤琳烧死了。也是因为濒临死亡,他才终于突破封印,能召唤出凤凰琴,带我离开。”因为这段是当时的实情,香苏说得十分流畅。可后面的话,她抖着身子,半天说不出来。“我……我决定和……和炎及在一起。”
东天云站起身,转过来平静无波地看着香苏,突然他皱了下眉,“你又怎么了?”无论是真的她,假的她,这样的话一再听到,他简直都觉得厌烦而疲倦了。
香苏瞪着眼睛,太空洞了,显得异常的冷静,她一字一字说:“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我觉得,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东天云一愣,慢慢垂下了眼睫。她一点儿都没说错,如今的他朝不保夕,就算她仍是一心爱着他的香苏又如何?他能对她说什么?跟他走?去血雨腥风的九幽山?两个人再不分开?就算水木土三灵界站在他这边又怎么样?天族不除掉他,不夺回孤问,战事就不会结束。他要带着她一同赴死?
香苏身后的炎及轻而又轻地苦笑出声,不得不说,她真是个伤人心的天才。在现在这样的情况下,只这一句“活下去”就足以毁灭东天云所有的信心了。其实只有他才明白她话里真正的含义,这笨蛋还以为这句话能点醒东天云呢。
东天云回身拉起鲲鹏的手,“既然这样,也好,鲲鹏就交由你照顾。”他想把鲲鹏的小手塞到香苏的手里,没想到鲲鹏一缩,挣开他的手,紧紧抓住东天云的袍摆。
鲲鹏绷着脸,奶声奶气仍不妨碍他语意坚决。“主人,鲲鹏绝不离开你。”
东天云听了,苦涩地挑了下嘴角,认定主人生死相随是鲲鹏的天性,他再想为他做好一些的安排,也是没用的。
香苏牙齿都格格发出碰撞的轻响,无论因为什么,她总是那个背叛的人。
炎及有点儿好笑地看着东天云拉着小小的鲲鹏向外走,这一出真像爹爹领着孩儿寻母失败。东天云走了几步,突然转回身,腾腾腾走到香苏面前,从怀里掏出簪子和绫,亲手为她戴好。他觉得再没有任何话要对她说,炎及很好,比当年假香苏选的泷准还好。他恋恋地摸了摸她如丝秀发,笑了,失去就是失去,这就是命运对他和香苏的安排。
炎及看着他拉起鲲鹏,脚步凌乱地向殿外走,“等等,东天云。”东天云已经走出殿门,“你等我和她说句话。”东天云脚步没停,炎及笑了笑,“你一定要等,不然你会后悔的。。”
东天云迟疑了一下,唇边浮起一丝嘲讽的微笑,他竟要等炎及去和香苏说话了么?
后悔?他抬头看了看阴云后半遮半掩的太阳,突然觉得,他这一生竟已无可悔恨。
当香苏哭哭啼啼脚步凌乱地追出来时,东天云已经不见了,“东天云!东天云!”香苏向着天空高声大喊,希望他还没有走远,希望他能听见她的呼喊。他似乎从来不等她,从来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
“走了?”炎及步履悠闲,衣袂款摆,语气云淡风轻。恢复神识的他,让香苏既熟悉又陌生,像小镇里那个傲慢的小孩长大了,又像……其实清泽水君和九幽宫主很多地方极其相似,恶劣的脾气就是一项!
“就是走了!”香苏边哭边跺脚,怨怪不已。她不明白,他怎么能拿她以为这世间最郑重的事来开玩笑。她为她的选择痛苦得日夜流泪,结果他只那么不痛不痒地对待这件事,甚至包含的嘲讽和戏弄!
“看来他真是变了。”炎及不以为意地笑笑,“以前的他,只在乎自己怎么想。”
“我要去找他!”香苏根本不想听他怎么评价东天云,她只希望还追得上他。
“我送你去,没有冥鱼,你估计都飞不过天族布下的外层结界。”炎及笑笑,召唤来了冥鱼。
香苏阴冷又愤怒地看着他,却恨不起来,毕竟他放了她,让她能这样坦然地去追赶东天云。她急不可待地跨上了冥鱼,扭脸一看,炎及还摆着优雅姿态,撩袍子缓缓往冥鱼背上坐,香苏顿时就恶向胆边生了,都什么时候了?他还在扮潇洒?!
其实她从来没有真正怕过他,实在气急胆子也大了,她一把把炎及从冥鱼背上推了下去,炎及没防备,还真让她得逞了。
“恨死你!”她又狠命地瞪他一眼,催动冥鱼快走,可惜冥鱼是不会听她驱策的。炎及也觉得现在的自己有些好笑,挥了下手,让冥鱼听从香苏的指令。真当冥鱼腾空而起,香苏又突然变得惴惴不安,回头看着站在地面上的炎及,“你……你不去么?”
炎及一笑,“既然答应你,就会做到,我还有些事,随后就来。”
香苏放了心,专注地催冥鱼快走,又是哭又是笑,表情很是复杂。
炎及看着转眼就消失在厚重云层里的香苏,笑容慢慢沉寂,果然留不住心再做什么都是没用的,只消一句话,她便能走得这样毫无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