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苏最近修炼得很勤奋,连她的邻居迎春花都看不过去了,安慰她说:“酥饼啊,别这么勉强自己了,水仙成形早,那是他风水好嘛。”
香苏踌躇满志,“尽树事,听天命吧,我总要搏一搏。”
她明明决定叫香苏了,可“酥饼”这个名字却在灵泽山众精怪里红起来,没事他们也要诡笑兮兮地酥饼酥饼叫她,好像是多大的乐子一样。
百知草正路过,听了香苏的话冷哼了一声,“是君上姐姐说外面很热闹把你刺激了吧?”
香苏第一次觉得百知草知道得太多,也很可恨。正要说他几句,忽然听见空中传来极其尖利的呼啸,刚听见好像还在远处,瞬间那声音就非常近了。灵泽山瑞气绕护方圆百里,一般猛兽凶禽根本接近不得,如此霸戾万钧的长啸,别说香苏没听过,连百知草都愣愣仰头看向声音来处。
黑影来势迅疾,体形巨大得如一片厚重乌云,香苏看得目瞪口呆,耳中尽是周围灵识的惊呼。黑云飞速极快,戾啸方歇又是新的一声,这一啸离灵泽山已经极近,尖利高亢的声浪如荡平周遭的劲风,让香苏和一众花精树怪险些被吹折,香苏枝桠上的花朵都被这一声尖啸全数震落。心思都停顿了,香苏只觉得自己不停地在心里重复: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那片黑云已经罩住灵泽山顶,天光尽掩,顿时进入永夜一般。她被迎春花“感染”,很没出息地吓哭了,之前有一次龙神与君上姐姐闹脾气,在灵泽山下了三天三夜的暴雨,都没现在可怕。
“黑云”是只香苏她们根本不认识的凶恶飞禽,似鹰似鹏,那双巨翅一扇便带起一阵狂风,香苏在风里前仰后合,连叶子也没剩几片了。黑云很快从山顶掠过,天又瞬间亮了,被吹得摔倒在地,滚出很远的百知草突然尖叫道:“是鲲鹏,东天云的鲲鹏!”
鲲鹏很快变为天际的一个黑点,若非灵泽山一片草木凋零,好像它从来没出现过。
香苏抖了抖光秃秃的枝杈,恨声哭骂:“鲲鹏?哪个混蛋养的?!”听意思,居然还是有主儿的孽畜?!能养这么凶恶畜生的主人也好不到哪去,估计是个不知死的邪魔。“快去禀报君上姐姐,找他算账,让他赔!”好好的灵泽山都被糟蹋成什么样子了?遍地残花败柳,满耳啼哭悲怨,哪还有半点仙山福地的样子?
百知草怔怔忡忡地从地上爬起来,“是要速速禀报君上姐姐。”找他算账和讨要赔偿……还是算了。
迎春花倒伏在地,受了不轻的伤,嘤嘤哭泣不住,幸好她还能边哭边骂,香苏放下心来,估计没有大碍。过了一会儿,迎春花问:“酥饼,你觉不觉得……东天云这个名字有点儿耳熟?”
“不觉得!”香苏恨恨,一来她对孽畜的主人恶感很深,二来她天生不善于记名字,其他精怪们都假模假式地互相喊喊文绉绉的名字,她还总“迎春花”“茱萸草”这么叫他们,她“酥饼”的名字一夜走红,也有众人报复的嫌疑。
她们身边被吹断吹折的普通花草突然狂摆起来,一阵妖风凭空袭来。
“又来?!”香苏简直呲牙咧嘴了,东天云和他的鸟还有完没完?再这么折腾几下子,别说娇嫩的迎春花了,她这样的树精都扛不住!
迎春花也肝胆俱裂,颤抖着颓败的花枝四处看,不知道鲲鹏会从哪个方向扑过来。
天空一派静朗,流云缓动,没有一丝凶相,一山的精怪刚放下点儿心,突然像天降霹雳一样,一个响雷从九霄云天直落下来。香苏看见一股浓浊的黑气冲散白云,以骇人的速度直堕灵泽山顶。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只觉得整座山轰的一声剧烈震动,香苏浑身剧痛,好像锯子猛地锯断她的根须,疼得锥心刺骨,连神识都飞散了。
等她再次恢复灵识,天已经黑了,周围一片死寂。烟尘还没散去,满鼻子灰味,什么都看不清。
“迎春花?迎春花?”她觉得灵识很弱,发出呼叫非常艰难。
迎春花没有回答,更可怕的是,香苏感觉不到她的灵识!对树精花仙来说,灵识消失……就等于枯死。
死?
香苏从没想到过同伴会死,花草树木,尤其是灵泽山的花草树木,长得就是寿命。“百知草!小柳!茱萸!”她也不知道怎么就突然有了力气放声大喊,仅剩的灵识集中爆发了一般。依然一片死寂,没人应她,都死了?那些互相陪伴,如同亲人的精怪们,一瞬间……都死了?
树枝上有些凉凉的,香苏以为自己“哭”了,因为百知草说,有了人形后伤心的话,就会掉眼泪。
原来是下雨……很平淡很冷漠的雨,香苏听惯了雨敲打在周围植物枝叶上的沙沙声,如今无声融入脚下泥土,尤其觉得苍凉冷酷。
雨滴带下了烟尘,很浑浊,一点儿也不清甜。香苏习惯地去吸旁边灵池的水——池水竟然彻底失去灵气,变得寡淡微苦!
香苏在绝望中沉默……连灵泽山都已死去。
天快亮的时候,雨终于停了。
香苏觉得自己已经在魂飞魄散的边缘了,却还是模糊地看清周围,没有半点意外的侥幸,满山断树枯枝,原本萦绕山间的瑞气尽数散去,只剩一座死去的荒山。迎春花倒在她的脚下,凋敝的枝叶沾满了尘土,不仅是她,香苏能看见的同伴,都已经被一夜的尘雨打得污浊不堪……他们,都死了,化为最普通的花草树木,枯萎腐烂。
香苏久久地看着迎春花,疲惫而麻木。百知草说过,木灵界和其他灵界不同,没有弱肉强食,所有的仙灵精怪都互相依存,互相陪伴。她从来没一个人独处过,灵泽山是个热闹的地方,所以现在的荒凉,她格外受不住。
青岁帝君和金盏落在她身边时,香苏也没挣扎说话,甚至不再难过。她不想说起可怕的经历,只要这样沉默,很快,她也会和迎春花他们一样,或许,又能在一起了。
“小酥饼还在!”青岁帝君的声音十分沙哑,惊喜的语调听起来像是哽咽。
金盏似乎在四周走动了一下,声音也是哑的,“幸好她生在最靠近灵池的地方。”
百知草也踉踉跄跄地落下云头,“君上姐姐,你猜得不错,是比炼把第三把剑掷入山体。”他简直没了人声,哭不像哭,笑不像笑。
青岁帝君听了,沉默很久,突然苦苦一笑,“是我的业报,都是我的错。”
“青岁!”金盏有些着急,“先救小栀子吧,再迟,她也受不住了。”
青岁一捏手心,再放开,一道美丽绿光里,一个像小盘子一样的法器现出影来,她不甚经心地向金盏一抛,“拿去,把小酥饼整株移入里面,千万记得不能沾带半点灵泽山的土……这土带了汲风和比炼的气息,对小酥饼来说,像毒药一样。”说到灵泽山的土已经变成毒,青岁的声音低缓得有如在呜咽,百知草一下子大哭起来。“更要细心别碰伤了她的根,小酥饼已经很虚弱,微小的伤害都可能挺不过去。”
“碧雨盉?!我……”金盏皱眉,他初成人形不久,法力不高,没把握能操纵司木的神器碧雨盉。
“他来了……我现在,不想见他……”青岁神情委顿,木然唤来云头,失魂落魄地走了。
百知草还在哭,“谁来了?”
金盏拿着碧雨盉,冷声说:“东天云。”除了他,还有谁能让青岁避而不见?
“香苏……”金盏喊了她一声,熟悉的语调让香苏一阵难过,之前她一听他说话就不服气,还和他吵嘴,那么无忧无虑。“灵泽山还要靠我们恢复旧日样貌,你别放弃。你再笨,也可以出一份力。”
香苏觉得似乎又下雨了,金盏平时嘴毒,现在也是,一下子把她压在心底的苦痛全戳破了。她想哭,想反驳,却没力气。
百知草赶紧解开腰间的水壶,里面是他之前装的没沾染妖气的灵池水,浇在香苏根上,她立刻觉得甜润无比,勉强缓过一口气。
金盏知道她已经拖不得了,立刻用灵力去激碧雨盉,“香苏,你要坚持住!”
翅膀扇动的声音很突兀地响在头顶,不像是从远处飞来而是凭空出现的。“小子,你在干什么?”
“东……东天云!”百知草尖叫一声。
香苏本来已经灵识衰微,硬撑着想配合金盏一下,听见百知草的喊声,不得不睁眼瞪一瞪这位大仇人。
听他的声音已经嚣张又冷漠了,人……坐在一只大黑鸟上,太高,看不清容貌。这黑鸟像是“鲲鹏”缩小了数百倍,体形不过两个人身那么大,狠戾的眼神还是一样,让香苏心生寒意。东天云的淡金色袍角垂落,似乎有很繁复华丽的花纹,他的头发很黑,也很长,没有束起来,黑鸟的翅膀一扑腾,发梢与袍角便微微飞摆。
香苏本来已经有一口气没一口气了,还是被东天云的气派震了一下。没一个随从,也没看见形容,单只袍子和头发就非常让人有压迫感了。他叫金盏“小子”的语气,明明无起无伏,却嚣张得简直欠扁。香苏垂死之际还揣测了一下,东天云的真身到底会是什么?看他骑鸟,估计不是凤凰就是孔雀。
金盏没理他,香苏觉得他干得漂亮!不输阵仗,比百知草强镇定多了。
“松塔呢?”东天云的语调平平淡淡,听得人心里却一揪一揪的,香苏有些忍无可忍,这鸟人怎么说话比金盏还不中听,就这么让人想揍他呢?当然,只限于心里想一想,虽然没见识过他到底有什么本事,可就总觉得他不是个好招惹的主儿。
金盏不说话,百知草打圆场说:“君上姐姐有事……”
“她还是那副德行。自己的小精怪自己不管,反倒靠个青愣小子……还不如直接劈断这秃树。”
还是无起无伏的声调,在香苏和金盏心里却响彻天地:小精怪,青愣小子,秃树……
香苏最后一口灵力爆发了,拼死也要用最恶毒的话反击一下。
“死鸟人!是你造孽弄坏了灵泽山!”香苏气弱,再加上没学几句骂人话,这时候觉得很力不从心。
东天云的黑鸟猛地向下落了一丈,几乎紧贴地面,他眯眼看着这株犟嘴的秃树,没有说话。
“帝君!请饶恕香苏年轻无知!她是灵泽山仅剩的小仙灵了!”百知草很软骨的一扑跪地,灵泽山的山神在三寰里也算得上个人物,怎么就这么现眼呢?帝君?什么帝君?不是只有金木水火土五方帝君吗?难不成是天帝?香苏靠着鄙视百知草缓过一口气。没曾想金盏也一脸隐忍地双膝跪下,虽然没说求饶的话。
“年轻无知是吗……”东天云所有的表情还只是微微眯眼,长长的睫毛半垂,看得香苏一阵胆战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