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天云瞪了他一会儿,赭衣公子非但没不好意思,反而笑嘻嘻地挤到他们云头上来。东天云冷哼了一声,自顾自把云落在一座没有行人的小山丘上。香苏知道,赭衣公子说了这么过分的话,君上没一巴掌打得他吐血,应该算是朋友了。
赭衣公子有点儿自来熟,一双细细的丹凤眼含笑看了香苏一会儿,“酥饼?”他试探地喊了一声。
香苏惊讶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怎么会知道她这个“小名”。
赭衣公子看穿她的疑惑,很亲切地说:“青岁为此很得意,没少向我夸耀,木灵也能进胜寰府,入——司金帝君——的眼。”香苏不知道为什么他说着说着突然大喘气,还用眼梢瞥着君上,显得有些不怀好意。
东天云重重地冷哼了一声。
“你认识青岁姐姐啊?”香苏觉得气氛变得很紧张,赶紧岔开话题。说起青岁姐姐,她觉得和赭衣公子又近便了些,她不想让他吃君上的亏。
“嗯嗯。”赭衣公子微笑点头。
东天云侧过脸来瞪了香苏一眼,香苏莫名其妙,“不得对元厚帝君无礼。”他说“元厚帝君”的语气,简直可以算是讥讽。
香苏想了想,元厚帝君……不就是司土嘛,和青岁姐姐关系不错,金盏的法器还是从他这儿顺来的。看他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和青岁姐姐的确也是一路货,君上不说,她是半点也看不出他有帝君架势的。
“小酥饼,你们君上带你出来干什么呀?”向山下走的时候,元厚眉眼含笑的问。
“我肚子……”香苏本想说肚子饿,君上带她来吃好吃的,结果元厚帝君没把话听完就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反倒把香苏吓了一跳,呆呆地看他,不知道他在那儿惊悚些什么。
“你肚子里已经有了?”元厚突然就十分着急,还连连拍手,“不行啊,不行啊,小酥饼,木灵没过五百岁不能生啊!东天云,你……你也太急了!木灵和其他仙灵是不一样的呀!”
东天云转过身来,毫无预兆地出掌,掌风疾出数丈,顿时把元厚又送回天上。元厚还不死心地喊:“东天云……不能生……”
香苏都听见君上咬牙切齿地格格声了,元厚帝君说了什么让君上这么生气?她其实没太听懂,她肚子里有什么了?一会儿她不能生,一会儿君上不能生?“君上……”她期期艾艾地看着东天云。
“给我闭嘴!”君上脸色难看,“不许问!”她要是瞎问一个字,他会忍不住掐死她。
香苏吓白了脸,难道是禁忌?怎么君上不能说的秘密就这么多呢?!
东天云看她惊魂不定的样子,握了握拳,恐吓说:“忘掉穿山甲的胡说八道!今天这话……向谁也不能提起!”
果然又是重大的秘密!香苏恐惧地咽了下唾沫,连连点头。
小山离湖畔有些远,香苏保持距离地跟着东天云,再一次坚定铸剑完毕就回青岁姐姐那里的想法。之前她还没体会到,青岁姐姐是多么好的人,而且她的朋友都很有趣,很亲切。不像君上,身边不是赤琳那样的凶残人物,就是天族皇子那样烂风流又假惺惺的朋友,这不许说,那不许说……活得也太压抑了!
穿山甲……元厚帝君的名字也很特别嘛……
她仰头望了望天,元厚帝君早已不见了,要是她也不会再回来。这么沉默着走路,真无趣,君上、胜寰府的人……常年就这么无趣!
她发现君上停住脚步,站在小路上远眺湖面。她也不能自己走掉,于是只能学着他的样子,透过树蔓花枝也往湖上看,香苏忍不住发出一声赞叹,好美。
天有些阴,越发显得湖面和周围的垂柳花朵染了淡墨般的雅致,湖面飘荡的游船画舫颜色浓郁厚重,毫无浮华之气。船头有人在弹琴,她虽然听不见琴音,但那副画面足以添了韵味。香苏从没见过这样的美景,只觉得呆了,她自诩已经见识过人寰,可在这样秀致雅丽的湖光山色面前,她觉得自己对这个世界还是无比陌生。
东天云也没催她,耐心地等她看了一会儿才说:“走吧。”
香苏闷头在他身后走了一会儿,突然气恨不已地说:“我讨厌鲲鹏!”如果他一开始就带她来这么美的地方多好,之前看见的人寰让她多绝望啊!
下山后行人越来越多,香苏发现了不少赏心悦目的男男女女,“人类很丑”显然又是鲲鹏对她撒下的无耻谎言!人类的姑娘走路娉娉婷婷,比龙女还娇美惹怜,她们的衣服、头发……一点儿也不比她看见的仙女差,除了不会法术,她实在看不出人类与仙灵有什么区别。人类的男子也儒雅得很,不少三三两两在花间柳下喝酒写字,互相传阅所写的东西,香苏虽然不知道他们是在干什么,但他们那副潇洒自如的神态却很有感染力,看得她也心绪豪迈起来。这样的山水景致里,和三两好友说说笑笑,真是一件让人心旷神怡的事情,她突然很想金盏和百知草他们。
接近湖边,做小生意的摊贩也多起来,香苏看见了老人、小孩、中年人……她突然有些悲哀,人类的一生如此短暂,对她这样永寿长命的木灵来说,真如一个春秋。两个小贩因为争一个摆摊的旺地相骂起来,继而还动了手,香苏觉得可怜,想去劝劝他们,他们本就短命又何必这样斤斤计较呢?如果她也才这么几十年的寿命,要做的事情太多,断不会为这样的小事记恨不休。
她想上前劝阻,却被东天云拦住,香苏不解地看他。东天云平和地看着她摇了摇头,把她带离围观人群才说:“每个人自有命格定数,他们此番的争吵说不定是前世积欠的旧怨。作为仙灵,不要轻易插手。”
香苏皱眉,劝劝架也不对?前世今生……
“君上,人类的一生那么短,前世的好友亲人,短短几十年后,因为死掉就终结了,今生就不认得了……”她突然觉得鼻子发酸,很凄凉。
东天云听了,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声音难得轻柔:“所以跳脱轮回是件幸事,我们……可以在一起很久很久。”
香苏用力点头,身为仙灵真好。
“走,吃饭去。”东天云轻声一笑,香苏被他的好心情感染,抬头看的时候又见他那种风骚无比的浅笑。她都忍不住要叹息了,一个男仙生成这幅样子是女仙们的福利还是罪孽呀?算了,这哪是她操心的事嘛!一番感慨都忘记了此行的目的,她的寿命长得很,有的是时候悲春悯秋,现在还是赶紧填饱肚子要紧。
跟随君上来到湖畔的一座小楼,刚一进门就有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过来招呼,肩膀上还搭着一条布巾,殷勤地说:“客官请——”还时不时把布巾摘下来,掸着并不存在的灰尘。香苏觉得他很好玩,笑眯眯地看他,听其他吃饭的人喊他“小二”。
“要个雅间,把你们特色的菜都拿来。”东天云在下山的时候就施了障眼法,在凡人看来,他和香苏不过是普通的少爷和书童。
香苏走进雅间,临湖的窗子开着,已经微微的下了雨,她贪恋地站在窗边看柳岸苏堤,行人都撑起各色油伞。细雨中的景色,比之前更如诗如画,香苏恍惚不知自己到底是在天上还是人间。
小二手脚麻利地上了满满一桌菜,她听君上吩咐说:“来坛你们最好的酒。”
君上示意她可以吃了,香苏每个菜都尝一尝,样样好吃。比之前在胜寰府吃的大餐不同,府里的菜色味道考究,这儿的菜口感浓郁,透着一股子人寰特有的荤腥香醇,比胜寰府的菜地道得多。她吃得停不下筷子,这么多天来因为稀粥咸菜而抱怨不已的焦躁一扫而空。君上照例是不吃的,只是边看着窗外的景色,边悠悠喝着酒。
“君上,也给我一杯。”香苏笑嘻嘻地举起手边的空杯。酒,她当然听说过,据说是三寰四方里解忧忘愁的第一神物。
东天云慢慢地把眼光从窗外收回来,轻浅地挑了下嘴角,为她倒了半盏。
香苏闻了闻,味道很冲,一点儿也不香!她真是上了“传言”无数次当!什么酒香?一股子馊抹布味。待要不喝,君上正瞧着她,是她自己非要讨来尝,这会儿骑虎难下了,只能谨慎地舔了舔。果然难喝!一股辛辣直冲脑门,她呛得直皱鼻子。
东天云摇了摇头,“你,还是吃吧,还不到懂酒的时候。”
香苏又埋头碗盘之间,永远不懂酒她也不觉得遗憾,难喝。
吃饱喝足,东天云叫小二来结账,香苏吃得喜气洋洋,很豪气地拍着自己的腰包,“今天我来给钱。”
东天云眯眼看了看她,香苏美滋滋地从怀里掏出一把在床帐上拆下来的小绿宝石,踌躇着要给小二几颗。
小二眼都直了,伸手打算多问香苏要几粒,被东天云冷冷看了一眼。小二见多识广,立刻改口说:“一颗……一颗就足够了。”
香苏大方地付了账,身心舒泰地跟着东天云下楼。
“这宝石从哪儿拿的?”东天云走得很慢,声调也不高。
“从床帐上拆的。”香苏完全忽略了君上的凶恶,沉浸在对未来美好的希冀上。原来这么小一粒就能换这么顿大餐,她细细回想一下,差点笑出声来,那帐子上好多叶子,还有其他颜色宝石拼的花呢,够她吃多少年的。
“哼!”君上非常严厉地哼了一声,香苏一激灵,顿时笑不出来了。“这是靛山祖母绿!”
香苏哆哆嗦嗦低着头,虽然她不知道祖母绿有多珍贵,但君上一旦摆出这副嘴脸,一定没她好果子吃,赶紧认罪才是上策。
东天云也不再理她,径自出了店门。
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因为下雨,很多家店铺早早就挂起防雨的羊角灯笼。湖面起了薄薄的烟幕,画舫小船如行云中。
行人游客一点儿也没少,连绵的细雨平添了西湖的雅韵。
东天云到岸边要了一艘不起眼的画舫,香苏暗暗雀跃,却不敢表现出来,状似乖巧地跟着一起上了船。艄公一篙点在岸边石上,小船微微摇荡着离开。雨中游湖的确是桩雅事,尤其酒足饭饱之后,绵密的雨气拂面而来,香苏的心情好得如同艳阳天,很想随口唱点儿什么,可惜平时也没学什么曲子。要让她当着如今脸如黑灰的君上唱歌,她还真没这胆子。
湖面随意飘荡着不少游船,或有人吟诗,或有歌姬低唱,与清丽的湖光山色相配益彰。
东天云看了眼沉醉在美景中的香苏,随手变出一把伞,递给她。
木灵从来是喜雨的,香苏也全无打伞的概念。本想摇头说不用,与他们的船相擦而过的小船上,丫鬟为小姐撑着伞,小姐还羞答答地一个劲看君上。香苏很受启发,原来撑伞也是下人的职责之一,君上一贯阴阳怪气,她今天惹了他,肯定要遭他好顿使唤。她认命又狗腿地试着撑开了伞,半举着遮住君上头顶的雨。
东天云似乎没想到她会为他撑伞,侧过脸来看她的时候,嘴角弯出了赞许的弧度。
香苏觉得船晃了晃,君上啊,想要夸她就直说,别这么冲她笑了,她不吃这一套的!看吧,看吧,这变脸速度多快?刚才不还一副要拍死她的表情吗?香苏又摸到点儿与他相处的门道,假殷勤,假听话,千万别假大方。
“小酥饼!”居然有人叫她?香苏在雨幕中看喊她的人,不远的一只小船上,两个人懒散地坐在船头饮酒,不是青岁姐姐和元厚帝君吗?
“青岁姐姐!”香苏连连招手,太想她了。
青岁呵呵笑了,举了举手中的酒杯算作回礼。细雨打湿了她和元厚的衣服头发,可二人还是十分惬意,小小乌篷船,载着恣意对饮的两个人,说不出的桀骜风流。香苏看青岁姐姐喝酒的样子,觉得她很潇洒。
青岁大口喝干了杯中的酒,元厚替她倒满,青岁一瞬不瞬地盯着青山秀水中一把伞下美如梦幻的两道身影,“说不定……小酥饼以后想起今天会有些伤心,美好的回忆过后想想,会让人难过。”
元厚听了,嘴角泛起了淡淡的苦涩,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你总是回想过去,这怎么行?看,眼前和我一起泛舟豪饮,不也是很美的么?只要你愿意,以后我随时随地……陪你一起,让你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我,都觉得满心欢喜。”
青岁听了愣了愣,随即哈哈一笑,“小甲,你还是这么幽默。”
元厚无奈地叹了口气,也笑了。“你还是总也分不清什么是笑话,什么不是。”
青岁往嘴巴里扔了颗花生米,好像没听见他说话。
元厚也不想再说的这么明白,喝了口酒问:“你还要在这里找多久?”
青岁摇摇头,“不知道,这是他最喜欢的人寰美景,我相信,即使被贬入轮回,他还是会在这儿附近。”
元厚淡淡地说:“你何必辛苦找他,二百年后,他自会回来。”
“二百年……”青岁把杯子抵在唇边,幽幽往着湖面反射的灯影,“江山变了多少变,我总觉得,如果我找不到他,就会失去他了。”
元厚抿了抿嘴唇,其实他想说她从来也没得到过那个男人,可这么残忍的话,他对青岁永远说不出口。
那边船上,香苏一个劲哀求:“君上,过去嘛,过去嘛。”
东天云皱眉瞪了她一眼,“松塔和穿山甲在一起很好,你去凑合什么?”
“既然碰见了,当然要叙旧啊。”香苏耐心讲理,今天她运气太不好了,碰见君上心气不顺,什么都不答应。
东天云冷哼一声,训斥道:“没眼色!”
他吩咐艄公把船划回岸边,显然是不想搭理那两个人。
香苏想了一会儿,突然担忧无比的说:“你的意思是说……青岁姐姐和元厚帝君是一对儿?”东天云瞥了她一眼,在这方面她表现出超常的领悟能力。“可是……这怎么行呢?”香苏着急起来,“金盏要怎么办?”
东天云有点儿无语,“这是轮得到你操心的事么?”
每次君上一下子拍灭她的谈话兴致,她都更加讨厌他!
船渐行渐远,香苏这才想起向青岁和元厚挥手道别,看着青岁姐姐和元厚帝君很热情地回应她,香苏越发觉得自己跟着君上的日子没发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