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郑雄召集众将讨论了一夜,最终决定次日夜间弃城突围,刘启明白这个时候突围意味着什么,包括在场的将领在内,不想投降的就只能抛弃家小独自逃命了,叛军早就放言攻下朐忍后定要屠城三日以泄愤,留在城中的家眷恐怕都要经历一场浩劫了。
而此时想投降也晚了,这半月以来叛军伤亡不下两万,而且据说前几日被守军一箭射落马下的将领就是此次攻城大军的统帅,严湛的嫡长孙严通!
谁都知道严通在严湛心里的地位,这下双方可以说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了,所以众将根本未曾考虑过献城投降,只是各自散去挖空心思想办法藏匿家眷,他们亦舍不得家业和亲人,可什么也比不上自己的性命重要,只有逃出城去日后还有机会卷土重来,财富女子再置办就是,至于父母子女只有祈求上苍庇佑了!
刘洪去组织精锐人马准备突围,人数太多反而不利于尽快脱身所以不仅城中百姓,就连大部分的守军也会被遗弃。
可在外人眼中本该无牵无挂的刘启现在却是最不愿离开的人,这朐忍城中可是十万人哪!若不是自己一意孤行怎会让他们面临如此滔天大祸?
还有张彭村的那些村民,刚离狼穴又落虎口,骑不得马爬不得山的数十老弱怎么带走?想起当初张灵的爷爷临死前难以闭上的双眼,刘启甚至不敢去面对张灵,怎么开口告诉她只能带走她一个,其他乡亲将被抛弃在这个死地?
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但屠城这个可怕的字眼光听到就令人不寒而栗,刘启内心激烈的挣扎都写在脸上,事到如今刘洪也不好再责备刘启,只好嘱咐高鸿好好保护刘启,自己去准备突围所需的兵员和物资。
看着这段日子并肩战斗的兵卒和百姓向自己表达着发自内心的敬意,刘启只有挤出一丝微笑频频冲他们点头示意,坚持巡视了几段城墙之后,高鸿的亲兵来报说刘洪请他们速回帐中。
刘启知道是刘洪催促他们回营做最后的准备,可他无论如何也迈不开双腿踏出一步,高鸿在旁边几次欲言又止,两人就这样立在那里默默无语。
最终还是高鸿挤出一句:“哎,子渊,走吧。”
嗯,刘启答应了一声,还是迈步走下城墙。
心里像是有只手一样,刘启每走一步心里就紧紧的揪一下,那滋味真是苦涩无比。
刚下了城墙,迎面过来一队伤兵,见了刘启和高鸿立即整好队形行礼,其中有个只有十五岁的少年格外激动,刘启仔细一看想了起来,是他在十几天前亲手救下的一个医官放弃救治的重伤员。
当时这少年被一箭射中上臂动脉血管破裂,因为战事激烈没有及时救治而失血过多导致休克,待医官赶到时他的心脏刚刚停止跳动只好放弃了,而刘启却因他年纪小长的眉清目秀而感到惋惜所以多看了几眼。
结果这几眼将这少年从鬼门关硬生生拉了回来,汉代是没有心脏起搏术@的,当伤员心脏停止跳动后只能认为他已经死亡了,而且当时伤员太多了,数量有限的医官当然不会在意一个死人,而刘启检查了这少年的伤势知道他是因短时间大量失血引起的心脏衰竭,这种猝死在后世只有及时治疗救活的概率非常高。
城墙上的兵卒和医官看着刘启坚持救治一个死人感到非常不解,不过他们也希望自己的同袍战友能起死回生,一个个紧张的关注着持续按压死者胸口的刘启,心里都默默为刘启和死者加油鼓劲。
当片刻功夫之后这少年奇迹般睁开双眼之后,在场的所有人都拼命欢呼起来,很多铁石心肠的汉子竟然流下了激动的眼泪,从那以后刘启救回了多个失血过多的伤员,并且经他治疗的伤员的伤口没有一个感染恶化的,从而彻底的被底层的守军从心底接纳和信赖。
刘启看到那个少年苍白的脸色和他手中占着血迹的长戟不由的问道:“你们的伤势刚刚见好怎么可以上阵厮杀?以你们现在的身体再次受伤的话那就神仙难救了!”
几个伤兵支支吾吾不敢回答,那个少年左右看看壮着胆子仰头说道:“我们不怕,反贼打进城来大伙儿横竖都是一死,与其像待宰羔羊一样死得窝囊,不如死在战场上像条汉子!”
刘启赞赏的拍拍少年稚嫩的肩膀:“……好样的!”
少年受到鼓励高兴的笑了露出一口白牙,胆子也大了,问道:“大伙儿都愿意跟着将军,有将军率领大伙儿都不怕受伤,和反贼拼杀起来也多了几分力气,反贼这几日想是也怕了,看着很凶却没了前几日那么足的精神,小人斗胆恳求将军别走,带着大伙儿杀反贼好吗?”
底层的兵卒们虽然质朴,可都不是蠢人,从近几日军官们的一些反常举动中已经有所察觉了,他们心也都清楚,朐忍若是守不住能跑出去的没几个人,所以也不奢望什么不埋怨什么,都在默默的执行着自己的职责。
听了这话刘启一愣,脑中像是有一道闪电驱走了满天的阴云,赶紧追问道:“你说什么?这几天反贼攻势猛烈,我军伤亡惨重,你为什么反而觉得反贼不如前几日打的凶?”
“将军不知,咱们是死伤了不少,可反贼死的更多,恐怕比咱们多十倍还不止呢,前几天攻下城墙杀进城来,我们本以为这次真的完了,可没想到将军神勇竟夺回城墙,将军未见那些冲进城中的反贼,毫无斗志,我们几十个人冲上去他们上百人竟然不敢反抗抱头鼠窜,可是让咱们杀了个痛快!”
一提这些伤兵们都有些得意的七嘴八舌的说道:“没错没错,小人记得十几天前那些反贼登上城墙,咱们得好几个弟兄才能换他们一个,昨天他们攻城时看着人多,可咱们人少反倒把他们打下城去了!想是将军起死回生的神术镇住了贼子!”
对呀,守军快撑不住了,可叛军何尝不也到了强弩之末?叛军最精锐的部队原是严氏暗地训练多年的郡兵,可数量并不多充其量也就一万人而已,来攻朐忍的叛军可是四万有余呢,其余三万多人可都是临时强征的平民,满打满算也就最多训练了一个月。
叛军从鱼复开始一直打到朐忍,激战持续了一个多月,中间几乎没有休整过,战斗力还能保持多少?惨烈的攻城战中叛军的精锐又能剩下多少?
刘启深感羞愧不已,自从几天前那次险些被叛军一举攻破城防,包括自己,城中几乎所有的将领都被叛军表面上的优势吓住了,心中对最终的胜负的观念也被颠覆了,而自己更是在潜意识中早就放弃了朐忍。
可是,真的能放的下么?
伸手拍拍少年稚嫩的肩头以示鼓励,刘启目送着他们离去,好几个伤兵走路一瘸一拐的,可他们咬着牙顽强的一步一个台阶走上城墙,那沉重坚毅的脚步声像一支重锤一般捶打着刘启的心。
“刘启啊刘启,你真是出息了,竟然想当逃兵,要是爷爷和叔叔们在这儿非把你拉出去就地毙了不可!”
若说朐忍如今的局面和刘启没什么关系也说的过去,因为赵笮派来的援军其实不是来救朐忍的,而是给刘启闯江东的班底,只不过刘启路过正好赶上了朐忍被围从而参与进来罢了,如果没有刘启朐忍的结果同样是被攻陷,以严湛瑕疵必报的心胸城中百姓也好过不到哪去。
换做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遇到这种情况都会想尽办法推卸责任,并且绝对不会有丝毫心理负担,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那些贱民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可是刘启不同于这个时代的人,在他的观念中既然自己身在局中,对事情的结果造成影响,那么就必须要承担起责任来,如今自己本能调遣援军重夺渡口,保住朐忍将叛军拖垮,可为了自己那点私心造成局面的急转直下。
而且如果没有自己给城中诸将造成的影响,朐忍可能早就被叛军攻破了,叛军也就不会气急败坏的屠城报复,可现在,十万军民将惨遭屠戮,而罪魁祸首就是自己!
刘启突然挥拳狠狠砸在身边的土墙上,被一片木刺扎的鲜血直流,不过钻心的疼痛和鲜血流到手臂上传来的温热也让他下定了决心,给别人惹出这么大的祸事自己拍拍屁股就跑?
要真的干出来那可是天理不容呀!
刘启甚至为之前有过这样的念头直想抽自己。
“振翔,我不能走!”刘启突然转身盯着高鸿说道,声音虽然沙哑低沉却让高鸿感到异常坚定。
“子渊,这……!”
高鸿想开口劝说几句,可直感到脸上烧的慌,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他心中也是非常矛盾,轻兵突围势必无法携带会拖慢速度的老幼女眷,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保住自己两个儿子,他父亲说什么也不肯随行突围,执意留下守着母亲和女儿孙女们,高鸿又何尝舍得下父母姐妹还有妻子女儿,此外还有卧病在床的大伯父,没有大伯父鼎力支持,自己哪有今天?
“振翔,难道我们被一群乌合之众吓破胆了么?叛贼打不动了,现在只是在强撑,我们一定要顶住!”
刘启紧紧抓住高鸿的肩膀喊道:“留下,不愧天地不愧良心,逃走,今后夜夜梦中都将面对十万冤魂索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