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父亲紧锁着眉头,他愤愤地指着门外:“你那好儿子,去城里找那个知青了!”母亲微微一怔,她欲言又止,终究没有说什么,只是编着手里半成品的箩筐一个劲儿的叹息。父亲的声音惊醒了二儿子和小儿子,二儿子和小儿子睡眼惺忪地从屋里探出了脑袋好奇地问:“大哥去哪里了?”父亲威严地吼了几句,两个半大的孩子便怯怯地将头缩了回去……清玄去找女知青的消息很快在村子里传开了。村民都在背后指指点点地小声议论着。一群村妇在河边洗衣服时,“张大嫂,你听说没?玄娃子去城里找那个女知青了。”“早听说了,人家玄娃子本事大,要讨城里媳妇呢!”“那可不是,早就看他们有事了。”河边阵阵揶揄声,村妇们互相调侃说笑着茶余饭后的八卦。清玄母亲去洗衣服的时候,大家都突然没有了声,识趣地闭了嘴,用异样的眼光瞄着她,同时暗自偷笑……清玄父亲也因为清玄的事被停了职待在家里。整个清玄家一片死气沉沉。
半个月之后,清玄恹恹地回来了。他嶙峋的高高的颧骨从脸颊上凸显出来,眼窝深陷了下去,漆黑的瞳孔中深邃得看不出任何波澜,像极了外地来的叫花子。
清玄的父母本来一肚子火气,见他这般模样,倒也软了心,火气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只是反复叨念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也没有追问下去,反倒是一旁多嘴赶来看热闹的女人们戏谑地反问道:“玄娃子,你们家那姑娘呢?”清玄苦笑一声,不理会她们,径直向屋里走去。清玄母亲瞪了她们一眼,大声呵斥了几句,像赶鸭子一般将她们驱逐出去,那群女人自讨没趣地各自回家去了。
(十)清玄从城里回来就很少说话,大多数时候都是缄默着盯着那本《普希金诗集》
轻轻用手摩挲着发呆。他每天一声不吭去田里干活,回家吃完饭又一声不吭地回到房内,连二弟和小弟的刻意亲昵,他都草草敷衍。他越发消瘦,没有人知道在城里的半个月,他遇到了什么,有没有找到苏小小,他一天天地颓废下去,痴痴地如同精神病无二。这可急坏了他父母,他们琢磨着给清玄找一个姑娘。他们寻思着去找村北的麻婆子,让她给介绍个姑娘。
第三天,家里来了个姑娘,叫作阿玲。阿玲的手脚很勤快,洗衣做饭,帮着干农活,喂猪喂鸡喂鸭,将清玄家上上下下打理得有条不紊。清玄父母对这个姑娘也很满意。
“清玄哥,快尝尝俺做的饼。”
清玄淡淡地说:“我不饿。”
本来满心欢喜的阿玲端着大饼尴尬地站在那里,一时之间不知道是去是留。
清玄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语气软了下来:“出去吧,我待会儿吃。”阿玲傻笑着奋力点了点头,转身出了门。
隐约间,清玄的房间里忽然飘进来一阵浓郁的丁香花香。这突如其来的味道,刺激了清玄,他的脑海中飞快地闪过回忆。他怔了怔,起身往外走。远远地,他看见有一个身影背对着他,正蹲着身子摆弄那些折下来的丁香花枝。清玄一时间百感交集,不知为何心里一酸有一种流泪的冲动。他如着了魔般声音颤抖着呼唤了一声“小小”。那个背影循声转过头,欢快地跑过来:“清玄哥,你在叫俺吗?”他终于看清了那张脸,黑黝黝的皮肤,壮实的身子,扎着两条麻花辫——她不是苏小小,清玄缄默不语。
阿玲全然没有意识到清玄的异样,天真地将丁香花别在两鬓,欢快地问:“清玄哥,好看吗?”清玄不顾阿玲讨好的表情,气急败坏地一把将丁香花夺过来用力地掷在地上,用脚狠狠地将它碾碎。他大声地呵斥着:“难看死了!”像一头被踩了痛处的狮子,突然发了狂。阿玲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愣了,错愕地望着清玄,像个小孩子做错了事似的低着头不说话。清玄蓦地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刚刚有些过火了。他瞥了阿玲一眼,板着一张脸,一声不吭地回房了……原地只剩阿玲,她眼眶里噙着泪,呆呆地望着满地与泥土混淆了碎得不成形的丁香花……待晚上,阿玲回去之后,母亲试探着问清玄:“玄娃子,你觉得那姑娘怎么样?”
清玄自是明白母亲话里的意思。他摇了摇头:“娘,让她回去吧。”母亲一听赶忙添了一句,“那,娘再给你找个就是。”清玄没有再理会,只是轻声笑了笑,像是某种自嘲的叹息。
其实清玄并不是觉得阿玲不好,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地对她发火。或许是因为那个叫小小的知青占据了他全部的心,再也容不下任何一个姑娘,哪怕是一席之地也挤不出来。
清玄去田里干活,回来的时候是阿玲背着回来的,壮实的阿玲背着高大的清玄多少也有些吃力。清玄耷拉着脑袋侧在阿玲墩实的肩上。清玄父母可吓坏了,赶紧请了村头的赤脚医生。医生把了脉,说清玄只是太虚弱才晕倒的,大家总算松了口气。阿玲忙前忙后地照顾清玄,为他擦汗,喂水。清玄父母在门外偷偷地看着,相视一笑,点了点头。
次日,清玄醒的时候已是晌午了,他看见床沿的阿玲先是一怔:“我怎么了?”
阿玲嘴笑着说:“清玄哥,你终于醒了。昨儿,你晕在田里,可把俺们吓坏了。”
清玄摇了摇微微发胀的头,努力地回想,只记得昨天眼前兀地一黑,后面便什么也不知道了。他勉励支起身坐在床沿,打量着阿玲问:“你的意思是我睡了一天?”
他顿了顿,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是你背我回来的?”阿玲羞涩地点点头,脸唰的一下红了。清玄浅浅地一笑,“谢谢。”阿玲受宠若惊地摆手,结结巴巴地说:“清玄哥,没,没事。”清玄突然觉得眼前这个皮肤黝黑,憨笑着的傻姑娘也挺可爱的。
后来的时日,清玄虽没有说接受阿玲,但也没有再拒绝她对自己好。面对着一个整天聒噪的傻姑娘,他有时也会露出个浅浅的难得一见的笑容,他想或许这种姑娘才适合他吧。他正在看书的时候,阿玲进来给他送茶了。他全神贯注地看着书。
其实,每一篇他早已熟记于心,书已经被他翻得很旧了,但他还是那么热爱普希金的诗,就像爱着小小一样。
阿玲没有打扰他,她闭着眼侧着耳朵,仔细地听着清玄深沉的声音,她不懂诗中文字的意思,只是觉得眼前这个男人眼里深深的东西让人看了着迷。她沉迷其中,不禁“呀”地感叹了一声。
清玄回过神来,看着阿玲的表情笑着摇了摇头。他一本正经地问阿玲:“你喜欢我吗?”阿玲露出一口白牙嘿嘿地笑了起来。清玄看着眼前这个一股蛮劲,傻里傻气的姑娘,心里莫名一暖:“你喜欢我什么呢?”阿玲笨拙地挠了挠头,认真地想了想说:“你长得秀气,是个文化人,俺从小就想给文化人当媳妇儿。”阿玲说完自觉没羞地臊红了脸。
清玄唤阿玲让她靠近点,然后问:“你知道普希金吗?”阿玲倒也实在,她努力地在脑海中搜索了片刻,摸了摸后脑勺,一脸茫然地望着清玄诚恳地回答:“普希金俺不认识。”顿了顿又继续说:“不过俺知道邻村有个杀猪的叫普有金,是他小名吗?”阿玲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她以为清玄会被逗乐。只见清玄渐渐收敛了笑容,他眼中闪着的光芒顿时暗淡了下去,看不清任何情绪。阿玲慌乱地以为自己又说错话了,怯怯地唤了一声“清玄哥”。清玄面无表情,没有回应,只是感觉无比疲惫地摆了摆手,示意她出去。阿玲有些担忧地望了他一眼,嗫嚅着想再说些什么。
清玄声音不大却字字威严地说:“够了。”阿玲兴恹恹地放下茶走了出去……后来,清玄死活不肯接受这门亲事,阿玲便再也没有来过。清玄父母十分可惜,阿玲这么能干的女娃子最终没做成他们家的媳妇儿。其实谁也不知道,清玄早在问了那个问题之后,就恍然明白了纵使阿玲那样的姑娘再好,也不是自己追求的那种丁香一样的姑娘。
那年冬初,清玄生了一场大病,身体一天天消瘦下去,总是不住地咳血。那一声声咳嗽就像是牵扯着全身的筋脉,整个人都剧烈地颤抖了起来。他看着自己手心猩红黏稠的液体,顺着修长的手指间的空隙溅在衣襟上。他惨笑了几声,又引得胸口一阵火烧火灼般的生疼。
清玄父母吓坏了,连夜从十几里外请来了一个江湖郎中——赛半仙。赛半仙把了脉,连叹三声,头也不回地往屋外走。清玄父母赶紧跟了出去,他们焦急地问赛半仙:“您说多少钱?咱们都治!”赛半仙捋了捋下巴上的一小撮花白胡须,像是无比惋惜地说:“这不是钱的问题,这是心病,怕是难治了。”说完便惋叹着道了声“珍重”往外走。清玄母亲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目光涣散地喃喃着什么。他父亲只是阴沉着一张脸,蹙着眉头掏出了自己的旱烟放在嘴边吧唧吧唧地抽了起来,凝重的表情被清冷的月光印得惨白。今晚天上是一轮满月……整个冬天,清玄家都弥漫着浓重的中药味。清玄越发清瞿消瘦,病起起落落却总不见好。
初春的时候,传来了阿玲出嫁的消息。他听了先是一愣,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像了了一桩心事,轻叨了一句:“好啊!”他摇摇晃晃地勉力支起身子病怏怏地倚在床头,闭上眼睛,呼吸很微弱。这个冬天,他已经吐了十几次血了。
他微弱地睁开眼睛,视网膜上像是蒙了一层白白的雾气。他看着自己苍白手臂上青色的筋脉交织错落,其中像是有黑气隐约在皮肤下四窜游走。他轻轻地叹息了一声,目光黯然呆滞地望着窗外,像是自言自语地问:“丁香花开了吗?”然后无比疲惫地轻轻阖上了眼帘,手无力地垂了下来,手中的《普希金诗集》也“扑”的一声掉在了地上。蓝色的封面被地上的石子划破,露出了内页,像是森森的白骨……1984年初春,25岁的清玄病逝,被葬于深山之中。孤零零的坟包上崭新的招魂幡迎风摇曳,整座青山都岑寂了下来……故事里的清玄是我大伯,而苏小小就是那个让大伯郁郁而终,穷尽一生也不曾等到的女人……苏小小辜负了大伯的一生,让大伯等了一生。
或许,故事到这里就该结束了。
2010年,我从四川大学华西医学院毕业,被调进一家私立医院做一名见习医生。
2012年,我在这家私立医院成了内科的一名主治医师。
我在办公室整理文件的时候,外面传来几个小护士七嘴八舌的讨论声。
一个年长一点的护士说:“201贵宾病房里的那个苏太太,真是难伺候,得了肺结核脾气还大得很。”
“就是就是,我上次被她骂了个狗血淋头!”有个小护士连声附和着。
“听说她儿子和先生好几个月不来了,怕被传染吧?”
“怪不得火气那么大了,有钱人都这样。没关系,人家耗得起。”
“啊,我被分配去照顾苏太太了!”一个小护士尖叫起来。大家向她投去同情的目光。同伴们拍拍她的肩膀,一脸“你完蛋了”的表情,戏谑地说了声保重,便带着同情的目光结伴走了。
我循声出去问小护士:“哪个苏太太?”小护士一脸哭丧的表情,略带哭腔地回答:“201号,1086病床的苏小小。”我乍一听这名字,只觉得无比熟悉,脑海中嗡的一下,想起了那个知青,便叫上小护士快步去了201号贵宾病房。
我进病房时瞥了一眼床尾的病历卡:
姓名:苏小小。
性别:女。
年龄:51。
病例:肺结核末期。
我顺着豪华病床往里瞧去,一个女人躺在床上,容颜憔悴,没有半分血色,惨白得可怖。我一眼认出她就是当年父亲给我看的照片上的那个女知青。虽然集体照中的她模样有些模糊,但是那种感觉是不会变的,像极了父亲口中描述的那个清高的女子。
她躺在病床上,虚弱地眯着眼睛。纵使青春不再,皮肤有些许松弛,犹然辨得出少女时的容颜。她晃晃巍巍地抬起手,声音沙哑地说:“滚,我还没死,不用收尸!”
“苏太太?”我试探着唤了她一声。她微微睁开眼打量着我,那一瞬间她的眼中似乎触动了某种感情。
我望着眼前这个年过半百的苏小小,恍然有隔世之感。我的身子僵了僵,走过去给她轻轻地掖了掖被窝。她愕然地望着我问:“你不怕我吗?肺结核会传染!”
我手中的动作顿了顿,摇了摇头,笃定地注视着她:“怕什么,我是医生。”
她的表情微微缓和了下来。她努力地挤出一个像样的笑容,友好地点点头。
旁边的小护士怯怯地望着我,吞吞吐吐地想要再说些什么。我冲她使了个眼色,她便讪讪地不再说话。
第二日,我提交了申请调去做苏小小的主治医师。院长正愁这件事,我的主动请缨让院长在会上大肆赞扬了我一番,之后便爽快地同意了。
小时候,父亲给我提起大伯的故事,我总觉得大伯那样痴情的男子在这个世上是很罕见的。即便事隔多年,我也无比敬重大伯那样的男子。我一直期望见见那个让大伯搭上了生命的女子。我未曾想到我会遇到三十年后的苏小小,并且成为了她的主治医师。
苏小小的病情似乎比想象中的更糟糕,她的病已经无法治愈了,只能靠无比昂贵的进口药维持生命,苟延残喘地生存在这个豪华的金丝笼中。我每天帮她擦洗身子,给她带我熬的清粥,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她去散步、晒太阳,像个女儿一样照顾着她的饮食起居。她的心情似乎也好了不少,笑容也渐渐多了。
听说她爱喝蘑菇汤,我特地用山里采的蘑菇熬了一锅汤。熬汤的手艺是父亲以前教给我的。父亲小时候爱极了那味道,因为那时候大伯常常煮给他们兄弟几个喝。
苏小小轻轻地抿了一小口,电光石火之间她的眼里噙满了泪水。她哽咽着说:
“这个味道,多久没有喝过了……”她激动得身子都在微微颤抖。她急忙问我:“医生,这是哪来的?”我撒谎说外面买的。她点点头,闭上眼睛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是他吗?”我手中的勺子莫名一抖,滚烫的汤洒在了我的裤腿上,引得皮肤一阵火辣辣的疼……有时精神好些的时候,她便会坐起来翻看普希金的诗集,念上一小段给我听。
我望着那个有些沧桑的背影,仿佛她不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人,而是正值豆蔻的少女。苏小小的事我瞒了家里人。我太了解父亲的脾气,他是极其尊重大伯的,而大伯也是年近百岁的奶奶心中一块不可触及的伤痛。苏小小已经没有多少日子了,如果大伯在世,相信他也一定会认同我的做法。我无法恨这个女人,在我与她面对面的一瞬间,我原本的恨意怎么也提不起来,或许是我明白了大伯对苏小小的爱吧。
身边的质疑声越来越多,很多同事都开始背地里议论我这般做牛做马是为了什么。我不去解释,只是轻轻一笑从他们身边走过。所有人都以为苏小小奢侈享受,其实她也只不过是一个被丈夫、儿子和家人嫌弃的可怜虫。丈夫和儿子除了每月汇来一笔可观的钱外,已经半年没有来过了。偶尔打来一个电话也只是匆匆忙忙敷衍几句,最后不耐烦地挂断电话,只剩下苏小小一个人微怔着听着电话那头的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