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的内心其实是对学校教育不屑一顾的,不过由于长期压抑机制的作用,白杨早就深谙这个社会的生存之道。他只等着高中毕业,然后作为优等生考进大学,再毕业,得到一张上面写着“高等伪装合格”的学历,获得社会的认可。
我曾对白杨说过,也许他什么都有,但就是没有一种天然的野性子。
白杨遇见萧萧的前一天,他在一家冷饮店边吸可乐边跟我说他渴望一次忧伤的爱情。我问他什么才算忧伤的爱情,他说他也不知道。随后又四肢并用地向我解释,他谈过几次恋爱,可是每次都在还没有尝到爱情的滋味时,他就已经不喜欢对方了,分手时除了愧疚竟然没有其他任何感情,一点不舍或留恋都没有。他说这样的爱情太不深刻、太不忧伤了。说到这儿他猛一拍桌子像是明白了,接着说,我知道了,我想要的爱情就像外国小说里写的那样,被折磨得死去活来,一辈子念念不忘。
我跟他都没有想到他的梦想这么快就变成了现实。第二天就有一个陌生的女孩给白杨打电话。据说他们是一个学校的,她从校报上偶然读到白杨的一篇名叫《不谈女人》但事实上通篇全是议论女人的文章后,就按捺不住内心激动的心情,寻前问后几经波折终于从一位文学部的同学那里要到了白杨的号码。她打给白杨时就说了这么几句话:“你是白杨吧?我认识你,我叫萧萧。今晚七点我在街口的咖啡厅等你。”
白杨接到这个电话时有一点惊喜,有一点兴奋,还有一点莫名其妙。以他复杂的头脑和简单的心灵,终究是想不明白世界上何以有如此直白的女孩。“通常主动出击的女孩子都是没人愿意要的。”我用一句话就打消了他的兴趣。况且他本就觉得这个女孩约他去咖啡厅与他理想中的“校园后面月下柳前,在那条悄然的河边”
相差甚远,所以必不是他想要的爱情。不过,受着人类最原始的好奇欲望和契约精神(白杨这样说)的驱使,他最终硬着头皮去了。
那家咖啡厅开在离白杨家只有几百米远的地方,周边一片灯红酒绿,刺激着过往行人的视网膜神经。因为是夏天,白杨洗完澡走到那里还是出了一身臭汗,衬衫紧紧贴着他的后背,我后来说他有肾虚的毛病,可他偏不信。也许是过于紧张的缘故,进门时他把上面写着“拉”的玻璃门给吃力地推开了。进去之后吧台竟然一个人都没有,这不禁让白杨心惊胆战,背脊上又多出了一层汗。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萧萧,她说:“上二楼,我在左拐第一个包厢里。”
于是白杨上二楼,走进了左拐第一个包厢。白杨第一眼看到萧萧时,倒吸了一口凉气,竟说不出话来。他说她是他活到现在唯一一个能打破他对美的定义的人。
他说:“你懂我的意思吗,就是她的容颜在我的词典中根本不属于“美”的范畴,可她给我的直观感受完完全全就是美,这种感受甚至先于我的理解,先于“美”这个词在我大脑里的出现,那就像是一种狂野的、纯粹的精神似的,狠狠地把我攫住。”
我觉得白杨说得有些太过严重了,但他当时确确实实失去了组织语言的能力。
那晚萧萧穿的是一身黑色连衣裙,化了淡妆,乌发垂至双肩。这身打扮让白杨又一次受到惊吓。在他的印象中这个年纪的女孩该是天真烂漫地穿着碎花洋裙。不过,你不得不相信,在我们这个时代,女人跟女人的差异会有多大。同是一个高中一个班级,有些人常年只着一件布T恤加长牛仔裤,有些人则变换着花样穿丝袜短裙踩着比她家楼梯台阶还要高的高跟鞋,甚至浓妆艳抹扮作鬼怪模样。
是萧萧先开口说话的。她说:“我在校报上读到了你的那篇文章,写得真好。”
听到夸奖,白杨稍微放松了一些,笑了笑便坐到萧萧对面的沙发上。桌上放了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白杨装模作样地抿了一口,竟苦得让他想起了童年时代总是给他打针的那个医生丑陋的抬头纹。他挤出微笑,望着活泼的萧萧。萧萧不断地找到白杨感兴趣的话题,比如说,她会提到几个月前(也许是几年前)她读过的一本书跟白杨文章里的观点有一丝契合之处等,也聊电影,萧萧说的居多,不过总是需要白杨很礼貌地纠正她对某人名地名或者情节记忆的错误,这时萧萧就会大呼:“我太喜欢你了!”
随着夜深,他们的对话从尴尬生硬逐渐变成了温柔低语。白杨说萧萧说话时眼睛会有一种清水般的光芒向他流过来,萧萧露在外面的光滑肩膀总是让他想到每天早晨喝的鲜牛奶。他说萧萧似乎是刻意为之的,因为每当他看向别处的时候,萧萧总是会俯身靠近他。
再往后白杨说他已经忘记细节了,他当时有些眩晕。他说萧萧直接坐到了他身旁,握住了他的手说:“真白。”白杨说:“我家姓白,我全家都白。”萧萧笑了,她死死地盯着白杨的眼睛,说:“难怪你姓白,你的眼白也很多。别动,让我看看。”于是白杨一动不动,萧萧则缓缓前倾,将涂了唇彩的嘴唇按在白杨惨白的双唇上。这一吻预示了以后的一切。
我问白杨他是什么时候爱上萧萧的,他说不知道。他说这个过程就像一场梦。
他看见她,就像看见一剂新鲜的药水注入了他的生命。
人在坠入爱河时往往都是很迅速的,这一点我们可以根据自由落体定律知道。
白杨就是这样迅速地跟萧萧掉到了同一条沟里去了,跟我便很少再有见面的机会,偶尔几次通电话他还总是把话题扯到萧萧身上去,让我生出一种无可奈何之感。有一部电影里面说:据说一个人把他朋友都恶心到了,并且一点不觉得内疚,那就真的是在谈恋爱了。
因为怕受被恶心之苦,我也渐渐不再主动联系白杨,所以关于他们热恋期间的事情我所知甚少,唯独能记起来的只有两件事。
一次是在白杨他们全校的大会上,那天我画室放假,闲来无事便去他们学校踢球,谁知踢着踢着他们就不让踢了,说是要开会。果然没多久几千人就全部拥到了操场上。我眯着眼睛看了半天随风颤抖的横幅,才明白这是学生会一次大型活动的落幕仪式。白杨一定会露脸,于是我决定老老实实待在人群中。
等前半场各种领导们冗长的废话结束后,轮到白杨上台发言。他拍了拍话筒,干咳一声,又拍了拍话筒,我预想他的稿子大概也是废话,只不过是比较精练的废话而已。刚开始他讲得还像那么回事儿,可我越听越不对头,他念的东西完全没有一个共青团员总结活动时该有的态度,而是东扯一个淡,西扯一个淡,念至激动处竟还大骂王八蛋。我周围的人大概也越听越不对头,都面面相觑。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发言结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当然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喜欢的女孩正在下面看着我。”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萧萧,她的脸上满是得意。这时底下全都骚动起来了,好事者更是急切询问那个女孩是谁。准备做结束发言的领导已是面色铁青,大概他也没遇到过这样的状况,只好让同学们肃静。我挤到前面去一把抓住白杨,把他拽到一边,说:“你真能干啊,领导在这儿你都敢乱来。”他看着我毫不在乎地说:“没事,他们顶多就是撤我职,反正我也不想干了。学生会就是个屁。”我觉得心里一抖。
还有一次是几个月后了。萧萧过生日,白杨邀请我过去一起为她庆生。没想到过去之后,发现全都是男人。再仔细一看,其中不少竟是我旧日的兄弟。他们热情地招呼我,我只好一个一个地握手寒暄。
吃饭的时候,在萧萧的带领下他们高呼狂饮,我本应加入其中,可是看到白杨一副落落寡欢的样子,我也只好陪着他默默地夹菜吃饭。白杨不时望向萧萧,她斡旋于男人之间的姿态真是动人极了。这是我作为旁观者的感想,白杨想必正被妒火折磨着。而他毕竟不是那种易于发作的人,他的嘴角始终保持着想要上扬却怎么也提不起来的模样。我想不通他们的关系怎会陷入这样难堪的境地,就算萧萧是一个生性不修边幅的女孩,在白杨跟前也该稍做克制吧。
我对白杨说:“我真不理解她。”白杨紧张地捶着桌子低声说:“我也不理解她!
可是王尔德说过:‘女人是用来爱的,不是用来被理解的。’我爱她!”
那天他没喝酒,却进入了一种比酣醉的人还要痴狂的状态。他跟我说了许多话:
她常常使我嫉妒,虽然她现在属于我,可我嫉妒她的过去,她过去那些没有同我在一起的时光。有一天她跟我讲起她过去深爱的一个男孩,她真心待他,对他好,可他还是离开了她。我看着他们的照片,痛苦得说不出话来。我忽然意识到她不可能像爱他一样爱我了。所以这么久以来,我一直压抑着自己少向她表白情感。我害怕失去。人越是害怕失去就越不敢正视他所拥有的东西。可我不说又怎么样呢,我的爱欲郁积在心中,反而变得更加强烈。
白杨是个很少跟人表达内心情感的人,跟我也不例外。所以他说了那么多,我终于察觉了到他身上无声无息的变化。
之后白杨是怎样搭上那个姓夏的学姐又与她纠缠不清的,我一概不知。也就是上个月末的一个晚上,他打电话给我,说他失恋了,我才弄清楚他的近况。
他在电话里跟我说的故事版本是这样的:
起因是萧萧与一个跳街舞的男孩来往甚密,以至于常常找借口推托不见白杨,有一次甚至和那男孩同另外几个朋友跑到几百公里外的一个小县城泡温泉去了。白杨知道实情以后自然大怒,怒过之后内心一片空虚。于是他约了电话簿上随便找到的一个姑娘也就是那位姓夏的学姐出来喝咖啡,没想到只是喝一次咖啡那学姐竟然喜欢上他了。正碰上恋爱危机的白杨当然不会拒绝学姐的美意,这样一来二去,两人越走越近。后来白杨索性陪她去了省城。结果这事被萧萧知道了,她只给他发了一条两个字的短信:分手。
那天晚上我在烧烤店见到白杨的时候,他正坐在角落里一声不吭地喝啤酒。
我走到他对面坐下,打算发挥毕生的语言功力来劝慰这个多年的朋友。
我说,你别太难过这个世界上好姑娘还是有很多的虽然我一个都没遇上过可是你想想中国有那么多女人除掉老的小的总还有个把亿供你选择。我一口气没顿地说完了这么多以后,发现自己大概说偏了。果然安慰人跟写作文没什么两样,一不小心就跑题了。
他说他实在不明白萧萧为什么就不爱他了。我说,大概她自以为已经了解了你的全部吧。其实我们活着,就是在制造假象。有的人看到你好的假象,便喜欢你;另一些人则看到你坏的假象,便讨厌你。而事实上,你不好,你也不坏。外人看到的那一点,都是冰山一角。
说到这儿我想起了我曾经的两个女友,一个说我没有情调不够浪漫所以离开了我,另一个则说我思想天真不切实际。我把这两个例子讲给白杨听,白杨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懂了,分手前的那段时间,难怪萧萧老是一会儿说我不浪漫,一会儿说我不实际。”
我举瓶仰头正准备灌啤酒时,白杨竟然哭了,我放下啤酒,想骂他“你真没用”,可我没骂。我掏出口袋里的纸巾递给他,他接过去一张一张地使劲擦眼泪。
擦完眼泪他说:“以后再别提她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脆弱的样子。
男人总是因为女人才改变,白杨就向我证明了这一道理。我跟他认识十多年了都不能影响他分毫,谁知道一个女孩就让他彻底改变了。
经我和其他朋友的介绍,白杨的身边又换了几个姑娘。
除此之外他还干了几件出人意料的事。一个半夜他带人把他吉他老师的琴行玻璃给砸了,因为这个老师太过严厉,不近人情。白杨虽然吉他弹得不错,可毕竟是野路子,总有一些瑕疵或不规范的地方,老师每遇此就破口大骂。最后白杨忍无可忍,要他退回预先多交的几千块学费,老师自然不愿意退钱,便寻出各种理由拒绝。白杨一时冲动就砸了他的店。
另外,他被退了学。理由是之前学生会活动发言低俗影响学风,加上多次旷课,顶撞校领导,并在校园内寻衅滋事。我想大概这最后一条占的成分最重,因为据说跟着他打架的是校长的外甥。
之后有一天白杨打电话给我,说他准备写小说,要我帮忙联系,在画室边上租一间房。我答应了他。电话挂断之后传来嘟嘟的声音,我在想,生活有时就像抛硬币,你知道只有一面会朝上,却不知道到底哪一面会朝上。
在电话里他还说,他已经想好了扉页上要写的一段话,是这样的:献给萧萧。
感谢你给我的一切。如今我变成现在的模样,有你一半的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