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料到我会在一本老相册里找到一份遗嘱。李贺母亲在2000年的夏天未卜先知地安排了叶玲和李清的安身立命之所。即使作为遗嘱执行人,面对一群连李贺都欺骗不了的亲人,我实在无法保证叶玲母女不像多余的废品一样扫地出门。遗嘱很简单:李贺暂住的房子归李贺所有。字迹潦草,落笔匆忙,但每一笔都很有力度。众人愣了片刻,马上有人提议这绝对是母亲出于李贺威逼而不得已的行为。但李清的反对使他们无言以对,证据呢?没有证据,所以一切就必须按此执行。
众人心有不甘,牢骚之语此起彼伏。叶玲说,其他财产我们不要了。她拉起李清开始往外走,说小清,我们给奶奶订做寿衣去。两个女人在这点上形成了默契,叶玲很聪明地领会了老人的睿智,她十分明了遗嘱上对其他财产的不置一词就暗示了她应该放弃,把被动活生生地抛给了其他人。
2005年夏天,李贺坐在我的办公室里没完没了探讨他离婚的恶果时,突然问到这个细节,在听了我简短而不耐烦的描述之后,他哑然失笑。他对母亲做法深意的判断和叶玲如出一辙,因此他还很无趣地开玩笑说,这样聪明的女人,即使他很失败也是不乐意与其离婚的。我提醒李贺最好不要用到失败一词,这会让人误以为他是一个不屈命运的抗争者,而他显然不是,或许更恰当的词是邪恶。李贺对这样赤裸裸的攻击毫不在意,他沉浸在一种莫明其妙的幸福之中,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身后了无生气的天空,不停地敲打着桌面自言自语,不能离婚。
事后我认为,正是老人在一个燥热的夏日所做的决定再次挽救了李贺的婚姻。这种物质上的馈赠,给叶玲的聪慧以绝好的展示机会,而正是后者影响了李贺的某种决定。据我所知,叶玲的离婚诉讼形式大于内容,从2002年,叶玲的活寡开始不久,她就处于死一般彻底的平静之中,甚至可以说,若没有她一纸诉书的招回,或许她终生都将看不到李贺在肥城出现。叶玲也并非想与李贺彻底断绝夫妻关系而重新开始另一种生活,在我某一段时间突然心血来潮为她物色对象的时候,她曾跟我坦言,哀莫大于心死。我说,人跟人并非一样。她坚持说都一样,生活都一样,至少区别不大。我愿意把这理解为她自己的生活,其时叶玲已经独自开了一个小餐馆,服务对象为进城务工的农民工。当生活把一个女人逼上绝路的时候,她惊人的能力和耐力开始展现。那一阵子叶玲的生活安稳而平和,甚至说得上美好,因此我不情愿把她的话理解为对男人的普遍失望。
但当2005年夏天李贺在莫明其妙的幸福之后充满自怜地回忆起他与叶玲结婚前几年的生活时,我不由对叶玲的这句话产生了全新的理解,她应该在寂静与孤独之中同李贺一样想起了当初的幸福时光,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活着的人当中,还有谁对李贺尚存眷念与关怀,则非她叶玲莫属。而她想知道李贺的生死或近况,唯一干净利落的办法就是起诉离婚,逼李贺回肥城。
已经长大的李清在一次与我长达数小时的交流中对此种说法表示反对,说她母亲叶玲 不过听信了她的怂恿才出这步险棋。我对这种言论只能报以宽容的微笑,出落得异常灵秀的大姑娘李清还不能明白一个十几年与恐惧时刻相伴的女人的任何想法都要借助外力。李清对我的反应很不满意,又提高音调解释说,所谓险棋是指母亲叶玲在赌鬼李贺一旦出现之后,只有两种选择,离婚或者重新接受他,两种方法都是险象环生的,谁也无法预知具体后果。同样,李清对已死去多年的老人的做法也表示谴责,认为使这种不幸的婚姻有了一个苟延残喘的物质基础不仅毫无意思,而且很残忍,这种自私的做法并非有丁点考虑叶玲的因素,而完全出于对一个不肖之子的偏爱。这个叛逆而倔强的女孩说法无懈可击,在一定程度上可说接近真相。我只能与李贺2005年夏天在法庭上面对同样诘问时的态度一样,回以苦涩的一笑。
2005年夏天的这次长谈快接近中午的时刻,李贺开始旁若无人地沉浸在他的回忆之中,他多次跟我提到了洗脚这样的字眼,似乎这就代表了他所能享受和理解的有关婚姻的全部温情和幸福。他说八九年结婚之后,他们很幸福,每天下班回家叶玲都帮他洗脚。我因为不耐烦他没完没了地自言自语,便追问他难道没有其他相亲相爱的情节,李贺一时愣在那里,但马上笑容漾开在脸上,他说很多,但一个便够了,它是一种表征。
如果说从这天开始李贺良心发现,我愿意认为完全出于时间的功效。时间在某一个转口突然又把李贺拉了回来。我觉得没有必要去深究洗脚的情节怎样突如其来地回归到李贺的意识里,又因何原因。说到底,不过是时间。正如时间让叶玲曾被恐惧完全侵蚀的心间重又有了一丝对温情的想象一样。李贺也坦白承认并非害怕追杀才不去赌博,只不过在时间流淌到某一个时刻突然厌倦,或者突然忘了。对于这种玄虚的解释李贺作了一个比方,就像我们有一阵子一直看一本书,没有看完,但从某一天开始,我们突然开始不看了,或者突然忘了,而转看另一本,对于细碎的生活来讲,这稀松平常也不必引以为意。李贺又说,没有一辈子的强奸犯,那么也就没有一辈子的赌鬼。对李贺的这种说法我比较赞同,在我眼里,李贺无论品德多么败坏,给他人带来多少不幸,我始终认为他并不邪恶。邪恶在世界之外,只是它有时进驻到人的身体里,与寄生虫一样,但总有一天,它会自动消失。
在2005年夏天的那次开庭上,李贺对所有的哭诉、攻击、谴责、辱骂都保持沉默,他偶尔会说,对不起,这些都是我做的,我知道我是坏蛋,没错。他偶尔还说,一切的说法我都承认,一切的处理方式我都接受,但我不离婚。叶玲没完没了的哭诉,甚至几次要奔过去捶打李贺。所有人都看着这一幕,法庭上肃穆得像个外面大雪正在飘扬的冬天。突然,李清狠狠地把叶玲按在椅子上,高声的吼叫,妈妈,我求你了,妈妈,你别再骂他了,你骂完了,你就不会再恨他的。我们要一辈子恨他,我求求你,求求你,妈妈,别骂了。或许,叶玲的起诉、辱骂真的都不过是为了遗忘仇恨。
没有人能够想明白李贺转变的原因,京城的三年流浪生活还是往日的温情,或许都有,但应该不会这么简单。聪明如李贺,深知叶玲没有丝毫利用价值,那么可以牵强的认为,他所有的做法都出自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这次出庭不到十分钟法庭就宣判调解成功。因为叶玲哭着跑出了法庭,对于一个女人来讲,男人的“不想离婚”四个字抵得过千万资产、千言万语,甚至可以一笔抹杀十几年的恐惧与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