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良看着医院幽深长廊上的吊灯,那里面幻化出无数个他儿子的影子。吊灯浑浊的桔黄色光线散射在白绿相间的墙壁上,也幻化出无数个他儿子的影子。周良朝这样昏昧不清的影子轻声呼唤,周王,周王,我是你爸爸。影子没有回应。一阵风起,影子随吊灯一起前扑,又折回来。在这明暗交错之间,周良看清楚其中一个深重的影子背后是一滩呈放射状的鲜血。有一个初来人世的惊愕哭声从他右侧的某个病房里传出来,医院就像一个产人流水线。周良在心里为这种想法懊恼不堪,催动所有的影子一起扑过来捶打,将自己完全淹没。他盯着左手第三个门足足半分钟,仍没有动静,就在心里催动影子重新来过一次。
门开了,疾步走过来一名医生,他紧紧握住周良的手,作好他倒下去随时准备施救的架势。他说,周先生你不要太激动。周良的眼光瞄过他的头顶,看见那群影子又张牙舞爪地猛扑过来。医生接着说,是个儿子。周良想了想问,怎么没听见哭声。医生说,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但我们必须得到你的授权,当然你可以抱回家去。周良觉得自己意识到什么,嘴有些发干。医生说,小孩不太正常,虚胖,头很大。他顿住了,看见眼前这个脸色发白的男人晃了几下,就加重了握手的力度。周良甩开他说,活不下去?医生回答,能,但你们会一辈子受累。我想知道为什么?周良急促地说。医生瞄着周良的眼神游离起来,逐渐内敛,漫不经心地问,你吸毒吗?周良沉默。医生的音调再次诚恳起来,其实你吸毒也没太大关系,婴儿主要跟母亲体质有关,如果我们猜得没错的话,你夫人也吸毒。周良怔了半晌,仿佛在思考,很长时间过去才说,我不知道。我确实不知道。后面略有推脱之嫌的话急速地冲过他的喉头,使他猛地咳嗽起来。
我们的意思,从你们终生幸福,也可以说从人种进化角度,你知道,这也是我们的社会职责之一,不如……。周良点点头。他在心里朝那些影子猛劈一刀。医生转身走向手术室,砰地一声关上门,产生的气流再次使周良头上的吊灯摆动起来,墙上的影子随之左摇右晃、拉长、压缩,互相重叠,或者说支离破碎。
你杀了我们的儿子。阿美趴在地板上,头发蓬乱地遮住了她整张脸。她声嘶力竭,用额头和牙齿不住地磕击地板,嘴里发出种种困兽般令人不解其意的怒吼声。突然,她又抬起头来,苍白的脸被泪水和灰尘分割成几块,艰难地伸出一根手指,她朝周良指点半天,猛然爆发出一声断喝:是你!不知从哪里爆发出来的力量,她跳起来,却又立刻蹲下去,用手拼命地抠地板,最终没能够掀起来,但她仍然双手抓着空气朝周良砸去。
周良下意识地躲了一下。他猛地瞪着阿美,眼睛里的凶恶却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就逐渐暗淡下去,而后,他双手抱头就地蹲下来。他想哭出来,但就是憋不出眼泪,于是他索性动静很大地坐到地上,把眼前的所有物什都踢得远远的,挪出一片空地来。他不停地朝地面叹气,灰尘扑棱着翅膀四下里飞舞。他突然想起房间里很长时间没有打扫了,一切都因为早已不存在的儿子周王。
那边阿美依然令人惊恐地在叫喊,她的目的似乎只是想把自己彻底弄疲倦,然后沉沉睡去。这一如当初的周良。那时的周良像厌恶自己一样厌恶肥城的一切,噪音、霓虹灯、公交车上拥挤的人群,黄昏时分环城湖边片刻的稍事休息期待以黑夜的姿势反扑城市的宁静,甚至街上的每一个陌生人。令人不解之处在于他的此类想法毫无世俗理由。比如他喜欢以一个观望者的姿态站在下午三点火车站汹涌的进站口,他高举着右手张着嘴巴似乎要呼喊谁,但他从未发出声音。而后,他悻悻地转身逆流而出,总不忘朝某个检票的女乘警笑笑。其实他并没有怎么去看拾级而上去往候车室的人们,那半空之中的门吞噬了人们,像去往另一个世界的洞口。这点正如他厌恶噪音却不知不觉忽略了噪音一样。
然而现在周良却无法忽略,背朝阿美的他总是有一种阿美即将撕扑过来的危险感。但每次他都极力克制自己不去回头看,也不躲闪。他还想凝神静听阿美到底在吼叫些什么,但这显然是徒劳无功的。他只是感觉那侵略过来的模糊不清的语言在他面前幻化成一粒粒巨大无比的沙子,逐渐地填空眼前的所有空隙。有一刻,周良为此感到头晕目眩,在被光灼伤的大脑中,周良开始幻想肥城也被巨大的天外飞石击溃得体无完肤,而他赤脚轻轻跳跃在巨石之间,仿佛世界末日的最后一个舞者。猛然他脚下的某块石头冒出蒸汽,瞬间燃出洁白的火焰,他像小人书里的某个人物一样随着纸张的燃烧滋啦一下就消失了,肥城也突兀地整个消失了。
那边终于彻底安静了。房间里充斥着死一般的静谧。周良又想象起电视调到无声状态时出现的一条河,惊涛拍岸,浪花从屏幕上飞溅下来,但悄然无声。这或许是一条淹没过千年古城的河,现在它同样以一种可笑的宽容而极富历史深邃感的方式流淌在肥城之上。
周良又等了几分钟,才转过头去。阿美纹丝不动地躺在地上,唯一能够表明她还活着的不是她睁着的阔大得异乎寻常的空洞眼睛,而是那急促上下波动的还不曾完全恢复孕前状态的此刻已空无一物的小腹。
阿美的声音幽静无比,听上去仿佛远隔了重重时空。她说,这里曾经孕育着一个死物。你是个杀人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