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良手里紧握着一张在黑暗中泛着红光的经过复杂的计算程序代表或象征了奇怪价值的纸币,长久地站在寒风习习的湖边,心里不知不觉升腾起一股莫明其妙的仇恨情绪。他抬眼朝模糊的潜藏着万种生物或万种罪恶的四周逐一巡视,最后把目标定格在一个摇曳不定的姿态张扬的枝头,他仿佛看见,整个肥城与自己的仇恨、诋毁、厌恶、轻蔑还有忧伤、自怜、悲哀在其之巅正作殊死搏斗,难分难解。由于诸多情绪并不明朗,随时都有倒戈的可能,所以黑暗中的周良拼命瞪大眼睛,怒视枝头,尽其所能地加大仇恨的力度。他不停地深呼吸,仍然遏不住粗气累累。最后,他感到整个身子都疲软了,不得不闭上眼睛休息一会。
有那么几分钟,世界真的突然安静了,喧嚣似乎知趣地或有所策略地从肥城上空退却了。但其又势在必然地卷土重来。周良陡地睁开眼,朝黑暗的波浪汹涌不息的湖面大吼,淹死你,淹死你们这些狗日的。那只黑狗朝他猛叫不已。周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过去朝它猛踢一脚,但踢了个空,自己差点摔倒。黑狗仍然觉得受伤似地呜咽着逃了开去,逃到一个自觉安全的地落又停下来朝周良猛吠。周良撒腿就追,边追边骂:我日你妈的,我要油炸了你狗日的。追到一百多米,在一个桥头,周良停了下来,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喘着粗气。此刻眼下的湖水宁静无比,许多的罪恶以一种安稳而泰然的姿势匿藏其下,他有了跳下去倘佯在湖面之上的冲动,或者,再深入进去,与之搏斗,至死方休。
一如往常,周良又踯躅于凌晨一点的肥城街头。他总是拥有一种奇怪的身在外乡的感觉,只有陌生人才可能真正了解一个城市的秘密,而一个城市的秘密确实潜藏在白天密集的人群中,但只有在街头空无一人的午夜才以各种面目乍然呈现,并且稍纵即逝。任何城市的夜大同小异,人们以各种与白天不同的身份潜藏在各扇窗户后面,做着各式与背叛有关或无关的梦。也有一些通宵达旦的场所,它们白天与黑夜倒置,正是它们,让夜变得不纯粹,种种徒有其表的谈笑风声、尖叫和呻吟把夜的天空撕碎得七零八落,但也正是它们,赋予黑夜胜似白天的丰满意味,从某种意义上构就了肥城的完整。它们同样潜藏于虚掩的门户之后,享受着黑暗的保护。黑暗使刺激加重,更使诸如自责、愧疚、忠诚、奋斗、天天向上等白天显得冠冕堂皇夜里却明显无比虚无、突兀、如此不协调的情绪消融殆尽。
周良的夜行路线是不固定的,他总是不自觉地朝有人声的街道行走。即使内心枯寂如他,同样需要声音。此刻,他来到了长江西路,在一所丛林繁密的大学附近,他看到了一对学生情侣。他站在一棵白桦树下点起一支烟静静观赏。
男生把女生往一家学生旅馆拉扯。女生挣扎着不同意。两人僵持了几分钟,男生的手上有许多小动作,女生对这个并没有抗拒。后来,男生索性在旁边的石阶上坐了下来。是男人都知道,男生的身体起反应后已不方便站立了。女生俯下头像安慰宠物一样抚摸男生的脸,男生的手乘机而上,贴在了女生后面最高的部位。女生又开始轻吻男生的头,这像是一种出于内疚的安慰,又似乎是一种羞于启口动作却不小心就暴露了内心真实想法的暗示,但很不幸,她胳膊下廉价的挎包猛地砸在了男生的脸上。男生突然把女生抓住,死命地按坐在自己的腿上。女生挣扎半天才站起来。她几乎是怒不可遏地抽了男生一耳光,像打一个淘气的小畜生。
男生半天没动静,他一时可能想不清楚是应该就此放弃还是要更进一步,在没有想好之前,他只是眼光死死盯着女生并不高耸甚至都显得干瘪的胸部,不过,那里在一个初秋的午夜确实显得温暖诱人和青春洋溢。半晌,男生从早已紧绷的长裤口袋里摸索半天才掏出一样东西,凝固似地放在女生的眼睛和他的下部之间。那是一个同样廉价的避孕套。他不是在乞求,更不是在诱惑,而只是在等待。他不只是想告诉女生,其实与他上床并不危险,与传宗接代没有任何关系。胜利在一步步向他靠拢。可以说,早有图谋这一点让女生心荡神摇。也正因此,女生开始抬步独自朝前走。聪明的男生立即跟随。在下一个学生旅店门口,女生毫不迟疑,一头扎了进去。她进门的一霎那,耳畔的充满青春气息的秀发在门前灯的照射下温柔无比。
周良在黑暗中轻轻笑出声来。他可以想象出自己的表情有多么鄙视、邪恶而又痛苦不堪。又一个处女在这个夜晚消失了,消失得这般容易这般轻飘这般不清不楚,肥城的夜竟毫无动静。
周良一直蹲在那所旅馆门口,企图听取那一声根本不会传来的惨叫。一辆出租车突然在他身边停下来,司机按了几声喇叭后伸出半只头,眼神迷蒙,不合时宜地大叫,哥们,去哪?我载你一程。周良不理睬他。他趴在车窗上继续叫喊,我困得快睡着了,不收你钱,就陪我聊聊。周良上车,司机扔给他一支烟,自己也抽起来,然而再也无话。
车在肥城的大街小巷不停转悠,地球在轮下噗滋呻吟。周良开始觉得制造噪音也是一种快感。半个多小时后,路过一家“梦幻演艺酒吧”时,周良下了车。然后他拾级而上,像那女生一样没有丝毫留恋地义无反顾地一头扎了进去。
正是这个凌晨,他遭遇了阿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