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月河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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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成了这场事故的导演。打得不可开交之中小蔡紧张地向我汇报的情况与后来老孙在月河桥上向我复述的几无二致。他们三人敲门,其间老铁己屡次提议折回,他说他想起来刚才好像听小吴说小田去房产局交相关材料去了,老孙一处房产的销售已经有点眉目了,现在赶过去说不定在房产办证大厅门口就能堵住她。他拉着小马的手臂往后退,更确切的说法是往后拖。小蔡已经在暗示之下回去发动了车,就停在小马可以一跃而上的位置。但小马表情凝重,或者干脆说除掉眉头紧锁之外毫无表情,他委顿地驻足在那里,惟一有生气的便是他举在半空的右拳,从慢条斯理的敲门变成粗鲁而愤怒的拍打。他似乎从一开始便知道小田就在里面。小蔡事后跟我说,他相隔那么远,都听到了小马呼哧的喘气声。

半天,门终于开了,露出老孙半张神情萎靡的脸。小马显然有些诧异和失望(小蔡言之凿凿地说,他的第一反应还是有着意想中的后果并未出现的惊喜),但就在他尴尬的表情未来得及全盘摆出来时,小田就像故意似的从门里钻出来,衣不遮体地闪过他们,快速向马路对面跑过去。在马路对面,她的惊叫声终于传来,像是才想起来要提醒或表达什么似的。小马几乎像视若珍宝的物品突然被毁坏的小孩本能反应似的向老孙扑过去。老孙挨了几下紧锣密鼓的重拳后跌坐在地,他好像也因为震惊或者懵懂未知而放弃了抵抗。在小马仍旧对如毫无知觉的木桩一样躺倒在地的老孙拳脚交加时,老铁横到中间拉架。小马架不住五大三粗的老铁的推搡,几步就被挤到拐角里。小马开始异常流畅地抛出一连串的辱骂,其连贯性、逻辑性、切合场景性以及控诉或诅咒的力度不由让人怀疑他久经此种场合,要不就是经过了多次精密的彩排,情绪的酝酿已经达到巅峰状态。

老铁的话语当时至少还是中肯的,他说,有问题也得先弄清楚,该怎么谈就怎么谈。但小马根本不睬这一套,他像个只有把事情闹得足够大足够僵没有退路才能企图有所斩获的背水一战者或日疯子。他把刚才朝向老孙的辱骂重新一字未动地全部兜头砸向老铁。老铁愣了半天,最后还是咽了几次口水收起凶恶的眼神说,你也只是小田的男朋友,即使真有什么,你也没权力这样做。用小蔡的话说,老铁那天出人意料地讲道理。我觉得那天的老铁充当的角色更像是一个即将覆灭的王朝的最后一个忠臣了,他看着昏聩无能的君王不自觉地就激发起所有优秀的本能变成处变不惊的文武双全了。

老铁转身去拉横躺在门槛上涕泗横流的老孙,那一刻的老孙仿佛一个病痛交加的老人,所有有关痛苦的回忆都一时齐集汹涌而来。回忆的悲恸完全淹没了现实的痛苦,突然降临的挫折感比突然的暴打更容易让人无所适从更容易让人流泪,于老孙而言,长时间的发酵的屈辱终于以眼泪的形式喷涌而出了。老铁没有看过老孙流泪。如果我真是一名导演,我会让一年多来的艰难、失败、挣扎与穷途末路的鲜明场景逐一从老铁与老孙之间的空气中缓慢而富有忧伤意味地飘过。然而,老铁只是俯身去拉老孙,这时,他看到,老孙脸上的泪珠已经干了。小马丧心病狂地(也许是更符合初衷的)挥起一砖头朝老铁砸去。众所周知,老铁本就是个一触即发的火爆个性。于是,两人便扭打在一起了。老铁稳占上风,由此可以知道平日他半醉之时伴随口沫一起喷出来的故事基本不是吹的,而小马迂回奔跑,不屈不挠,突然袭击。直至接到小蔡报警的警察来临。这场闹剧持续了二十多分钟。警察把老孙从地上拉起,将老铁、小马、小蔡带回派出所。

深秋黄昏中月河桥上的老孙,对流泪一事只字未提。他只略带凄惶的语气说,他静静地躺在那里,身体的疼痛迫使他几次闭上眼睛,但无论睁开还是闭合,他都在看着这幕闹剧,他觉得这个世界真有些奇怪。

黄昏中的月河桥更添就了一种无须用心体会就能明显感受到的古典的雅意。桥已经存在有几百年了,沧桑而古拙,它见证过许多趣味盎然和沉闷萧然的历史。从它的上面,曾经走过新中回乡的状元和多次落第的书生,花轿和棺材,它观赏或睥睨过几万个老孙这样的生意人。有人曾站立其上遥望远方,思亲或满怀蠢蠢欲动的理想,当然也有如老孙一样怅然若失、眼看桥下流水不蠹愁意却始终挥散不去的失意者。它曾侧耳聆听或充耳不闻过形形色色的各种声音。在多年前的某个夜里,有悲怆的洞箫声从它身上穿过。但现在所有一切都已作古,月河桥,只是一个健忘的见证者,它慵懒歪斜又玩世不恭的匍匐着,微风穿行而过时,就轻易带走了一切,如今,它例行公事般承载的只是现时人的一些微小、细碎的感怀了。

没有温度的夕阳荡秋千似的悬在西边的两层高楼之间,在天地之间蒙上一层浑浊的橙黄色。这种颜色宛如细微的颗粒状浮尘飘荡在人们的眼前、脸上、千奇百怪的建筑物和爬行动物一样的车辆之上。它密不透风,压抑得使人喘不过气来。

橙黄的光线也懒散地飘摇在桥上。老孙轻轻拍打着栏杆,斜视着西边的天空说,老方,这个城市就像一个童话。我不解地看着他,他又慢悠悠似乎没有音色地说,我的生活就像一个邪恶的童话。

这天晚上,老孙又喝多了。在月河桥的得月酒楼,我们坐在古色古香的包厢里,谛听着楼下一个卖唱老大爷嘶哑的二胡声。老孙朦胧中毫无感情地抛出了他对这起事件的认识,他基于当事者的感性,不能说毫无道理。

这是小田与小马设计好的圈套。小田与他有过几次床第之欢之后就言明,她要的不是这种偷情的邪恶的愉悦和神秘的刺激,她那时要的还是老孙,后来才是老孙的别墅。但在精明如嘉城招商界元老的老孙那里,这是一个不可能得到满足的奢求(现实情况是,嘉城有一半招商公司的老总出自老孙手下,他们几乎无一例外地沿袭了老孙的经营策略,不同的只是老孙实属迫于无奈,而他们却是发乎内心。这也使后来的电视节目上,在一系列的深度采访之后,老孙当仁不让地被冠以坑蒙拐骗的罪魁祸首),老孙是个愿意克制就克制得了的男人,他就再也不碰小田了。其实我知道,他已经比谁都怕麻烦。这天下午,老孙是出于小田的邀请,才来到别墅的,他什么也没干,喝干了室内能找到的所有还可以饮用的水后,就躺在沙发上,眼睁睁地期待着自己能睡觉,他已经很多天睡不着了,习惯了老孙呼噜声的薛梅因为不适应也只能跟着失眠。后来小田就躲到卫生间里,后来小马他们就来敲门。只是他们没有想到,来的是老铁而不是我,所以可以猜测,小马的挨揍倒不是他们的计划之内。

老孙最后狂放地笑了半天,在古典因而又洇着死意似的包厢里,他肆无忌惮的笑声不仅如同怨妇的泣诉,更令人惊恐。老孙又迷迷糊糊地说,还是以前那几个小姑娘好。即使是玩,也很纯粹。老孙还骄傲地撇起嘴角,长时间摆出一种怀念的失落表情说,有些还是动了真感情的。我知道,老孙至少算个爷们,他对待女人不仅不吝啬金钱,同样不吝啬感情。诚如老孙最后吭哧半天,才言不成句地说,若他还有钱,不管小田怎样,别墅他是愿意给她的,但现在那是他的救命稻草。老孙说完就突然倒在桌上,大口地呕吐起来。他又兀自趴在那里哭了一阵,挣扎几下没有起来后,就模糊而高亢地喊叫着什么,没过一会儿,他就睡着了,呼声大起。

我抬眼望窗外,月河桥的上空,一轮圆月徜徉在黑云层中,时隐时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