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月河桥
11128600000006

第6章 (2)

电视台终究没来,但老孙事后说,这下他倒有些惶恐了,这不符合那些狗仔的行事风格和职业操守嘛,看到枪口就往上撞才是真记者嘛,他感觉他们正在酝酿大的。此后的事实情况再次证明了老孙的睿智。税务局的官员打电话质询老孙纳税情况,只要是与税务有关的,官员都事无巨细地详细追问,焦头烂额地应付半个小时后,老孙小心而虔诚地建议让财务处的小姑娘明天就去局里当面汇报。对方说不用,我们明天就来查。不等老孙反应,对方就话锋一转突然说,你欠河南赵建业的货款应该退了。老孙支支吾吾地应着。对方警告说,老孙你要慎重想想后果,你不退明天我们就来把你查个底朝天,你那狗屁公司处处都是问题,说不定就会同工商部门把你给封了,那就不仅仅是罚款的问题哦,不仅是封,是蹲监狱去你懂吗。他叔叔和局领导是战友,和你军队领导也是战友……老孙突然怒从心起,忍了半天没忍住,吞了几次口水,破口大骂,威胁你孙大爷呢,老子操你狗日的和你狗日的全家,你有种现在就来,老子一枪毙一个,两枪毙两个,三枪毙三个,毙光你们这种吸血鬼。寄生虫!

在不得不开的全体员工大会上,老孙长时间地静默。临近初秋黄昏,五六点钟的光景,西边天空拖长的云层就像几束张牙舞爪的枯萎的黑色的芦苇。天色缓慢地黯黑了,城市的千万灯火渐次闪烁起来,楼下街道上的喧闹声此起彼伏,这是一天中最为温情也可能最为凄冷的时刻。黯黑的室内,站立的老孙表情暧昧不清。时间是如此之长,以致底下已经开始骚动起来,已经有人声音响亮地讨论回家坐不上公交车该怎么办。老苏几次要求保持安静但已没有什么效果。

老孙又静默地看了员工们半天,突然声如洪钟地说,这是耻辱,是俺老孙的耻辱,也是你们一干人等的耻辱。这是俺老孙做招商以来从未有过的最大耻辱。

其实这种情况显然已不止一次,苟延残喘的挣扎处境老孙已经历数回了。关键的只是老孙一直满怀期待,或者是一个和他当初一样傻帽轻易就被骗的家产几百万的蠢蛋,或者干脆是东山再起。最令老孙痛心的是,这可能是他苟延残喘的最后一次机会了,他再也没有经济实力去组织一次招商会,不仅底下这一群人下一刻就有可能分崩离析弃他而去,再拉起一哨如此富有欺骗经验、熟谙脱身程序、与他如此默契的人马绝非易事,而且现在连唯利是图的放GAO利贷者也对他的电话讳莫如深了。老孙曾把这一切归咎于金融危机下经济环境的普遍萧条,以致口袋里揣一点钱的人怕贬值想做点生意却又不敢轻易投资,老孙的论据是要不然他那三处写字楼再怎么廉价且采取各种方式诸如中介、广告、拍卖公司等都处置不出去呢。很长时间以来,老孙一直寄希望于处理房产的钱起死回生。

我却认为最大的症结只在于老孙的经营方式,即使房产如愿卖掉,偿还掉积欠债务,余额足够老孙富丽堂皇地尽情组织几次招商会,又能如何,他只会如作茧自缚的蚕一样越套越牢。他或许应该从根本上接受薛梅的建议。有阵子薛梅很认真地对我说,她正着力研究“金蝉脱壳”的各种现实妙法,期冀对老孙有所帮助。但老孙却不这样认为,他辩解道——几乎以一种委屈之极的语气——你们真以为俺老孙是个彻头彻尾的坏蛋啊,老子没办法而已,想翻身就这么难,老子只是想有点钱,立即从厂商那里进货,如数地认真地及时地给这些全国代理商发货,不像现在好不容易弄组货,却被底下那群蠢猪发错地点。老孙话又转回来,唉声叹气地说,这年头,老子就是把那些房产白送,那些鸟人都会瞪大着牛眼满腹疑虑地不敢接受,以为明天就会地震了老子在坑他。正如老孙所说,房产穷尽各种方法始终处理不掉,资金远没有回笼,面对倔强得近乎有点神经质的他,我乃至薛梅都觉得多说无益了。

现在,底下不满之声越发多了。有人小声嘀咕,别他妈骂人,先发工资,发了工资想怎么骂就怎么骂。有人应和,就是,没钱别充老总,工资都发不了还充他妈的什么大爷。老孙都听到了,他几乎是突然才想起来,今天本想安抚来着。他猛然一拍脑袋,脸上蒙上一层浓厚的笑意脱口而出说,对不起大家,明天就发,最迟不超过后天。长期被逼债的老孙早已被迫养成了信口雌黄的习惯,而且承诺的绝对是人们指日可待的日期。员工们都知根知底,自然不信,有人大声叫着说,鬼信,现在就发。还有人举着手臂,作振臂高呼状,发工资!所幸,暂且响应者还寥寥无几。老孙开始觉得今天开会是个极大错误,他完全可以从公司里突然消失几天,最不妥当的也该是冷处理,找几个领头分子私下谈谈心,许以诱惑各个击破。但他现在又不合适立即结束会议了,否则心虚的展现立即就会给他带来更大难题。他暗自责怪老苏没有协调好员工关系,没有尽心让招商会发挥最大效果,甚至刚才还极力怂恿他开会,只是因为自己应付不了了。他不是营销总监么?老孙觉得应该转移员工注意力了。

老孙瞄着垂头丧气的老苏。老苏注意到他的眼光,立刻装出一种懊恼无比、对员工们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他事实上也从未把自己当成营销总监,所以他根本想象不出老孙会这样说——对这次的失败,我也进行了深刻的反思,责任不在大家,我看的很明白,你们都尽力了,我一直希望自己能再富起来,我也希望能带大家一起富起来,我们共同富裕起来,你们本来怀揣着各种梦想,但所有梦想的实现都需要金钱……可是我却很不幸地看到,你们的苏总,自始至终都像个局外人,他是在会场上、酒席中四处穿梭,但他看上去却那么漫无头绪,他是张前顾后是忙个不停,但却那样毫无章法,客户犹疑了,他不知如何是好,客户试探时,他直入圈套,甚至酒店服务小姐问主食要不要上时,他都茫然半天,终于想起来要请教一下我,定点宾馆的老总威胁着再不交钱就清退所有房间的客户时,他也只会站在大厅的门口左右徘徊,除了打电话向我求救别无他辙,我敢说,他当时都不敢跨进大厅半步,怕遭到他臆想中的暴打。那么,我们现在还需要去为这次的失败寻找其他理由吗?

长时间的沉默。真正信服这席话的人寥寥无几,但在紧密一致团结之前谁也不愿傻到站出来以身试法,还没有人敢怀疑老孙各个击破的能力,没有人不担心自己即将成为老孙的下一个批判目标。老苏的脸红白交杂,光油油的头发上下扇动不已。他几欲张口,但最终还是在老孙凌厉得近乎残忍的目光下突然迅速离开了会场。

事后,我一直在想,如果那天老铁在场,情况会是如何。他亦有可能成为老孙狗急跳墙时的攻击目标,不同的是,以老铁的个性,老孙势必会成为还击目标,一切将不可收拾。当然,这也不过是提早来临而已。老铁早就跟我预言,他和老孙迟早必有一战。理由千千万,但说到底,只有一个,他不是久居人下之人。司机小蔡白作聪明地跟我汇报,那天下午老铁坐他车是去一个朋友那里商谈合作事宜。小蔡总结说,这就意味着老铁马上就要离开了。他又满腹担心地问我,老铁走了,老孙怎么办。我告诉他,这个世界,谁离开谁都可以活。小蔡马上表示赞同,还补充例证说,走了也好,那天下午老铁在车上就跟他罗列了老孙的许多罪状,他只记住了一条,就是老孙浪费了他许多年华,耽误了他发财的机会。我不以为意地听着,在小蔡征询的眼光下摆出兔死狐悲的表情,只是我当时还想不到,我会成为老孙与老铁战争的导火索。

老孙事后坚持认为,绝不是这次会议的恶果,而是出于与老铁完全相同的原因,老苏选择了默然离开。令人可喜的是,老苏上午在财务室转了半天,乘无人之机将租来作秀的两台笔记本转移到自己办公室的柜子里,层层锁了起来。公司炸开了锅,人人自危,惧怕老孙的怀疑,而且担心别人坑害自己。有人建议报警,被老孙拒绝了。一下午,老孙除掉应付走几批逼债的人外,一直跷着二郎腿怡然自得地抽烟喝茶。晚上九点多,公司里已阒寂无人时,老苏出现了,他蹲在那里翻箱倒柜突然意识到什么抬起头时,看到老孙就笑眯眯地站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