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小安几个起落就已远离人群,七拐八拐地绕了很久,终于绕进了一个无人的胡同深处。
现在想想当时真的是一股无名火起,直冲到脑后。尤其是听到他说的那句:你娘就埋在乱葬岗,便更像是一团烈火上浇了一盆热油。自己就是一个没娘的孩子,现在有人拿别人娘亲侮辱人,便是感同身受。燕小安再也无法忍受,当即出手,得手后携起小女孩片刻不留,转身就逃。
还好自己并未失去理智用法宝道术攻击对方,否则定会惊动苏家的高手名宿,认定是一场江湖仇杀,仇恨一升级,会追杀不止。自己倒是不在意,根本就没把苏家放在眼里,杀完人继续北上,等他们反应过来再追也来不及了。可是自己已经决定救这个一个小女孩,不能自己惹完祸一走了之,留下小女孩一个人再让人欺负,岂不是反而害了他。
所以燕小安选了一个打架斗殴的方式,一脚踢过去,带人就跑。这样即出了气救了人也打不死人惹不了大祸。
不过现在觉得刚刚那一脚好像踢重了,转身的时候余光瞄见那人吐血如雾,自己的腿都有点疼了,逃跑途中要不是怀里抱着人,就打算停下揉一揉了。左右又思量了一下,会不会已经把人踢死了?怪只怪他自己吧,平时为非作歹,游手好闲不好好修行,身体那么差,连我都不如。
胡同深处站定,把小姑娘放了下来。小姑娘坐在地上怔怔的看着燕小安,显然还没从刚刚的震惊中清醒过来,眼里尽是泪水,伸手用破旧的衣袖擦了一下眼,却又被污尘抹花了脸。
燕小安有些手足无措的看着她,有心出言安慰却不知如何开口。
和燕小安接触最多的同龄女孩就数阿蕾了,但是或许是七里峒所处环境所致,外御猛兽,内有信仰,心志坚定,民风纯朴,也不曾有人受过大委屈。在燕小安的记忆里阿蕾只会“咯咯咯”的傻笑,从来就没哭过,这一下燕小安完全不知该怎么办了。
沉默地对看了大半晌,却倒是那个女孩先开了口
“谢谢你”声音呜咽,不时抽泣两声。
燕小安愣愣的眨了眨眼,道:“不客气,不客气,你...还好吗?”
“嗯”小女孩轻轻的点了点头,努力止住自己的抽噎。
又过了好一会,燕小安来回搓手,终于看女孩大概已经平复了情绪,开口道:“我叫燕小安,从南疆七里峒来。”
女孩看向燕小安,眼神有些诧异,不过随即答道:“我叫苏执心,就是这庐阳城的人。”
“那你是苏家名剑楼的人吗?”
小女孩刚要点头,却突然止住,然后缓缓地摇了摇头。
“那你在庐阳城里还有什么亲属吗?”
小女孩嘴唇微微颤抖,差一点就要再次哭出来,但终是忍住了,又小声抽泣了两声,摇了摇头。
“那我们快出城吧,刚刚我好像出手重了一点,那个七少爷可能凶多吉少了,要是再不走苏家的人就要找来了。”
“啊”苏执心一惊,瞪着大眼睛,缓缓的站起身,看了一会燕小安,摇了摇头,道:“不行,我要去...棺材铺,然后...去...收敛娘亲的尸骨。”
苏执心柔弱的声音入耳,再看她那副可怜的模样,燕小安鼻子忽的一酸,一种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差点儿也跟着哭了出来。
“棺材铺远吗?我跟你一起去。”燕小安的声音轻颤,也略带着一丝悲伤。
苏执心面上闪过一丝喜色,完全没听出声音里的异样:“就在北门边上,不远。”
燕小安抬头看了看天,只见太阳已经开始西沉,再不离开,城门关了,就走不了了,正好棺材铺也在北门附近。
“快走吧”燕小安赶忙拉过苏执心的手,转身就离开了胡同。
秋风吹过,胡同里的歪脖树轻轻晃动,落叶随风而起。
突然歪脖树后人影一晃,现出一个身材曼妙的女子,遮着黑色面纱,一双秋水般的眸子一直注视着那二人离开的背影。
※※※
与此同时,苏家名剑楼,某厅堂之内,围着十多个人,个个身材挺拔,一身劲装,隐隐有一股狠厉气息,看上去似都有修为在身。
堂上主座旁,一个看上去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面色阴沉,仿佛要滴出水来,呼吸粗重,眉头紧锁,来回踱步。突然一声暴喝,右手握拳使劲一砸,身旁桌椅应声而爆,碎屑满天纷飞,看来修为似也不低。
“抓,抓,把那小畜生给我抓回来,我要把她碎尸万段!给我儿子报仇!”此刻中年人青筋暴起,声音爆如雷鸣,怒不可遏。
再一挥手周围的人全部闪身而退,屋里就只剩下这个中年人,还有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面白体瘦书生打扮的人静静的站在这个中年人身旁。
中年人缓走两步,看上去有些不稳,转身坐在一把刚刚没有被波及的一把椅子上,坐罢,长叹一口气,拂额望天。
过了好久,中年人转过头,有气无力地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书生似乎知道中年人在问他什么,不过他却并未答话,仍低眉敛目,沉默了一会,默默地摇了摇头。
中年人啪的一声,身旁的桌子又再度烂掉,眼睛里好像要喷出火来一般“知道打他的人是谁了吗?”
书生再度摇了摇头。
“废物”中年人提手,再想拍什么,发现桌椅板凳除了自己坐的这一把,已经没有完好的了,这一下气的都直哆嗦“我要报告家主,全城搜捕,不!城外百里也要搜捕,我就不信找不出谁伤了我的儿。我的儿啊!我的儿...”怒喝竟渐渐变成了哀哭。
书生静静的看着这个中年人,微颔首,淡淡地开口:“大人,请息怒,这件事是因为她父亲的死而引起的,而他父亲是因为那件事而死的,万不可让他人知晓。尤其是家主。”
中年人听罢双拳更加紧握,目眦欲裂,抬头望天,一声长啸。“啊!啊!”
※※※
庐阳城城北,北城门以西,一路沿着人迹罕至的偏僻街道而行,燕小安和苏执心二人终于来到了棺材铺。棺材铺不大,门脸也不光鲜,周围除了他们两个更是一个人也没有,看上去极为冷清,特别是在这一天将尽的时候,冷清的有些阴森,泛着森森阴气。
站在棺材铺门口,再往西,燕小安感觉阴气似乎更重,甚至有几分鬼气森然的感觉。远远的看了一眼,又眺望了下远山,结合庐阳城地势思索了一会。
燕回博学多才,对燕小安又是悉心教导,所以燕小安对风水堪舆和鬼道上都略有涉猎。因为年纪的关系对它们理解都还尚浅,只是略知皮毛,另外虽说燕回学贯古今但对风水堪舆也是不甚精通。
不过鬼道在修真界上可是独树一帜,修行方式虽遭大部分人非议,但燕回却以为其中可取之处甚多,于是教了燕小安很多关于鬼道的知识。
随后一指西边,对苏执心道:“那里是什么地方,怎么阴气那么重?”
苏执心向西看去,抿着嘴,大眼睛水气濛濛的,道:“那便是城内的义庄。是一些有钱人一时还未曾找得好地方安葬,或是死者客死他乡,家人准备运回本土去安葬,暂时存放尸体的地方。”
五族中并没有这种地方,燕小安以前不曾见过也不曾听说过,虽然五族借鉴融合了许多中原的文化和习俗,但可能是五族人活动的范围不大的原因,并不需要这种东西。
随即回头又问道:“那你娘亲....”此话刚一出口燕小安就后悔不已,赶忙止住。
再看苏执心一怔,随即双唇微微颤抖,眼里噙着泪水,眼看就要哭了出来。
自己一不小心触动了她的伤心事,心里惭愧的很,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只好拉了一下她的衣袖,轻声道:“我们快去买棺材吧。”
说罢就拉着她走进了棺材铺。始一进门便有一阵寒气袭来。
屋内狭小阴暗,整齐的摆放着十数个朱红色的厚棺。望之便让人不由生出一股寒意。店主人是一个老者,留着山羊胡。或许是职业特殊的缘故,并没有挂着笑脸迎出来,而是站着一动不动一脸默然,静静地看着走进来的两个孩子,没有说话,也没有惊讶。在这个阴暗狭小的空间的映衬下使他看上去阴气缭绕,十分可怖。
燕小安刚要说话,不料苏执心却抢先道:“我们来取订好的棺材。”
燕小安一怔,却也未敢多说什么,店主人什么也没说,领着二人绕过一排排棺材,指着角落里的一口薄棺材,嗯了一声,算是示意了,而后也不再理会二人独自离开了。
棺材同样是刷的朱红油漆,但形状却不似门口的那些呈元宝形,而是四四方方的,看上去也没有多重,不用想也知道没有门口的棺材贵重。
苏执心怔怔地看着这口棺材,再也留不住眼里的泪水,终于是两道清泪从眼眶缓缓滑落,在有些肮脏的小脸上滑出了两道白皙的泪痕。嘴里喃喃自语:“本来是娘亲当了所有值钱的东西,要给爹爹安葬的,没想到..没想到最后却要...却要...”说到这里已泣不成声,用袖子不断擦着眼睛,却让污尘在小脸上抹开了画。
燕小安看得心酸不已,嘴唇一颤,差点也跟着哭了出来,只好强定心神把她的一只手放在自己手里,出言轻声安慰,可没说出两句就词穷语窒。而苏执心还低着头兀自哭个不停,用另一只手擦着泪痕。
也不知道她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不平之事,
不过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她,死了娘亲!庐阳城内已经没有了亲人,恐怕在这世界上也没有其他亲人了吧。
握着她冰凉的小手,燕小安突然有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只是自己似乎还要比她更幸运些吧。
燕小安怔怔的看着她,末了舔了舔嘴唇,只好出言再劝“有什么事说出来,或许会好一些。”
没想到这句话似乎是起了些作用,苏执心抽咽了两下,半晌过后渐渐止住了哭声,抬头看着燕小安,两眼朦胧,开阖之间仍有泪滴从脸颊划过。
“我本来是苏家的人。”她悄悄地开了口,声音又低又细,如丝如雾,不过燕小安耳力超凡,却也可以听的仔细。
“爹爹是苏家的一个杂役,年轻时被苏家的一个大人物看中,从此以后就一直在那个人手下做事,娘亲是苏家的一个厨娘。”苏执心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哭泣后的抽咽。
“我们一家三口,虽然很穷,但日子却过的却很快乐。可是..可是..”说到这里哽咽了一下,眼里的泪水又再次夺眶而出。
燕小安赶忙拂过她的后背小心安慰,拂过时只觉这个比自己矮半头的小女孩身体异常单薄,自己初时抱着她离开的时候竟没有注意到。
“上次爹爹跟出去办事,很久都没有回来过,半个月前娘亲再也等不及,去府上去问,不料,那个人却说爹爹已经死了。娘亲大哭过后向他索要尸骨,可他却说爹爹死后尸骨已毁,不曾带回。娘亲哪里肯绕,每天茶饭不思,总去府上去讨说法,不曾想,他却恼羞成怒把娘亲给打死了。”一路哽咽,断断续续的终于把话说完了,到此苏执心已是泪如泉涌,难以抑制。
燕小安听完一股怒火腾的一下就窜了上来,挥手一巴掌就拍在一旁一个厚重的棺材盖上,一声巨响,棺材盖立刻四分五裂。
苏执心仿若未闻,可店却是主人却是一惊,平常来他这里哭哭啼啼的有的是,自己也懒得去管去看,可今天却出来一个砸棺材的,惊的他大步走到近前。
燕小安看也未看店主人一眼,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子直接就朝他扔了过去,还好刚刚已经在棺材上出了气,否则控制不好力度,非砸他个好歹不可。
不知为何燕小安突然想起了那个在龙湖邂逅的南山。在别人手下过日子似乎都不怎么好过。
店主人拿了金子,再看看那个棺材盖,站在一边一句话也不敢说。
燕小安再看她仍在哭泣,而且越哭越伤心,越哭越厉害,她已经哭了很久了,再这样下去非得脱力了不可。
燕小安忽地心一狠,眼里闪过一丝不忍,把她轻轻的搂在怀里,可能是她太过伤心,哭的太投入,或是已经完全信任了这个好心的小哥哥,竟是没有任何反抗的投到了燕小安的怀里。
燕小安抬手在她颈后轻轻一点,哭声骤止,头轻轻的垂在燕小安的胸膛上,燕小安将她环抱而起,看着她哭的狼藉一片的脸,心中五味陈杂,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也不理会店主人异样的目光,推开那口棺材的棺材盖,把苏执心轻轻地放了进去。
看了看又觉得少了点什么,于是又把店主人的铺盖被褥买了下来,开始时店主人还不同意,不过当燕小安再拿出一锭金子后就毫不犹豫的同意了。
把被褥铺在棺材里,再把苏执心重新放了回去,为她把脸上的泪痕和污尘都擦干了,清纯可爱的模样看上去就像是在熟睡一样,只是微蹙的眉心似乎还在诉说这这个孤苦无依的小女孩的悲惨遭遇。
燕小安轻轻揉了揉她的眉心,轻叹了一口气,心里无限酸楚,自己还有舅舅,还有可回的家乡,而她?已经举目无亲了吧?在这苍茫的天地之间以后又要何去何从呢?这么小的年纪就要在世间四处流浪吗?可是似乎还有着血海深仇没报呢吧?
燕小安一咬牙,也不敢再耽搁时间,合上棺材盖,又用一锭金子买下来店主人送棺材用的牛车,毕竟也不能扛着棺材招摇过市,否则行为如此奇异传到苏家的耳目里,被苏家知晓后自己可是连跑都跑不了。
燕小安赶着牛车,和最后一批出城的人离开了庐阳城。
离城时分暮云沉沉,秋风呜咽着歌声,就像是苏执心在耳旁轻轻哭泣。
回头看了一眼离开后就紧闭了的高大城门,庐阳城雄峙,四周山峰烟岚袅袅,再远眺秋碧晚空,一种莫名的惆怅涌上心头。
秋影寒山下,日暮落云时。
朦胧高影,冲天而起的剑楼,渐渐的,也沉寂在了刚刚到来的夜里。
只是这景象在棺材里昏迷的苏执心是不可能看见了,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也不太可能看见了。
因为燕小安做了一个决定,他决定,让她和自己一起离开!